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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秘境

2020-09-10古肩

特区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儿子

古肩

沿着西坝河,他漫游了五个来回,直到再嗅不出河水的咸腥。一停下,水样的寒冷就从脚踝拔起,两条腿好像灌满河水,做成了支流,只差一个摄氏度就要结冰。他以为这是一种惩罚。惩罚老王头和老李头们。也惩罚北京,或者自己。

手里提着一壶杏花村,酒瓶早凉透了。他舍不得喝,到底还是拔起瓶盖,眯眼咂了一小口。好你个老王头!人前客客气气,翻脸就咬人,我敬你一个—老王八!热气从喉头散开,眼眶受到冲击,晕出一层泪花来。他的自尊心暖和了些,模模糊糊地,好像又看回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没错,他刘庆国性贱,是他主动提了酒去孝敬那几个老街坊的。整日整日价,他们就在楼门口,以一道废弃的墙垣做屏障,围一张垃圾堆里拾掇来的塑料桌,头顶还撑把蓝白条的破阳伞,聚在露天地里,阴晴不问地瞎掰活。他就是刚走到墙垣后头,头还没探出去,就听到老王头粗门大调地说:“刘庆国,乡巴佬,也不问问自己是哪个穷山沟跑出来的,沾了沾我这宝座,就以为自己是北京人儿了……”

后面没听完,空出的手早捏成了拳头,嘎嘣脆响,他咽一口唾沫。左脚要跨上前你死我活,右脚就后撤一大步,且退且走了。愤怒令他浑身膨胀。他甩着袖子左右格挡,沿着最细最细的那一条直线,想就地走到消失。在凉风打到烫面上的最初时间,他发了高烧似的,脑子里起伏澎湃,根本理不清自己在愤怒什么。

是自己被人戏弄了?是自己代表外地人给人戏弄了?还是自己终于当面给人揭穿:不过是个乡巴佬,有多不堪。

昨天他们不是还聚在阳伞底下,骂特朗普、骂瘟猪肉,顺手嗑了一地花生米,老王头一对老鼠眼睛,还笑眯眯地,上上下下觑他。

老子再也不搭理这狗熊了,混账玩意……他冲着河水啐了一口,腮帮跟着抖了几抖,一片落叶擦过鼻头,糙糙的,顺势飘进河里。陌生的河,他好些了,又仰天灌一口酒,这天也陌生,和自己没半毛钱关系。他跨步朝前,走出了一种和谁都无关的豪迈。他有点理解妻子了,她生前就是這样一副和谁都没瓜葛的德性,眼睛盘在脑门上,不麻烦别人,也不要别人来烦扰她。一辈子不大有朋友,也不搓麻将。只是临死前那一年,总掐着指甲对他说,人活着,真寂寞啊。好像死了就会热闹起来一样。她死在五十七岁,白白胖胖,他和她同龄,为什么没死在那个寿岁?想着想着,两脚就走进了菜场。他挑了大棵的冬白菜,衔泥的莲藕,白霜西红柿……一大兜,拎着手酸。

“孙子回来了?给烧两个好菜?”路过五金店,摊主露着白牙,和他寒暄。

他受宠若惊,这五金贩子几时知道自家孙儿的,顾不得许多,接嘴唠起来:“回来了回来了!”转口又道:“还没有还没有,还要上一道英语班,回来也该七八点了。才幼儿园,就给拧上发条了。”

“谁说不是,在北京养个娃娃,忒不容易。”摊主一边应付他,一边支应新客。

他还赖着不走。“你说好好的公立幼儿园不上,偏去上什么巴学园,一月万八千块的,真叫作孽。我这儿子,供着房贷、车贷还隔三差五地带孩子出国门、见世面,你说赚多咱(方言:什么时候)才够花的。”

“那是您儿子能耐大、会赚钱,像我们,哼,卖多少颗螺丝钉,都够不着那学堂的门儿。我看呀,幼儿园都甭上它的,地里撒野、喝西北风,蛮好。”他这才注意到,这小贩和儿子差不多大,伶牙俐齿的劲儿,像老王头。

他敛了笑意,缩起颈子往家走。又泛起了那种久远的阴暗情绪,讨厌被人看到,也讨厌见人。有的人,就是适合藏在地底下,闭紧嘴,用一副骨头和石头说话,响得嘎吱吱。他不烦下坑,挖煤工这个职业,允许他暗无天日地活着。

自从媳妇过世,他换了皮囊似的,开始喜欢亲近别人,爱上凑热闹,两只脚自作主张地要走到人堆儿里,听听闲话,也添几嘴闲话;一人儿回到家,看着亡人的遗像,盘想方才的一字一句、对方表情,评判自己说得够不够水准,能不能叫谁念念不忘。

这样过了三年,儿子接他到北京。房子不大,老破小,地理位置却好,过一条马路就是三环。他住两室一厅的小卧室,帮忙买菜、烧饭,接送孙子,大踏步迈向老年生活。他越发想不起过去锹煤块的日子。没事就在小区里闲逛,老太们的晒太阳小组,老头们的象棋、遛鸟、听评书小组,欣欣向荣,他都没兴趣。唯独那站着扯淡的三五老头惹他向往。他们倚一道残墙,歪头、叼烟,单脚点地或者把骻送出好远,像老家职工俱乐部门口常见的不良少年。

他喜欢这些不良老年,站在他们中间,一阵小风拂面,阳光的影子碎碎地撒满一脸。风好像遮住了一些常识:下坑之前,他二十一岁,退休之后,他六十一岁,中间的四十年就这样被风一口气吹掉。他觉得自己活跃、潇洒、高尚,可以讨论这世上的任何怪谈:某网站大佬夫妻互撕、十三岁小混蛋害死十岁小姑娘、坐着集装箱偷渡冻死的三十九个越南人……

“王八羔子!”大多时候,他只负责总结,咬牙切齿骂一句狠话,那感觉堪比站在宇宙中心,混账的历史呼呼吹过。他有态度有主心骨,豪迈得不行。

当他们压低音量,挨家挨户揭疮疤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健康,清爽,无忧无虑白纸一张。老王头是信息中心,平日里遛鸟的功夫,就把家家户户的底细摸得门儿清:

“三单元402,你家楼上,那个枯老头子,七十五,得上了帕金森,黄土都没过腰了。老伴死了,儿女都在欧洲,舒舒服服当假洋鬼子,就负责给老头雇个保姆,没白没夜地陪护。你以为那是他媳妇,老刘你还是太嫩了—保姆!”然后露一排黄牙咻咻一笑,“瞧着吧,哪天你听不到老头咳嗽了,准是他嗝屁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一双子女喊都喊不回来……

“你家楼下那程序员,可是个傻小子呦,47平米的房子花了470万,亏不亏。原先的主儿可捞大发了,转手就给儿子换了个一百平方,25层,雾霾都飘在脚底下。跟儿子儿媳住,房子再大,还不是个囚笼?跟我这雀儿似的。天天坐十一站公交车回来,和老街坊们打牌、抽烟袋锅,还要匀一只眼,提防撞上程序员—卖贵了抹不开面。人家程序员才懒得理他,对象大起了肚子,正忙着置办彩礼、买婴儿床呢……

“庆国,你还想知道哪家? 301,你隔壁,那可是我的盲区。据说里头住了个神经病!”

“神经病?”

“对,让老李给你说说。”

“是个植物学家,”老李仰着脖,徐徐讲开,“从前号称植物专家,医药大学的外聘教授。你说这人,把自个儿逼得特紧,脑袋里那根弦,说断就断了。堂堂的大教授,一根毛儿都研究不出来,真真儿把自己研究成‘植物’,长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老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王头压低音量,接着讲,“这大教授,是自作孽,不可活;肚子里只有墨水,没揣良心。他老家亲叔叔,带着侄女,寒冬腊月天的,步行三小时,跌跌撞撞,连问带寻,好不容易找上门来,他只给人家倒了口白开水,中午饭都没留一留就给赶走了。这种人,活该神经。”

“这种人,就是神经病!”他应声骂道,见哥儿几个脸上,都是认同的笑意。

刚走回家,儿子已经到了。他随口问道:“这么早下學了?小况呢?”

“没回来。”儿子身高一米八,目光也一米八,他得抻脖儿寻他。儿子忙叨叨地收拾书架,小况的书啊、笔啊,一样样往提包里投。

“好端端的,收拾它做甚?把小况喊回来,爷爷要给他庆生日。今天可是我孙儿农历生日。”

“爸,小况不回来了,住姥姥那儿。”儿子头也不抬,声音有气无力。“我收拾些书,给他带去,姥姥家离学园近,房子新,小区环境也好……”

“亲家住几层来着?”

“27层。”

“哦,27,”他默念一遍,“越高越便宜?”

“才不是,越高价越贵,可不比我这破房子强。”儿子有些吃惊,回头看他。

“破房子怎么了,破房子也是咱挣命挣来的。我和你妈那首付,50万,算不得多,也是我俩一辈子省吃俭用蓄下来的。你没吃够的零嘴儿、没得到的玩具,没穿过的球鞋,都在这里头了。”

儿子抬头环顾四周,47平米,无声地环抱着爷俩,窗外传来小婴儿的啜泣声,滑板擦过地面沙沙生响,狗在叫,汽车恼怒地鸣笛,还有哗啦哗啦,不知谁家麻将击撞的声浪。

“再说说你,三十一岁了,整天加班,面黄肌瘦的,血汗都浇这房子上了。我就知道,都是你那宝贝媳妇的主意。她瞧不上咱家,瞧不上你这老爹。我是谁?下坑的,没文化,教不好她那宝贵儿子。我咋的了,我自己的儿子还不是我一锹煤一锹煤,供进了北大!要说配不上,我看是她不配你。”他故意提高音量,幻想老王头就在门外,耳郭烙在门板上,听得血管紫胀。

“行了,爸……”儿子越发不耐烦,脸色转成死灰,那是他极度虚弱才有的颜色。老婆临死前点拨过他,儿子性子沉闷,委屈都烂在肚子里,容易内伤。

他咽了口气,转口道:“这房子确实小点儿,推门就是卧室,连个厅都没有,我们四口人转不开身。玲子她爱住娘家,随她,我也落得舒坦。”

“您理解就好。”

他听儿子简短地告别,拎着大小行李关门走了。

心里发紧,算不上什么毛病,他咂摸下,就和秋冬脱皮一样,心上也脱落了一层什么。

几年前,活着是为了给老婆拾掇便溺,无聊了用小指缠她的头发,抠抠她指甲盖里的泥;一天前,活着是死了老婆,背井离乡,照样交朋友,一天吹两小时以上的牛皮,照样做饭打鼾等天亮;今天上午,活着是没了朋友,还有儿孙可以伺候;眼下,他不知道活着要干什么了。

站了一刻钟,听到敲门声,方才转过神来,茫茫然挪去开门。是外卖,儿子订的,一个蛋炒青笋,一个红烧鲤鱼。六十五块,他算算,够下两次菜场的。

他吃光了外卖,倒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趿着拖鞋,里里外外走了一遭,确认只有他一个人。

走到书架前,伸出食指,在架子上犁开一道灰。两个书格清空了。其余都是小孩家的图画书。透过智能音箱、电香薰、星空投影仪,能看到一小排书脊,《心理咨询导论》《沟通的艺术》《认知心理疗法》……挨挨挤挤缩在一起。他忽然想起隔壁那个从不出门的神经病,心里慰藉:幸亏老婆英明,在世时死活拦下儿子,没当什么心理咨询师,如今在国企当个业务经理,钱多压力小,忍不住又自得了一番。书架上,堆叠着大大小小的图画书,他抽出一本黑色软壳封皮的,写着“疯狂的火车头”,随手翻看起来。火车头不想沿着铁轨行驶。它跃出轨道,撞翻了牛马、赶走了鸡鸭、碾碎了庄稼,开向没有人烟的山谷,闯进一条幽闭的密林隧道。隧道里藤蔓交缠,像盘绕着无数长虫,细看尽是倒悬的蝙蝠;蟾蜍不买票,强行扒车上来。火车头迷失了方向,仓忙冲撞间,跌进一个漆黑洞窟,一路磕磕碰碰,碰擦出的火星,溅满了一整页图画。再翻一页,小火车冲进了一座湖中,拨开水花重见了蓝天与太阳。它狼狈上岸,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回到轨道上。从此它规规矩矩,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成了一个模范火车头。

老刘来了兴趣,儿童书用字简单,图文相配,他看得明白。他又摸出一本,封面上画只大嘴猴。这是一只倒霉的小猴子,一出门就赶上大雨,溅了满满一身泥巴;兔阿姨送他根冰激凌,他一跤绊在石头上,冰激凌球红红绿绿,原样倒扣在地上;举一只气球,气球飞到空中,被小鸟牵回了家。像我,倒霉蛋。他看到书上写着:“放轻松,小猴子。抱抱你的小娃娃。放轻松,刘庆国,深深地吸一口气吧;放轻松,刘庆国,唱一首安静的歌吧……”他看得鼻子发酸,认真地合上书,想了一会儿,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他一本本看过去—《小狮子,别难过》《小企鹅,学会分享》《小熊猫,做自己》……小况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小小年龄就懂这么些做人的道理。如果儿子从小读过这些书,会不会快乐一些?

接下来,是自然认知绘本,猴子、老虎、大象、袋鼠……每个图像都配有中英双语图注,下角标配指纹按钮,轻轻一点,发出对应的啼鸣。“嗷呜……”老虎的声音冷不丁弹出,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闪,又笑自己瞀憨。他惊讶于那些介绍蘑菇、花草、动物的图画书,它们在他老朽的脑海中,一个区域接一个区域地投下光斑,又一闪即逝,只在喉头留下阻滞又干涩的回味。他一个字一个字念:橡树、波斯菊、鸭跖草、干小皮伞、小鼹鼠……它们就在他额顶晃晃悠悠,摇曳几下,又啪的一声消散在虚空里。

他想起一些遥远的镜头,一个愣头小伙儿甩着一副大脚板,在山野里走;左肩头挂着杆猎枪,嘴里吹一串呼哨。他想打野山雀,越多只越好,但心里清楚,在意的倒也不是什么野山雀,他只想用肩上一发子弹,楔进某个秘密里,楔进山里、林里,和那种说不上名目的流岚气霭里。比起女人和家,他更稀罕自由。他奢望这样一直走下去。

这一辈子白过了。他摇摇头,发自内心地嘲笑自己,不生老王头的气,也不生北京的气了。

他摸烟想抽一口,点着火又反悔了。他还记得去年冬天,刚搬来不久,儿媳看他吸烟的眼神。那小娘们斜着眼剜他,目光里有冰碴儿。他起身走出房门,在楼道里三口两口吸完最后半截烟蒂。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身板也和这80年代的楼道一样,走风漏气的。他拧着眉头,好想一耸身钻回自己的小套房。那还是矿上头一批商品房,妻子鼓动他买下的。她总比他有远见,他总比她闲暇。每次下班回来,他都叉腿坐在小茶几边,用热水澡泡到脱皮的指头,夹住一根大前门,匀匀停停地吸上半天。他不记得儿子多大了,只记得他一直貓在卧室里,娘们一样看书做题;只记得那时的妻子,年轻归年轻,早没了姿色,风风火火在厨房卧室间往复穿梭,地板干净了,饭熟了,垃圾清空了,碗洗了,洗脚水热了……风云变幻。他在父母膝下是长子,在自个儿家是圆心,在坑下是老大。自从伍老大被脱轨的猴车碾死,他就是老大,怎么说,精神老大。小年轻都拥戴他,分他大前门,也由他出面和领导交涉工资或者死难兄弟的赔偿。

遇上作业面狭窄,小兄弟尾随后面,他也会硬生生把屁憋回去。抽烟也是,憋得次数多了,就不太有吞吐的兴致了。也有过于宽敞的作业面,煤层丈八尺高,又极深,走上几公里,都遇不到一个人。有那么两回,他感到有人拍他,回头再看,却没有人。继续走,又来那么一下,他没回头,仔细体会,知道是谁了。那伙计生前也这么拍,没轻没重,一整只手掌的力量,垂直砸在肩窝上。

他等他喘气,喷来热烘烘的口气。他没有回头。什么都没有。耗子唧溜跑过去。什么都没有。他想也对,亡人是不会呼吸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喘息,从丹田发出那种,“呼—”,中间没有间断,音调低沉,像在练习哭,听不出感伤,气息只是匀长,长到他自己都喘不上气来。好在总算落入尾声,他在那声线淡弱的尾梢,终于吸足一口气,又给凌空响起的野笑噎住了:“咯咯咯—咯—咯—”猫头鹰在笑,一声远,一声近,记不清奶奶还是太奶奶,去世当晚就这样被笑过。

他猛地站起来,天竟然麻麻黑了。他打开窗户,抽着鼻子看那黑成一团的树影。外头的喧嚷越发渺渺,“回家吃饭喽!”谁家的婆娘呼唤一声。很快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回头再找,笑声又好像来自房顶的夹角,顿了几秒,凭空没了。再起时,又是“呼—呼—”,低抑的长鸣,好像埋在墙里。却比墙要远,除非墙里埋着一片树林,这声音是一棵树挨一棵树接力过来的。仔细辨认,声音就来自书架一带。狡猾十分,夹在某书私密的页码,或远比它更远的地方。他倒不意外,他知道,可不能小看这些书,每一本都拖曳一个天地,早晚会弄出响动来。

他从河北招工到煤城,第一次站在黑麻麻的坑口,望着那无底的浓黑,也这么想的。

“布谷—布谷—”有了新音色,他熟这声音,是鬼鸟。那么清晰、嘹亮,他能依着声腔,想象出它站在木头书架上的造型。他把挡住它的几本书一一扒下来。书摊了一地,露出压缩木板细密的纹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等了半分钟,又等了半分钟,一片死静。他大惊失色,五分钟后,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鼻息。

门锁咔吧响起。他打了个激灵。儿子回来了。

“爸……”他有气无力地打招呼,没有抬头,和没招呼也不大有差别。

“这些书,我早上忘记收了?”他有点懊丧,又有点不满,把书胡乱捡起就往架子上塞。

“别动,这屋子有怪响。”

“爸,您尽开玩笑。”

“不信你听。”

他们果然面对面听了几秒钟。一点儿动静都没出现。那些鬼鸟、猫头鹰,全飞走了吗?还是睡着了?

“快叫,快叫!”他哄小狗儿似的,在心里央求。

然而,一点声息也没有。

儿子抬头,仔仔细细看着他。他不太习惯,下意识把脸撇开。儿子眼里有血丝,眼球看上去正在开裂。再叫一声,一声就够了。那眼睛,怎么可以那么红。

儿子干咳一声,开口道:“爸,没事儿多出去走走,和街坊邻居聊聊天,总在家,会把人闷坏的。”

“你要是怕我闷坏,就把小况叫回来。我带他上森林公园去。”

“他们……别管他们了。”

“讨厌我这老头子是吧,我早就明白。不明白的是你,瞧不起我,那是因为她压根就瞧不上你。我看你们这婚姻,早晚得散。骚娘们。”

“爸,你少说两嘴,听得烦心。”

“你也瞧不起我,我就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你妈死了,小况大了,我成废物点心,没一点利用价值了,对吧!”

“爸,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晚饭给你点外卖。”

他看着儿子走到门口,探出找鞋的脚板,额外摇摆了两秒钟。他走到儿子面前,盯住他眼球上鲜红的裂缝,激动地说:“你别走了,我走!”伸手进口袋里,摸摸身份证,“回煤城的夜车,来得及。”

“您去哪儿,房子都卖了。”

“老伙计家,老弟兄家,想了多年讨不来的婆娘家,有铺睡铺,没铺就躺地里。再不然,花园野地,哪儿还容不下我刘庆国吗!”

“我走了,您别瞎想。”儿子退到门外,驼背对着他,背部的弯弧切在他脑门儿上。

“爸,”刘明忽然扭头回来,舌头卷过龟裂的嘴皮,“如果这么说说,能让你快乐,我一点儿意见没有。哦,对了,今年过完,我就三十五了。”

儿子出门了。他站着没动,关在门外的好像是自己。“臭小子,竟然三十五了!”

他回到书架前,盘腿坐下来,努力回想自己三十五岁在做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很快靠着书架睡着了。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大雾,连成一片,朝他拢来,一忽儿像是雾,一忽儿又像是时间,蓝莹莹的,让人透不上气来。就在大雾要闭拢成一道缝的时候,悠悠传出一声“呼—呼—”,裹挟着松散的沙砾,从某个动物肥腻的喉咙里,慵懒地解放出来。

难不成,邻居家养着野兽!那是一只什么样的兽,或许还有雀鸟?原来他有一个这么特别的邻居。原来还有老王头都不知道的秘密。他要上门一探究竟,他要讨教经验,如果有可能,也讨一只来。

他穿上外套,走进楼道里。初冬的风穿过破窗洞,吹着草黄色的灯泡来回摇晃,墙上挂着半张家政小广告,扑簌簌招摇。像在梦里,整个楼道眼瞅着要歪倒了。他想起有一次在坑下,他和老伍歪在坑道休息,笑声喘得头灯一颠一摇,他们聊起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最光明、最温煦、最干净,他说那只能是首都北京。他还承诺老哥,要给他看自己19岁那年在故宫城墙外的留影。他描述说当时他梳了一个李小龙的发型,穿一条喇叭裤,叉腰站了一个革命的八字。城墙从他两侧展开,好像一对暗红色的水泥翅膀。

他问老哥:“多咱(什么时候)能在北京有个家?”

老哥敲他一个额头:“你咋不先想想,多咱能在坑上有个家?”

没有裂缝,窗明几净,墙体雪白,地板光滑得蹬上回力球鞋就能溜冰。老哥笑话他:“那是宫殿,不是家。”

他看着身边的宫殿,轻轻笑了一下。他走向隔壁,敲响了那油漆剥落的木门。

和五金店小贩儿真金白银地买东西,这还是头一次。没开张他就到了,一边等那小年轻升起卷帘门,一边说,来把趁手的锤子。怕他盘问理由,暗自预备了答案:给孙儿做个小房子。刘明小的时候,他就用废木段给他钉过一个小房子。刘明在里头养蜗牛、喂小鸡,后来还养过一只小狗仔。结局都一样,都是他首先丧失耐心,抄了房子,里头的动物踩碎或是送人。小房子起先是礼物,后来成了父子最初的怨结,由儿子流着眼泪亲手毁了。小贩开门见客,特别来兴致,只自顾自地迎合着问,大孙子呢?他敷衍一句在家嘬她妈奶呢,两人坏笑。他拣起一把锤子,在手里摩挲。小贩又问,孙子是不是特别可爱,哪天带出来瞅瞅。他没应声,也不想讨价还价,撂下二十元走了。

开门进家,阳光晒满了大半个屋子,他听到厨房似乎有响动。对着门上的挂钟看了几遍,从炫目的反光里,好不容易辨认出是九点半,儿子不可能在的。如果在该多好。他往里走,正好和儿子撞个满怀。

“没上班?!”他拉脸道。

“辞了。”

“辞了?!”他搔搔头皮,脑门在充血,“不消半年,你不就提职了?”

“不可能是我。早内定了。就算提职又怎样,还是领导跟前一条狗。”

“怎么说话呢。就你境界高,就你水平好,领导提携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以为领导都是吃白粮的,不比你高明一万倍。”他见儿子嘴角轻提,如同一记冷笑,继续提高一个八度,戳一根食指打拍,“从小就是个另类,我看没错,你就是一条狗。”

说完口干舌燥,正好渴着。

“十年前,我就讨厌这份工,十年后,依然讨厌。人骗不了自己。”儿子强压着火气,一边说,一边摆弄碗筷。

“拿锤子干嘛?”

“给我孙子钉个小—玩具。”他恶狠狠答道,把锤子在床下藏好。

走回来,桌上排了两碗西红柿蛋汤,红是红,白是白,清明好看。兒子邀他:“先吃饭吧!”

“吃饭,吃西北风吧?”他嘴巴预备骂上一仗,手又觉得该做点什么。扬手一挥,打翻一碗蛋汤。

“爸,相信我一回,我能找着更好的。”

蛋皮挂在桌角,破布一样汤水滴答。

“媳妇丢了,也能找到更好的?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日子才这样难堪。”

儿子垂手怔住,嘴皮抖如筛糠。汤水沾湿了脚趾。

“你和我妈,从来都没信过我。”膨胀的嘴皮里终于送出这一句,“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我过得好,也只是你们炫耀的谈资。可是,我过得不好,一直都不好,我没法要求玲子喜欢我,同样也不敢要求小况……”

他听儿子说完,又像是根本没留心听。钻进厨房,抽了一条抹布,以老鹰扑食的凶相,蹲在儿子脚边,推着抹布,翻转挪移,掌净了地下的汤汁。

他忽然抬头,努力够儿子的眼睛:“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兔崽子,我才不会钻到地下,一干就是大半生。我本可以……”词语忽然丢了,当中那些不成形的愿望,乘着无明火飞得无影无踪。

“你本可以做什么呢?”刘明一字一顿问,预感这是一个离父亲很近的句子。

听着鸟叫,背一杆象征性的猎枪,沿着一棵树,走向下一棵树,顺着一条虫蠖遍地爬、落叶满空山的土路,飞扬跋扈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离天空更近的地方,一个与煤城彻底背反的城镇,或者荒郊野岭也罢。心里闪过这样一念,说出的却是:“挖煤最赚钱了。你二叔当民办教师,都没我赚得多。我这辈子问心无愧,赚足了你这龟孙的学费、你妈的医药费、你那刁媳妇的聘礼。拍着良心说,咱不丢人!亲戚故旧里,我们是第一户买摩托车的,第一户换大彩电的;矿上兴商品房,我们也是第一批搬进去的……”

“爸,你本可以做什么呢?”儿子看住他的眼睛。

“没有什么本可以。我选的就是我的命!”

“爸,我替你说吧。”儿子咽了口唾沫,说,“你没文凭,但讲义气,大伙服你;你吃得了苦,给人剪了翅膀,再累再苦都能受,可你明明是个野鹞子,你想飞的!”

“胡说,”他跳起来,“人活一辈子,就是在做迫不得已的事。再过十年,你就懂了,王八羔子!”

儿子也站起来,目不转睛地说:“选择不得已,那是你,不是我。再过十年,说不准我还活没活着……”

他离他那么近,一个孬种,每一个五官都被打败了,只有眼睛红得发狠,组合出那样讨厌的挑衅的表情。在这表情之下,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觉察,这一生他什么都没能落得。什么都没落得。预备好的巴掌软绵绵化在了掌心。

“呼—呼—”从屋顶的暗角、墙壁深处、书或书的夹缝,或者任一个杳不可辩的方位,传来兽类懒洋洋的嘶鸣,两人都听得骨头松软下来。

“哪来的声音?”儿子问他。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听错了。”

隔壁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他险些跌闪进去。灯倒是开着,一应家具却清走了,放眼看去空荡荡的,连只垃圾桶都不剩,他往里走了一步,灰尘就着风,旋转成一座微型的风暴。两个年轻中介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举相机,一个拿盒尺。拿盒尺的对他讲,这房子还没拍好照,没挂网上,还不能看。

“我不看房,看人。房主人呢?”

“早搬走了。”

搬哪儿了?他往里探看,看房一样里里外外打量。脚底咯吱咯吱响,心想,哦,这是神经病走过的地板;看来看去,只有些墙,熏得发黄,哦,这是神经病倚靠过的墙。见地上一滩污印,也马上会意,这是神经病留下的。

“我就住对门。这家人呢?”半天才想起解释一句。

拿盒尺的说,房东本人一年前就搬走了,家里人这不委托他们物色买家呐。他们看在他是老街坊的面儿上,也不避讳说开,房主给收到病院去了。什么病院,让他自己思量,就不说透了。

哦。他又转了一圈,确定没鸟笼,更没有兽类的蹄印,这才走了。

又去敲楼下的门,依然没人开。耳朵贴门板上,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掐算时日,楼下孕妇也该瓜熟蒂落了,这时候一家子大概在医院待产呢。脑子里浮现的却全是小况出生时,一家人甜蜜又慌张的乱象。他什么忙都没帮上,只会站一边傻乐,围着婴儿床,绕过来绕过去,碍手碍脚的,不记得挨了妻子几顿臭骂。

可为什么楼上也没动静呢。按老王头的说法,他会不会真的嗝屁了……他又连爬两层,还是一样的姿势,耳郭烙上门扇,听了很久,只听到自己粗笨的喘息。想想也是,一個将死之人,又怎么会养动物。一时间,楼道里似乎劈开了一条闪电,光和影交替出现,门明明灭灭地摇颤,像要塌了。他跑到窗户跟前,往下看,才知道是来了一辆救护车,三四个医护人员护着一团黑乎乎的人形,消失在车厢里。

他坐在书架跟前,仔细体会那声音的近远,上下左右地辨认一番,得出一个坚定的结论。墙里必定藏了一个天地,他没有理由不去看看。

入了黄昏,整个屋子浸没在昏黑中,他等着那暗色先如结块的棉絮,再一点点融化,变成分不出你我的浓浓的黑翳。“呼……咯咯咯——咯咯……布谷,布谷……”兽鸟们已经醒转,在轮番召唤他。

他戴好头灯,取来那把小锤子,心中泛起一阵甜蜜,仿佛小况出生时的心境,却远比那一次来得从容。他旋开额上的头灯,对着已经清空的书架,举起锤子,一记一记敲打下去。他几乎不用构思整个步骤,只是按照直觉,行云流水地先凿开一个小洞。儿子不在,邻居们也不在,就像在离地千尺的煤窑里,他可以任由锤子咬进墙壁,起先得费点气力,但很快就能破除壁障,跌进一个秘境。在那里,楼上的老爷子穿过死亡变回无忧无虑的婴孩,猫头鹰欢笑着为他指路,布谷鸟站他肩头,任由他甩开大脚在林中漫步。冷不丁,蹿出一只肥软的小兽,呼噜着喉咙贴地爬来;偶一抬头,植物学家正坐在树上,一句一句翻译野兽的歌谣:

一直走一直走,

欢畅又自由,

林中没有风,

我就是风;

腋下没有翅,

我就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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