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影
2020-09-10姜唯
雪,又落了下来,延绵的群山明晃晃的刺人眼睛,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和地,辨不清山与路。敌人随时会到来,狡猾的鬼子穿着白色伪装衣,在这白皑皑的天地中难以看清,一不留神就可能移动到了阵地前,想到这,他又紧紧握紧了手里的枪。
枪,那是排长的枪,一把保养很好的九七式步枪,听排长说是从鬼子狙击手那里缴获来的,陪着排长在淮安反攻日军,在东北围剿廖耀湘兵团,如今又陪着他来了朝鲜。
排长,自打他参军以来就一直领着他的排长,跟着毛主席走过了有许多个年头的排长,跟他说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的排长,前些天被一颗流弹打穿了脑袋,一句话也没说就瘫倒下来,在白晃晃的雪地上像极了血红的花。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或者说他不能也没有时间去悲伤,接下来还有许多惨烈的战斗在迎接他。
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整个连队都匍匐在阵地上静静等待着,根据上级指示,这里将会是美帝海军陆战队撤退的必經之路。宋时轮将军想要将这包围圈里的六点五万联合国军全歼,而许多兄弟连队已经倒在谢尔曼坦克的冲击之下,所以他们将要面对数十倍的敌人,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将敌人阻击在包围圈内。
雪愈下愈大,大到仿佛要将天地都掩埋,狂乱吹来的风冰冷刺骨,他扯了扯身上单薄的棉衣,好像这样做可以锁住身体正在迅速流失的热量。这件适用于祖国华东地区的棉衣,在朝鲜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微不足道。战机稍纵即逝,为了将战场主动权掌握在手中,来不及更换被装的他们踏上了去往朝鲜的军列。
手中的枪此时冰冷到手指生疼,他想把食指移开扳机一会儿,却又怎样也移不开,应该是黏在上面了,也罢,他开始回忆起入朝后的第一场战斗,那晚好像也是这样,天气寒冷到皮肉都黏在枪上,非生即死的搏杀却也让他顾不得这么多。
第一场战斗,那是在长津湖水库附近,午夜气温骤降到约零下三十度,不远处敌人营地人影绰绰,窸窸窣窣地发出一些响动,他和他的战友们潜伏在雪地里聚精会神地盯着敌人的阵地大气都不敢出,夜晚的雪地格外空旷安静,一点儿声音都能传出很远。他们就这样与夜色融为一体。照明弹还未发射,冲锋号还没有吹响,他们只能等待。
敌人,帝国主义的军队,美国人。美国人到底长啥样,他从来没见过,潜伏在这里的其他战友也都从来没见过,入朝前听团长说他在延安的时候跟在毛主席身后见过。皮肤可白,长得可壮实,蓝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团长还说过,日本鬼子已经够厉害了,美国鬼子比他们还要厉害,武器也更先进,一定要小心。美械,他见过,那是从老蒋手上缴获来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枪的他在库房摸了很久,真正的威力却也从来没见识过。
后方传来一阵微微的骚动,战斗要打响了,他慢慢拉上了枪栓。几发照明弹“哧啦哧啦”的撕破夜幕,周围一切突然变得刺眼,熟悉的冲锋号同时吹响,来不及眨巴一下眼睛,他和他的战友们一跃而起冲向敌人的阵地,一串串火舌冲他们喷吐上来,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火力,身边的战友登时倒下了一排,他立刻抬枪还击,却又顾不得瞄准,只见不远处敌人的身影纷纷从营地里冲出跃入战壕。
近了,近了。他好像可以看清前方敌人的脸,甚至能看清擦肩而过的子弹。终于,他和他的战友们冲入了敌人的战壕。战壕狭窄到已经无法射击,火拼变成了肉搏,步枪变成了棍棒。他掐住了面前一个敌人的脖子,那是一副年轻的面庞,由于窒息五官狰狞到开始扭曲,眼神中充满了慌乱。正如团长所说,蓝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他突然有了一丝错楞,多好看的眼睛啊,他们好像一般年纪,或许他跟他同样都是未经历过多少战斗的新兵吧。敌人缓缓抬起的匕首驱走了他的错楞,他捡起地上的刺刀,用尽全身力气插入了敌人的胸口,蓝色的眼睛带着不甘逐渐失去生气,滚烫的鲜血刚刚冒出便变得冰凉。
雪逐渐没过了他的膝盖,他开始变得困倦并且清晰的感到心跳逐渐减少。想起那一次的战斗,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悸,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不是他第一次战斗。他还记得他的第一次战斗,在大山深处剿匪,那是国民党留在大陆的遗毒。战斗并没有多激烈,甚至可以说并没有发生什么战斗,几番喊话一轮炮射,土匪们便投降走了出来。对于刚参军不久的他来说的确感到失望。
敌人迟迟未来,他感受到身体的余温几乎消耗殆尽,颤抖早已停止,但他仍坚定的注视着前方。那天毛主席和人民解放军来到他的家乡,枪毙了欺压他们家多年的地主,给他们家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收成,终于能够吃上饱饭。从那时起他便下定决心要跟毛主席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出征至今他依旧义无反顾。
雪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他越来越困倦,睫毛上已经堆积着都是雪,他想眨眨眼,可眼皮似乎也都被冻住似的,无论怎样也都不能动弹一下。他想家了,想念那温润的南方,想念给他做饭的爹娘,还有那个给他戴上大红花送他去参军,等着他回来的姑娘。他不知道会不会像他的排长一样,他不怕死但不想死,他想保家卫国,他想打完仗回家陪他的爹娘,见他的姑娘。
他开始感觉不到寒冷,他甚至觉察到了一丝丝温暖,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熟悉的房间,挂念许久的爹娘正坐在床上织衣服唠家常,日思夜想的姑娘在灶上做着香喷喷的饭菜,一旁的炉火如此明亮。
他快要分不清真假,眼前究竟是朝鲜的冰天雪地还是祖国温暖的家。思念的泪水来不及涌出眼眶就已变成冰碴。
他即将睡着了,身旁的战友们好像都已经睡着了。
他不想睡,敌人随时来袭,他怕来不及阻击敌人。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分不清楚到底是眼皮垂下来了还是眼前黑掉了。
睡一会儿吧,真的太累了,冲锋号响起就醒来战斗。
……
雪变本加厉的下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山风哀嚎着,似乎在诉说某件悲壮的故事。
1950年12月 朝鲜 长津湖水门桥 一支美军侦察部队缓慢搜索前进着,共产党军队的神出鬼没与悍不畏死早已让他们心惊胆颤,忽然,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什么,所有人谨慎起来,指挥官缓缓摸索上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支中国志愿军约一百多人的连队,姿势一致地匍匐在阵地上活生生冻成了冰雕,大雪几乎快要彻底将他们掩埋,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依旧眼神坚定凝视前方,双手紧握步枪,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他好像无法理解,这些士兵对共产党为何有着如此赤诚而又狂热的信仰,以至于能超越人类的极限,置生死于度外,他却又好像明白了,战无不胜的美国军队为何会如此溃败,他们所面临的对手何其强大
这位美军的指挥官举起手,向他们深深地敬礼……
作者简介:
姜唯,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