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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东真武庙考*

2020-09-12

关键词:南天门民国北斗

阎 慧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4)

因纪念清末戏曲《南天门》(1)戏剧《南天门》(又名《曹福登仙》《走雪山》)为清宫节令戏, 讲述明代吏部尚书曹天官夫妇为魏忠贤所害, 仆人曹福护送小姐玉莲逃往山西大同, 途中天寒大雪, 曹福将衣物让给曹玉莲, 自己被冻毙获封“南天门都土地”的故事。中被封“南天门都土地”之曹福而创修之山西大同曹福祠, 附祀于大同东门外约500米东塘坡真武庙内, 曾为民国时大同著名游览胜地, 毁于上世纪50年代, 留下了今天山西大同曹夫楼村的地名与丰富的民间传说。 《大同文史资料》载:“童年记忆所及, 家乡演晋剧《走雪山》时, 祖父和近旁老年, 一边看戏, 一边互谈曹福庙, 听得津津有味。”[1]147曹福祠在民国时期曾得到广泛关注, 源于两个方面: 一是清末《南天门》盛行, 民国报刊杂志中多见《南天门》之讨论, 屡次刊载曹福庙之照片; 二是民国兴起大同文物及平绥沿线考察热潮, 诸家在游览大同云冈石窟、 上下华严寺等著名文物古迹的同时, 兼及因戏曲而格外著名之曹福庙。 但这些考察大都对曹福庙描述简略, 寥寥数语, 一笔带过, 使后人难窥全貌。 因曹福庙毁, 今人对曹福庙的研究建立在民国人记叙及大同当地人口述之基础上, 因所见材料不足, 目前可见的研究中均有缺憾, 对曹福庙的形制与创修年代至今仍未厘清。 山西大同曹福庙是戏曲演剧与民间信仰发生互动的重要个案, 研究其具有十分珍贵的价值与意义, 笔者查阅民国文献, 发现民国赵叔雍《平绥沿线导游志略》谈及“曹公庙”处, 已对曹福庙进行了详细描述, 但仅据此文仍不明玄都观与真武庙之关系, 本文结合民国时期散见之文献记述, 对东真武庙及曹福祠、 曹福楼之形制与创修年代重新给出结论, 以就教于大方。

1 真武庙与玄都观之关系

曹福祠为大同东郊真武庙内附祀, 因格外著名, 逐渐以“曹福庙”指代整个东真武庙。 东真武庙在民国时又称“玄都观”“玄帝庙”“真武庙”“曹福庙”等, 这些名称既是总称又分别对应东真武庙内实际建筑, 极易发生混淆而产生误读。 为行文方便, 故先厘定称呼: 本文以“曹福祠”或“曹福庙”指代狭义的“曹福庙”, 即仅指供奉曹福的“曹福庙”本身。 因东真武庙包含“玄都观”与“真武庙”(又称“北斗阁”)两个建筑群(后文将论及), 故以“玄都观”“真武庙”(“北斗阁”)之名称分别指称单独建筑; 以“东真武庙”指称广义的“曹福庙”, 即包括真武庙、 玄都观、 曹福庙在内的整个东真武庙。

大同东真武庙明代已存在, 历代兴修不断, 为大同地方历史悠久之道教名观。 东真武庙最初的名字无考, 大同明清地方志中记载的东郊之道观有玄都观、 元都观(避玄讳)与真武庙三者, 且观、 庙之名称在明清时期发生了混用。 明正德《大同府志》卷四“寺观”中未记录真武庙与玄都观, 但卷十八《宫室》“寺观”载明徐琮游玄都观诗, 知明代大同东郊已有玄都观, 《题游玄都观》言:“东郊旭日影苍凉, 步入蓬莱迥异常。”[2]5然就诗之内容而言, 并不知它与真武庙之关系。 清乾隆《大同府志》中同时记载了真武庙与元都观(避玄讳), 均在大同城东, 年代相若。 真武庙创始无考, 在明经几次重修, 元都观则称其元建明重修, 乾隆《大同府志》卷十五《祠祀》“大同府大同县”载:

真武庙, 一在城东一里东塘坡, 创始无考。 明洪武二十九年代府修, 成化十三年重修, 巡抚李敏记; 宏(弘)治八年又修, 巡抚侯恂记; 嘉靖间兵毁, 二十六年重建, 长史高璧撰文; 三十三年修, 郡人蒋应奎记; 万历十三年重修, 碑俱存; 国朝康熙十年, 总督马之先、 知府蔡永华重修。 一在北关。[3]4

卷十五《祠祀》“寺观附”之“以上大同县”载:元都观, 在东郭外, 元建明重修。”[3]25然至清道光《大同县志》中则仅见“元都观”而不见“真武庙”, 值得注意的是, 其对元都观的描述与真武庙文字相同, 道光《大同县志》卷五《营建》“附寺庙”载:“元都观, 在城东一里东塘坡, 创始无考。 明洪武二十九年代府修, 成化十三年重修。”[4]31就以上材料可推知, 元都观与真武庙之关系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二者为同一建筑之不同称呼, 乾隆《大同府志》同时载“真武庙”与“元都观”, 当为重出; 一种是“真武庙”与“元都观”均同时存在, 为临近的两个建筑, 可能有隶属关系。 就指称整体而言, 称呼“真武庙”也可, 称呼“元都观”亦可, 故而出现了名称混淆的情况。 本文倾向于后一种情况, 这样即很好地解释了乾隆《大同府志》中二名重见问题, 以及道光《大同县志》中以“元都观”之称呼替代“真武庙”。

地域文化是不断发展、 变化的, 但在一定阶段具有相对的稳定性[5]166。 到民国时期, 大同东门外仍有“真武庙”(因供奉真武而得名, 此时又称作“北斗阁”)与“玄都观”两个建筑。 民国人王耀成民国四年(1915年)《大同游记》载:“(七月十九日)出东门, 越御河, 访平城故迹, 游玄都观、 真武庙, 道人刘高铭款茶楼上。”[6]14据1935年赵叔雍《平绥沿线导游志略(上)》 一文, 玄都观为北斗阁前平地上的一个道观, “(北斗阁)庙前平地上, 别有一观”[7]36, 此时它已“非元明旧构”, 但从真武庙毁建之经历来看, 玄都观亦应经历了重建。 玄都观为三间“凸字形”建筑, 建在很高的台基之上, 台基本身又凿通以为门, “层楹翼然, 台基甚高, 下通以门。 基上筑屋三间, 缭以短垣。 中拱似凸字形, 中屋亦微拱, 檐角翘起, 屋平广, 位置山林之间, 弥多逸趣”[7]36,46。 北斗阁则凭陵小阜, “逾河为一小平原, 行不半里, 即见一小阜, 阜上庙宇翼然, 此实北斗阁, 惟乡人以曹福为习知之人, 附祀于此, 故转以曹公庙传耳”[7]36。 往北斗阁, 要登数十级台阶, 且门外短垣与台阶将北斗阁与玄都观明显地分开了, “至北斗阁, 占地既广, 凭临小阜, 愈进愈高, 气势亦佳。 由下至上, 凡数十级, 门外缭以短垣”[7]46。 北斗阁结构包括: 正殿“北极玄天”(祀北斗星君), 中殿“三天坐殿”(祀真武), 后殿(祀真武), 殿后三层高楼(祀玉皇大帝等道教诸神), 及东庑三殿(中祀财神, 右祀曹福, 左为观音殿), 西庑三殿合为一殿榜题“土府至尊”(祀土地)。

仅就赵叔雍文描述, 则不明玄都观与北斗阁之关系, 易使后人误解二者为不相隶属的道观, 且易误以为“曹公庙”仅指“北斗阁”。 其实不然, 玄都观与北斗阁为一个整体, 民国时人统称二者为“玄都观”或“真武庙” “曹福庙”。 据1932年《新天津》刊大同记者秦慕文《大同玄都观游记》所载:

玄都观为大同风景之一, 地居城东, 约二里许。 记者于月之十六日, 步出东门, 遥见重山叠叠, 庙宇直耸霄汉, 壮丽可观, 当即缓步遣兴, 过玉河湾, 直抵观前, 山门内有泥型青龙白虎, 次上台阶, 系石甬路, 高十二丈五尺, 始到中门。 道童开门, 记者入内。 道童领导, 挨次参视, 前殿中殿后殿, 俱系真武大帝泥像。 中殿后靠南隅, 有房三间, 系型曹福泥像, 面孔慈善, 如寿仙翁, 最后有小楼一间, 高于各殿, 转梯三次, 始到。 系玉皇大帝, □南居中, 傍有站像两位(土人称之曰书装楼)。[8]

就其描述, 结合赵叔雍文, 知东真武庙在主体上分为玄都观与北斗阁(真武庙)两个建筑群, 与之对应, 亦各有两重山门, 分别为前门与中门。 前门为玄都观, 山门内有“泥型青龙白虎”(秦文); 中门为北斗阁之山门, 登数十级台阶始到, “由下至上, 凡数十级”(赵文), “次上台阶……高十二丈五尺, 始到中门”(秦文), “中门”山门内小殿“塑四像, 二牵狮, 一降龙, 一伏虎”(赵文)。 但秦文言“前殿中殿后殿”均供真武, 与赵文描述“北斗阁”正殿供奉“北斗星君”的情况不符, 然赵文详实, 推知秦文可能是不熟悉道教诸神而致误。 遗憾的是, 赵叔雍、 秦慕文之文均未描述玄都观内之供奉, 但据民国时期冰心游记, 知玄都观供奉三清, “庙本名玄都观, 供着三清”[9]46。

由于东真武庙毁于20世纪50年代, 其资料散见于民国时期报刊书籍中。 今人在谈及东真武庙时, 因资料搜集不全, 对东真武庙产生了诸种错误描述。 2008年出版的《大同寺庙选粹》中《真武庙(曹夫庙)》一文载真武庙正殿为三清殿, 供奉三清, 另殿塑真武像, 这显然与民国时期的记载不符:

该庙坐东朝西, 规模宏大, 庙建在约3丈高的台基上。 上山门要爬108级台阶。 庙院呈四方院, 正殿为三清殿, 内供玉清、 太清、 上清, 侍卫森列。 另殿塑真武大帝像, 真武号玄天上帝, 其像貌为袍衬铠甲, 披发跣足, 拄剑而立, 不怒而威。[10]56

首先, 文中言“庙建在约3丈高的台基上, 上山门要爬108级台阶”。 据民国人之记载, 玄都观位于北斗阁前平地之上, 赵叔雍言其“门题‘玄都观’, 此在道家, 以观为习静之所, 源于古之京观, 以占地高而言之……然道家之建观, 后又庋之平地, 有观之名, 无观之实”[7]46。 需登“108级台阶”而至者其实是北斗阁, 如下图所示民国时大同东真武庙照片。 对比两图可发现, 图 1[11]左侧为一段极高之台阶, 上有庙宇, 但明显非东真武庙全景。 图 2[12]所示, 为建筑于平地之门楼形建筑, 下为台基, 通三门, 上为三间“凸字形”祠庙, 这正是赵文所描述之玄都观。 据此知, 图 1 为真武庙(北斗阁)之照片, 图 1 小字云其为“曹福庙”, 其实是以“曹福庙”指代“真武庙”[11]。 图 2 为玄都观之照片。 据图知玄都观前无台阶, 只有真武庙(北斗阁)前有台阶。 其次, 混淆了玄都观与北斗阁的供奉神像。 北斗阁正殿供奉北斗星君, 非文中所言“三清殿”, 供奉三清者为东真武庙第一重殿玄都观。

图 1 山西大同东门外一景(1928年)

图 2 大同曹福庙全景(1934年)

2 东真武庙之附祀曹福祠

曹福祠的资料散见于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及游记中, 因东真武庙被毁, 诸种零星记载又为各自视角所局限, 使后人产生以管窥豹之感, 容易发生误读。 关于曹福祠的方位及其与曹福楼的关系, 需加以厘清。

2.1 曹福祠的方位

曹福祠为纪念戏曲《南天门》中冻毙封“南天门都土地”的义仆曹福而修(图 3[13]), 附祀于真武庙内。 关于曹福祠,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平绥沿线旅行团”[14]219成员顾颉刚、 吴文藻、 谢冰心、 郑振铎等人对其有描述, 但描述简略, 篇幅短小, 易使后人对曹福祠方位产生错误判断。 冰心在1934年7月14日的日记中载:“庙本名玄都观, 供着三清。 那天正有庙会, 茶座上很热闹。 曹福祠在偏殿上, 小小的三间, 中间是曹福像, 两壁都画着曹福和他的女公子。”[9]46郑振铎《大同的再游》:“此庙本名玄都观, 正殿下的一所小祠, 祀的便是曹福。”[15]69仅就其描述, 易得出曹福祠在玄都观旁的结论。 但在上文所还原的东真武庙结构背景下, 可排除这种错误说法。 首先, 从玄都观及其周边建筑来说, 玄都观仅三间, 并无偏殿, 其与北斗阁之间的空地, 亦无他殿(据赵叔雍文, 玄都观前有一墓, 北斗阁前有一戏台); 其次, 冰心与郑振铎文中“玄都观”的概念其实是东真武庙之别称(包含“玄都观”及“北斗阁”在内), 冰心文中“偏殿”与郑振铎“正殿下的一所小祠”是相对于整个东真武庙而言, 非指玄都观本身。

图 3 山西大同曹福塑像

进一步考之, 曹福祠其实是北斗阁(真武庙)第二殿旁之南偏殿。 据赵叔雍之记载, 曹福祠在出北斗阁正殿之“广院间”, 因北斗阁亦有山门殿, 则“广院间”当指山门殿至正殿周围的空地。 赵叔雍本人的游览的顺序正是由玄都观直至北斗阁, 一路前行, 游览完毕后又原路返回, 出正殿才至其偏殿:

由此仍以原道, 出正殿, 至广院间, 东西庑各有小殿三间, 中祀财神, 其右即曹公像, 所祀为南天门走雪之义仆曹福。 其左为观音殿……其西三室, 正在衡宇, 则合之为一室, 榜题“土府至尊”殿, 即土地祠。[7]56

秦慕文之文亦佐证了这一说法, 曹福祠在“中殿后靠南隅”, 可知其在北斗阁无疑。 但秦文中曹福祠的方位“中殿后靠南隅”, 明显与上文所引赵叔雍文所言曹福祠在正殿旁“东庑”不同:

中殿后靠南隅, 有房三间, 系型曹福泥像, 面孔慈善, 如寿仙翁。[8]

其实, 两种说法并不相悖, 以上可总结为曹福祠位于北斗阁之偏殿, 从正殿或中殿均可到达偏殿之曹福祠。 东真武庙整体方位“坐东朝西”[16]76, 又据波多野乾一言“曹福殿”在“第二殿右侧”, 可判定曹福祠所在方位确是中殿后南隅, “真武庙与大同城东门相对……穿过第一道门登上百余段的石段后即是第一殿。 其后的第二殿的右侧有姑且名之为“曹福殿”的配殿”(2)参见[日]波多野乾一, 《支那剧大观》, 大东出版社, 1940年, 第318页。。 但赵文将曹福祠的方向写作“东庑”, 似不可理解, 这其实可以理解为, 广院间“东西庑”与真武庙正殿“北极玄天”、 中殿“三天坐殿”均为东西向之建筑。

2.2 曹福祠与曹福楼之区别

曹福祠与曹福楼是东真武庙内两个不同的建筑, 值得注意的是, 后人在记述中常常将二者混淆。 首先, 方位不同。 曹福祠为东真武庙北斗阁之南偏殿。 曹福楼则指东真武庙后围墙之东北角高楼[17]201, 即秦慕文所言“最后有小楼一间, 高于各殿, 转梯三次始到, 系玉皇大帝, □南居中”[8]。 当地人附会其为戏剧《南天门》“曹小姐之妆阁”。 其次, 供奉不同。 曹福祠所祀为曹福, 内有曹福塑像及走雪山壁画。 曹福楼则供奉玉皇大帝等道教诸神, 形制为“一三层之高阁”[7]46, 又称“玉皇阁”, 1936年《大同县乡土教科书》载:“我们上了庙后的玉皇阁, 开窗四望, 顿觉风高气爽, 胸襟开拓。”[18]30

2000年出版的《中国戏曲志·山西卷》“《走雪山》和曹福楼”条, 即是将曹福楼与曹福祠混淆。 其文称曹福楼小巧, 仅两三步正方, 正中塑曹福坐像及走雪山壁画等:

曹福楼今已不存, 遗址尚在。 百姓至今仍能栩栩描述当年的情景: 楼小巧, 仅有二三步见方, 正中塑曹福坐像一尊, 头戴东坡巾, 身穿员外服, 慈眉善目, 白须飘拂。 左有男童侍立, 手持拐杖; 右有女童服侍, 手捧茶盘。 南北两墙绘有《走雪山》的故事壁画, 栩栩如生呼之欲出。[19]621

这一描述明显错误, 曹福坐像与走雪山故事壁画均为曹福祠内景观, 非曹福楼之景观。 曹福楼虽被附会为《南天门》曹玉莲之妆阁, 但其本身为玉皇阁, 其中无曹福像及曹福故事壁画。 赵叔雍文载“曹福楼”为正殿后之三层高楼建筑, 供奉玉皇大帝及道教诸神:

殿后即为一三层之高阁……其最上层祀玉皇大帝, 中有小龛, 龛列神位。 中为玉皇, 左右尚有地位, 均道教诸神。 四壁各有窗一, 其小如窦, 与建筑绝不相称, 无足言者。 亦有壁画, 出之俗工之手。[7]46

相反, 该文中曹福坐像与雪山壁画, 应为曹福祠中景观。 曹福张口露齿, 作微笑之态, 祠中壁画上下共八幅:

由此仍以原道, 出正殿, 至广院间, 东西庑均各有小殿三间, 其东为三室, 中祀财神, 塑像不大, 亦与常见之款制相等。 其右即曹公像, 所祀为南天门走雪之义仆曹福, 像冠白须冠巨冠, 张口露齿, 作微笑之态。 旁有二像, 一衷曲者持九莲杖, 一青面者半跪献帛, 以夹侍之。 后有壁画均记曹福掖持女公子渡险走雪, 乃至成神诸事迹, 均出说部, 附会传闻, 形之丹青, 上下凡八幅, 像后壁上, 有衣蓝袍之大像, 有背光, 八仙伛偻, 作起迓之状。[7]56

3 曹福祠的创修年代

2006年出版的《中国文物地图集·山西分册》大同城区“真武庙遗址”条载, 真武庙“俗称曹福庙”, 但未言明何时俗称“曹福庙”, 即曹福祠何时附祀于此:

[东门外约500米东塘坡·明——民国]又称玄帝庙, 俗称曹福庙。 创建年代不详。 据清乾隆《大同府志》载, 明成化十三年(1477年)重修。 嘉靖年间(1522~1566年)毁, 万历十三年(1585年)重修。 20世纪50年代毁。 遗址坐东朝西, 东西长约80米, 南北宽约50米。 现存覆盆式柱础石1块及成化十三年(1477年)立《重修真武庙记》碑1通, 汉白玉质, 字迹漫漶不清。 地表散布有条砖、 方砖、 瓦兽残件等。”[16]76

此条记载易使人产生误解。 真武庙自明代便有, 该条未言明其俗称为“曹福庙”的时间, 则易使后人误解曹福祠之产生时间与真武庙相同。

民国与现代学者关于曹福祠的修建时间有两种说法, 一是清末民初, 二是道光十年后修建, 两说均有缺陷。 其中, “清末民初”的说法较早来自于民国赵邦彦考察曹福祠壁画之结论, 从中可反映曹福祠之修建时间。 民国十八年(1929年), 赵邦彦发表了关于考察云冈石窟造像的两份报告, 写作日期分别为11月10日和11月20日, 两份报告内容相同, 但关于曹福祠壁画描绘文字略有不同, 11月10日报告称“西门外曹福庙壁画立雪山故事, 虽并是清代所作”[20]678, 20日的报告则称“诸壁虽晚近所作, 其中颇有精妙者”[21]443, 后一个报告显然是对前一个报告的修正, 赵邦彦对曹福祠壁画产生时间的判断经历了由清代到晚近的变化, 文中的“晚近”意即清末民初, 此说只是大致时间判断, 尚有继续考察的余地。 姚斌《真武庙(曹夫庙)》一文亦持清末民初说。[10]57“道光十年”修建说见许殿玺《曹福庙的传说初考》, 文中记述大同当地老年人口述曹福祠产生时间:“我先访问了口泉、 大同市南关、 瓦窑、 周家店村的九个老年人……曹福庙的起源有二说, 一说民国初有的; 一说光绪三十年左右建的, 民国时又重修。”[1]150作者分析后给出结论: 截至道光十年(1830年), 县志中“枣府楼”尚未更名“曹夫楼”, 由此认为曹福祠是道光十年后, 人们由枣府楼附会而来。[1]150此说明显是错误的, 现存清代山西大同方志中均未出现“曹夫(福)楼”这一地名, 因证据不足, 故不支持以地名变更时间来判断曹福祠的产生时间。

曹福祠是附会著名戏剧《南天门》产生, 民国时期的说法为“清某大同镇武所为”[22]15, 或土人兴修。[8]自其产生后, 一方面曹福祠在民间非常著名, 有极高口碑与广泛影响, 关于它的说法众说纷纭; 另一方面, 由于它过于民间化, 如产生时间晚近且为附会戏曲中虚构神仙等原因, 曹福祠不见载于清末与民国的大同地方志, 考证它的产生时间格外困难。 然通过爬梳文献, 民国《尘世奇谈》一书中刚好记载了清末大同曹福楼庙会, 由此推知曹福祠的产生时间下限。 小说第118回记载了清末大同每年六月六曹福楼庙会时晾脚会的讹传:

我听说, 每逢六月六日曹福庙晾脚会……晾脚会也是胡起的, 显盼脚倒是抬歌上, 曹福会是冬天。[23]702

小说以时间顺序行文, 接下来的第130回提到了发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索还巴尔鲁克山的真实事件:

俄人约借巴尔鲁克山, 已届索还之期。 请旨饬下总署, 照请俄使交还, 以便接收。 除会同伊犁将军联衔具奏外, 谨此电陈。 某跪奏。 印。[23]785

该事件源于光绪十年(1884年)11月签订的《中俄会订塔城哈萨克归附条约》中, 约定将巴尔克鲁等地借给俄国十年, “大清国升泰大臣所定自光绪九年九月初三日起, 将巴尔鲁克和额敉勒河右岸, 借给俄国所属哈萨克居住十年……”[24]91。 至光绪十九年(1893年)4月, 恰好快满十年之期, “(光绪)十九年四月, 议收俄国借地。 初, 俄借塔尔巴哈台所属之巴尔鲁克山, 给所属哈萨克游牧, 限十年迁回。 至是限满, 伊犁将军长庚请遣员商办, 俄人请再展十年, 不许”[25]4506。 根据小说中这一有明确时间记载的历史事件, 可知至晚在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 曹福庙庙会已经非常繁荣, 曹福庙已产生。 此说亦较为合理, 理由如下:

第一,《尘世奇谈》为作者根据自身真实经历而创作。 作者岳乐山(1878~1943年)祖籍浙江余杭, “其父得光绪重用, 赐姓‘忠’, 出任塔城将军, 为当时新疆四大将军之一。”[26]1本书成书于作者晚年, 是“岳乐山根据自身坎坷经历, 同时以他的父亲、 朋友、 拜把兄弟为原型, 加以艺术加工丰满而成”[27], 记载了光绪初年到民国初年, 共30、 40年间事。 岳乐山出生于光绪四年(1878年), 光绪十九年(1893年)时他已15岁, 关于曹福庙庙会的记载, 正对应作者少年时期。

第二, 小说中所言六月六曹福庙会及大同一带晾脚会, 亦有据可考。 现存资料虽无清末曹福庙庙会之记录, 但一地之风俗习惯具有相对稳定的特征, 则从邻近之年代亦可知其风俗。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冰心7月14日的日记中记载了曹福庙庙会, 这天正是六月初三。[9]46庙会一般都会持续几天, 则六月六之曹福庙会亦为大同当时之真实情况。 民国四年(1915年)王耀成《大同游记》载大同北门六月初六之“晾脚会”, 言其为大同一带的风俗, 则曹福庙六月六日亦可能有晾脚会, “(七月十七日)进北门……寓大街西警察总所, 适当阴历六月六日良辰也, 妇女填街塞巷, 或临城垣, 或坐门首, 美服盛饰, 以绝纤之足, 夸示于人。 余闻大同一带, 有所谓晾脚会者, 今则不期而遇矣”[6]14。

第三, 曹福祠的产生与戏剧《南天门》有关, 考察《南天门》之兴盛时间及其在民间戏台题记中的文物记录, 亦可两相印证。 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升平署档案集成》, 《南天门》在清宫最早的记录是咸丰十一年(1861年), 同治年间亦有零星演出, 光绪九年(1883年)以后《南天门》几乎每年都在清宫出演。 这出戏在清宫的不断演出事实上形成了一种倡导作用, 上行下效, 该戏在民间受到民众追捧。 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年)《申报》(上海版)即见其民间演出记录。 河北省蔚县南留庄镇曹町(疃)村戏台有清光绪六年(1880年)9月的舞台题记, 其中即有《走雪山》这一剧目[28]88, 僻远之村庄亦有此戏, 足见其传播之广, 蔚县又与大同相邻, 则曹福庙至晚产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的判断, 在现有资料不足的情况下, 较为可信。

但无法回避的是, 此说仍有明显漏洞。 小说记载的“曹福庙会”亦可能为作者在创作时未经考证直接采用民国时大热的曹福庙及其晾脚会的传闻。 民间谣传曹福庙自明代即有, 作者本身非大同人, 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 同时, 笔者所找到的晚清民国时期最早的关于大同东真武庙的记载为民国四年(1915年)王耀成《大同游记》, 文中王耀成本人只说游览了“玄都观”与“真武庙”, 只字未提“曹福庙”, 殊为怪异。 如果曹福祠产生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后, 且非常著名, 王耀成不应注意不到。 他在文中介绍真武庙为民间所修, 明清有所修缮, 却不提曹福庙, 十分奇怪, “至玄都观, 又南登石阶数十百级, 入观真武庙。 庙旧为民建, 明洪武初代王增大之。 清康熙嘉庆间皆曾修葺”[6]17。 同时, 由其游览顺序来看, 他的游览目的首先是平城故城, 其次是玄都观与真武庙, “七月十九日晴(六月初八日)出东门越御河访平城故迹, 游玄都观、 真武庙”[6]14。 这明显与前文提到的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冰心、 郑振铎等平绥沿线考察团出东门专访曹福祠, 并于此眺望平城故迹的游览顺序不同, “庙的基地为一高台……我们在墙头上走了一周。 有人指点道, 西边的一个大村落, 便是平城古城的所在地”[15]69。 这说明在王耀成所在的民国四年(1915年), 平城故城可能比真武庙更著名, 并且有两种可能: 一是曹福祠此时还未产生; 二是曹福祠已产生但不著名, 故为王文所不载。 综上, 结合前已提及许殿玺《曹福庙的传说初考》中记述的大同老年人口述曹福庙产生时间, 则本文倾向于曹福庙产生于民国初的说法, 同时保留据小说《尘世奇谈》所考知的曹福庙至晚产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之说法, 聊备一说。

4 馀 论

曹福祠为附会戏曲而建, 曾一度大盛, 每年春夏秋三季, 中外游人如云, 期一睹义仆面貌, 民国报纸屡刊大同曹福祠之照片, 正是这种风气的反映:

参观毕, 叩询该观主持赵至祥, 据云此山名广华山, 山左有坡, 名东塘坡, 当年曹福走雪山时……死于此处, 土人悯其忠, 始兴型像, 同此庙中, 永享千秋。 以志不忘……每当春夏秋三季, 中外游人如云, 均慕曹之名。 企一睹数百年前之真面目。[8]

值得注意的是, 真武庙中实际有两处土地庙, 且在位置上相对, 一为“东庑曹福庙”, 一为“西庑土府至尊”之土地祠:

东西庑均各有小殿三间, 其东为三室……其右即曹公像, 所祀为南天门走雪之义仆曹福……其西三室, 正在衡宇, 则合之为一室, 榜题“土府至尊”殿, 即土地祠。 中砖台上塑一老者执圭冠冕而坐。[7]56

据以上材料可推测: 一是, 土地祠为道教宫观中之常见祠庙, 曹福祠是在真武庙原有土地祠外之增祀; 二是, 曹福虽在戏中被封“南天门都土地”, 但在现实中, 他不能完全替代真武庙原有土地祠的功能, 故而出现了土地祠与曹福祠并存的建筑设计; 三是, 在已有土地祠的情况下, 仍增设曹福祠, 应是在《南天门》戏曲大盛之下, 出于宣扬忠义思想之考虑。 1935年李健《晋省纪游》一文载:“东门外曹福庙, 据云并无风景, 故未往游。”[14]291此语道出了创自晚清民国的“曹福庙”之盛名, 得自于戏曲颇多。

然而, 为身份低微的戏曲中的仆人设祠立庙, 毕竟是十分特殊的, 曹福祠创修与大盛背后, 必有晚清时期主流与民间所共同认可的思想在内。 明清以来, 对奴婢之群体日益关注, 清类书《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所收《明伦汇编家范典》将奴婢列入了“家人”的范畴, 正是这一现象的反映。 该书卷(第113~116卷)以四卷之篇幅连载“奴婢部”, 分“奴婢部汇考”“奴婢部总论”“奴婢部艺文”“奴婢部纪事”“奴婢部杂录”“奴婢部外编”等内容, 卷数远远超过了仅有一卷的第112卷之“戚属部”, 足见对奴婢这一群体的关注。 倡导奴婢群体之忠义精神与行为, 正是此类书籍编纂之目的。 同时, 清代以戏曲倡教化, 前文已述, 光绪九年(1884年)后清宫几乎每年都出演《南天门》, 这事实上是对该戏的提倡, 上行下效, 形成了晚清民国时期名伶竞演、 报纸争相报道之盛况, 使该戏久负盛名, 有着极其广泛的民间基础, “京剧《南天门》的故事, 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29]。 曹福祠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而创修的, 它符合了当时统治阶层所提倡的思想之潮流、 人民朴素的信仰, 由此成为了为全国所知的著名庙宇, 报刊所载:“由此足见忠义感人之深矣。”[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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