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房间有了,房子还没盖好

2020-09-10刘俊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香港

刘俊

一、小妖精茹茹/美女作家周洁茹

周洁茹在她的小说和散文创作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写到过房子:《林先生和林先生的房子》《艾弗内尔的房子》《我们的大房子》,对“房子”如此着迷,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据周洁茹自己说“我的电脑里面常年有一个空白的文档,文档的名字是《房子》……我从二十岁开始,就有写这个长篇小说的意愿……我确实一直有这个信念,写出来《房子》这个长篇小说,而且是最好的。……我想的是……一个中国房子的历史,就是一个中国人一生的奋斗史”。[1]

“房子”对周洁茹如此重要,那用“房子”来比照周洁茹的文学创作,或许就并非毫无道理。如果将周洁茹的整个创作历程综合起来看,我觉得周洁茹已经有了一些颇有个人特色的文学“房间”,可是她的文学“房子”,如同她电脑里那个名叫《房子》的空白文档一样,尚未完成。

周洁茹在文学上“出道”很早:十五岁发表诗歌《雾》(1991);十七岁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独居生活》(1993);十九岁开始写中篇小说;二十岁时《雨花》杂志给她出了小说小辑;《萌芽》给了她“新人小说奖”(1996);她早期的代表作小长篇《小妖的网》发表時,她也才二十四岁(2000)。说周洁茹是个早慧的作家,一点也不过分——这也与她自己的“命”(三岁行庚)相符合。据周洁茹自述,她“小学三年级时候的夏天,有一个深夜我突然醒来,听到楼顶上面奇怪的声音,很大很大的声音,但是只有我听得到,像是飞船降落,直到现在我仍然是这么肯定的。……然后我就听到一个声音说带我离开……小学三年级的我犹豫了一下,回复说不走。这个记忆也是真实的。飞船在第二个夜晚又来了一次,我仍然清晰地拒绝了,它再也没有出现过”。[2]

鲁迅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曾经提到上海时髦女性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总之,她们大抵早熟了”,面对“险境”,这些“少女”“早熟起来,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小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鲁迅在这里描画出的“少女”(西方叫“童女”——child-woman)形象,其实是儿童和成人、少女和女人叠加而成的一种复杂的混合体,她们虽是“少女”/“童女”,却和成年女性一样,“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3]三岁行庚,三年级听到飞船召唤的声音,十五岁开始写诗,早慧的周洁茹,当她以少女(十五岁)之姿在文学江湖“出道”的时候,她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说小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的“少女”/“童女”?

应当说“是的”!我们现在来看周洁茹的早期作品[4],基本上都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的独白式书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在经历了一次重大的历史震荡后,开始向商业化、市场化、网络化转型,周洁茹就在这个“当口”,以她少女的叛逆、任性的姿态、大胆的独白、网络(世界)的呈现,登上了文坛。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文学江湖赋予的“美女作家”招牌,更使她一下子成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红”青年女作家。这一时期周洁茹创作的小说,包括《小妖的网》《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光是这些作品名称(更别提作品中不无娇憨挑逗意味的“我在常州”“小妖精茹茹”这样的网名),就会给文学江湖中的(男性)“观看”(读者/评论)者们,带来无限的遐想吧?

不消说,这种风格(任性、叛逆、暴露、挑逗)的文学创作,既无现实中的真正危险,却又能在文学世界中有着绝佳的吸引眼球效果,早慧/聪慧甚至可以说不无狡黠的周洁茹对此心知肚明,并凭借着这样的姿态,大大地享受了一把文学的“光荣”——与她差不多同时“兴起”的卫慧、棉棉,在这一点上与周洁茹颇为相似(也因此她们都被归为“美女作家”一类)。从总体上看,这一时期周洁茹的文学创作,具有这样一些特点:

(一)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个人化写作

可以说从文学创作的一开始,周洁茹的小说就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她自己在她的第一个创作谈《现在的状态1997》中也坦言“我的小说就是我的生活”[5]。在周洁茹早期代表作《小妖的网》中,以网名“我在常州”(先)和“小妖精茹茹”(后)活跃于网络的少女/青年女子,与周洁茹后来自述中谈及的人生经历和个人情感,两者有着高度重合。幼年的经历,与父母的关系,网上的漫游,与人的交往,就学与工作的变迁,这些周洁茹“人生”中的重要方面,都在她的小说中有所呈现。小说中的“小妖精茹茹”“人在常州”,1976年出生,家中独女,曾在C市(就是常州市吧?)工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就读,做过宣传部的公务员,后来凭借写作成就进了文联成了专业作家,处女作是诗歌《雾》,处女小说是《独居生活》,写过《红》《告别辛庄》等作品,当了作家自然也会参加一些笔会,见识一些文坛“故事”——这些不都是周洁茹实际人生的“写照”吗?不断地写自己也许与周洁茹“文学早熟”的状态有关:她有了文学表达的能力,却尚无太多可写的文学内容,于是只好把自己的经历、对周边世界的感知以及内心的波动作为文学书写的材料。在周洁茹登上文坛的时代,对个人的强调和重视,是一股社会迫切期待和向往的理想状态,对应着这股社会思潮,周洁茹的个人化写作,与社会心理对上了榫,于是在社会浪潮的推动下,周洁茹(们)浮出了文学的水面,并被推上了浪潮的高峰。

(二)具有浓烈宣泄色彩的情绪化写作

虽然文学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认知由来已久并对许多作家产生影响,但个人化写作的形态在不同的作家那里却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周洁茹在将自己的个人经历“代入”她的小说之际,外在的写实描画并没有成为她用力的重点,她那些带有“自叙传”色彩的个人化写作,更多的是以一种个人内在情绪的宣泄为特征。在周洁茹的早期创作中,带有自传色彩的“情绪主人公”显然比“写实主人公”要来得更加突出,作品中那些与周洁茹个人生活高度重合的内容,都不是通过“写实手法”呈现的,而是通过情绪述说“顺带”宣泄出来的——也就是说,展现“我在常州”的真实生活不是周洁茹的重点,以夸张的姿态释放“小妖精茹茹”的情绪才是周洁茹的侧重:

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的头就快要掉下来了,我整天都这么想,我认为那一天迟早会来到,我正在吃饭,或者正在说话,可是很突然地,我的头滚下来了,像光盘游戏里的妖怪。于是我经常双手捧住自己的头,希望能减轻脖子的负重,可脖子还是很疼,越来越疼。

再到后来,我的头倒是没有掉下来,只是我的左手臂彻底没有了知觉,那是一个正常的早晨,有明亮的太阳,我一醒过来,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躺在床上,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疼痛和恐惧。我清晰地记得,昨天我睡不着,用我的电脑聊了一晚上天的念儿鬼鬼祟祟地翻箱倒柜,找了很多药骗我吃,当然她没有成功,而且还被我骂了一顿。

我仍然睡不着,我翻来覆去,突然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尖叫了,当然尖叫也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也知道当颈椎炎发作的时候我会有幻觉,幻觉当然是不好的,它使我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果我看见有男人坐在我的床沿上,而它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幻觉,一种不是幻觉。疾病使我把幻觉和现实搅到了一起,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不得不尖叫。我痛恨疾病。(《小妖的网》)

这样的梦境、幻觉当然也包括由现实触发的情绪宣泄,已成为周潔茹早期创作的一种典型样态和常态。都说情绪化更多地属于女性,这样的定性当然不尽准确,但说带有浓重宣泄色彩的情绪化写作是周洁茹早期创作的一大特点,应当离事实不远。

(三)粘有明显抗争色彩的叛逆化写作

在自传性和情绪化的基础上,周洁茹的早期创作还具有一种强烈的叛逆色彩。

周洁茹有篇小说的名字叫《回忆做一个问题少女的时代》,在周洁茹早期的众多小说中,许多“我”大概都可以归为是“问题少女”,而“小妖精茹茹”这个名字本身就具有“某种异类和叛逆的意向”[6]。这些以“我”为叙事者的主人公(们),经由其大胆坦白的语言倾诉,最终为阅读者/接受者形塑出了一个/一群抗拒成规和束缚、敢于直抒胸臆的“童女”/少女/青年女性形象。在一个以儒家文化为主导、对女性有着严格要求和刻板规范的社会氛围中,这样一种/一群带有抗争色彩的叛逆女性/问题少女,一方面具有先天的“吸睛”效能,另一方面,也会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广大的青年(读者)中,获得广泛的共鸣。在《到南京去》中,“我”是这样的:

母亲把我反锁在房间里,我尖叫,声嘶力竭。

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我的母亲眼泪流了一脸。

他们想什么你会不知道?你也不小了,你不要和他们往来,他们都是流氓。

是的,我知道,他们都是流氓,有几个钱的流氓罢了。我可以和他们断绝关系,我装作不认识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好了吧?!

……

我弯腰,我的超短裙就会天然地撅起,结果和有人故意把它撩起来一样,甚至糟糕得多。

到了《小妖的网》中,“我”则是这样的:

我在网上玩得很疯,他们叫我小妖精茹茹。

最早以前我的网络名字是“我在常州”,那是一个中性名字,我可以用那个名字勾引别人,也可以用那个名字被别人勾引,我玩得很好,从中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快乐。

……

当我和雅雅都还是问题少女的时候,我们坐在酒吧里,和每一个看我们的男人说话,有两个男人每说完一句话,就用牛逼这两个字做结束点缀。那时候我和雅雅刚刚去了一次南京,我们就问他们是不是南京男人。

很显然,无论是《到南京去》中的“我”,还是《小妖的网》中的“我”,都远非一个温顺乖巧符合社会要求和文化期待的“好女孩”。《到南京去》中的“我”举止任性,穿着暴露,姿态招惹(看她涂口红的样子吧);《小妖的网》中的“我”则干脆自称就是个“问题少女”,在她们(“我”们)的内心,确乎满怀叛逆——在思想上、感情上、行动上乃至语言上,“我”(们)都不想“按照牌理出牌”,而要走自己的“叛逆”之路。尽管“我”(们)的叛逆更多的是一种姿态而不是实质,如“我”虽然穿超短裙,但真的有男人想来“勾引”“我”让“我”跟他“一起走”时,“我”则用“去你妈的”一声怒骂并将液体泼在对方脸上的行动,表明了“我”并不是真的要无视一切社会规范和女子行为准则以实现真正的叛逆(《到南京去》);而“我”在“网”上用网名“我在常州”“勾引别人”或“被别人勾引”,只不过是在虚拟空间/世界的一种假想,以满足一种心灵的释放、精神的快感,并不是真的要去“勾引别人”或“被别人勾引”。至于“我”和雅雅在酒吧听男人们说“牛逼”或“傻逼”,那也只是青春少女对叛逆的一种向往姿态(《小妖的网》)。

然而,有这样的姿态也就够了。这种并非真正的社会/文化背叛却相当夸张的叛逆姿态,已足以使周洁茹的小说产生“抗争”的效果和独特的吸引力,这种叛逆姿态不但成为这一时期周洁茹小说的重要特点,而且也对她“暴得大名”产生了巨大的助力/推力。

(四)充满主观任性色彩的自语化写作

主观任性、表达自语化,是周洁茹小说语言特征最为突出之处——就她的早期创作看,这种语言特质从她创作的初始就基本成型并一直保持稳定。李敬泽说“周洁茹的小说中,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那个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透明、‘及物’的, 颇富叙事性, 直接呈现经验的质地”[7]。具体到《我们干点什么吧》这篇小说,李敬泽的阅读感受是“这篇小说最终是在言说梦想与生活, 你可以从语调的波动中时时感觉到很轻、有时又很尖锐的欣快和伤痛。极‘快’的生活侵蚀着梦想, 以至生于七十年代就已看出了沧桑”[8]。李敬泽从周洁茹小说的“声音”中不但发现了她的“言说”特点,而且还找到了她语言与表达感受的关系。而在我看来,周洁茹的小说除了“说话的声音”“值得注意”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她特有/惯有的语言表达形态——一种以主观任性为特质的“自语化语言流”,正是借助这种“自语化语言流”,周洁茹实现/完成了对自己小说世界的形构/塑造/达成,因为周洁茹的小说世界就承载在这个“自语化语言流”之上,就此而言,“自语化语言流”既是周洁茹小说语言形态的与众不同之处,也直接决定了她小说的与众不同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讲,“自语化语言流”不但构成了语言上的“周洁茹体”,还构成了小说中的“周洁茹味”。以下的这些文字,就典型地体现了周洁茹的“自语化语言流”特色:

大多数人在梦里是不吃东西的,大多数人都会梦到有好东西吃,但是他们总是吃不到,不是被别人叫醒,就是无缘无故就醒了,总之,美味端上来了,而且靠你很近,甚至你在梦里还闻得到它的香味,但是你就是吃不着。但我吃下去了,没有人打扰我,也没有人告诉我你是在梦里,梦里的食物并不存在。我就面对着它,我知道它是可以吃的,虽然我看不见它的模样,也闻不到它的味道,但是我的意识告诉我,你可以吃下去,于是我就吃了,在梦里我不会发胖。我醒了,我记得我梦里的表情和心情,它们虽然都像橡皮或者蜡烛一样,没有任何味道,但我毕竟把它们吃下去了,有几个人可以吃到他梦到的东西,即使只咬一口?(《鱼》)

在这样的“自语化语言流”中,叙事语态是自语的(说给自己听的)同时也是任性的、无所顾忌的(没有什么不能说不可说)。打开周洁茹的小说,与读者迎面相遇的,就是这种“自语化语言流”,它无处不在,它“构成”了周洁茹的小说世界。

二、中国娃娃/香港作家周洁茹

2000年,周洁茹辞去工作,自费赴美留学。这一举动不仅对她的人生轨迹产生重大影响,而且也使她的创作历程发生了很大改变。周洁茹自己说:“我的写作被2000年这一刀,剖成了两半”[9]。在美期间,由于学业、生存的压力,周洁茹在抵美的最初几年暂时停止了写作——“我在美国是一个中国字都不能写的”[10],不过在她回国探亲时,受到国内刊物和出版社的约稿,她也曾在短暂逗留国内期间,进行过创作,如《中国娃娃》就是她在从美国回国过春节时写的。这篇七万字的小长篇虽然可以归为童话/儿童文学范畴,但在某种意义上讲,或许也可以视为是周洁茹在美国的一种“映照”:在美国人眼里,她似乎就是一个“中国娃娃”——代表着“中国”,却是个“娃娃”(在北美新大陆是个“新人”,形同娃娃)。周洁茹这个“流浪的中国娃娃”虽然在美国慢慢长大,收获了爱情和婚姻,但她的加州和纽约经历似乎并不是特别愉快,于是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来到了香港。

2008年,在周洁茹这个流浪的“中国娃娃”即将回归中国香港前夕,她又开始了写作上的再出发。这一年她发表了《你们》《幸福》《花园》和《201》——从数量上看颇为可观,从发表的刊物上看也都响当当:《钟山》《山花》《天涯》《人民文学》,但当年“美女作家”的风华绝代万众瞩目,似乎已经不再:这些作品发表后,几乎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正如周洁茹自己所言:“走出來你还是你,只是这个世界都不同了”[11]。

其实除了世界不同,再次“走出来”(回归文学重回文坛)的周洁茹也略有不同——毕竟她已到美国转了一圈,现在又到了中国香港,完全的“你还是你”已不太可能。2009年身在香港的周洁茹开始从“我在常州”转换成“我在香港”,作家周洁茹也从当年的“美女作家”转型为“香港作家”。或许周洁茹也意识到,当年以叛逆的“童女”/“美女”(妖精)主打的写作路线,此时已经时过境迁,曾经与自己的创作相“匹配”的时空环境和现在相比早已物是人非,大胆叛逆的“美女”(妖精)作家/人物形象已经见怪不怪,再难吸引眼球,而此时的“香港”,则既与周洁茹新的人生阶段密切相关,同时倒也不失为一个新的写作视野和作品“话题”/主题——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再出发”的周洁茹作品中常有“香港”字样:她不但以《香港公园》《在香港》命名作品集,写了《新界》《旺角东》《旺角》《佐敦》《尖沙咀》(《尖东以东》)《金钟》《油麻地》这些以香港地名为题的作品,而且还写了《到香港去》《星期天到九龙公园去散步是正经事》《九龙公园游泳池下面》《同乡会》《读书会》《野餐会》《来回》等与香港有关的作品。凭借着这些作品,“美女作家”周洁茹已然蜕变为“香港作家”周洁茹。

相对于出国前的那个“美女作家”周洁茹,“香港作家”周洁茹在创作题材上有所扩大,在创作形态上有所发展,在创作主题上有所深化,在创作风格上有所调整,但从总体上看,早期的那个“美女作家”周洁茹,依然“活”在“香港作家”周洁茹的内心深处,这就使得“香港作家”周洁茹,依然带有浓重的“美女作家”周洁茹的色彩——就此而言,“你还是你”似乎说得也没错。香港时期周洁茹的小说创作,到目前为止数量颇为可观,如果对这些小说的特点进行概括,不难看出具有如下特点:

(一)依然个人化不过多了些沧桑

“香港作家”周洁茹的香港时期小说依然是个人化的,小说中的“我”多少还是可以看出周洁茹本人的“影子”,不过相对于“美女作家”周洁茹,她的香港个人化已经更具沧桑感。如果说《我们干点什么吧》中的沧桑一方面是时代的赋予一方面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沧桑”的味道,那么到了香港“地名系列”中的一些作品,以及《同乡会》《读书会》《野餐会》《来回》等作品,那种内地人在香港的种种处境,以及香港本地人在内地人面前的种种表现,已使周洁茹笔下的“我”带上了真正沧桑的意味:《新界》中的“我”面对的是香港人的冷漠和不可解;《尖沙咀》中的“我”面对闺蜜陈苗苗和她老公的婚姻危机,以一个“外来者”身份看穿了当代内地70后与80后年轻人的婚姻实质;《金钟》中的“我”在某种意义上讲则是延续了《尖沙咀》中的主题——探讨当代人的出轨问题;《同乡会》《读书会》和《野餐会》则分别展示了“我”对爱的理解、对内地人香港处境的思考和对友谊的玩味——这些“领域”,当然都是从“我”的“个人化”视角看出去的,可是涉及的世界,相对于周洁茹“童女”“美女”时期总聚焦身边环境和内心波澜,无疑已扩大了许多,而对内地与香港两地人际关系的思考、对爱和婚姻的反思、对孤独的呈现、对厌倦的咀嚼,无疑使周洁茹的个人化写作,具有了一种较为厚实的人生沉淀和不无沉重的人生/历史沧桑。

(二)依然情绪化不过多了些理性

“香港作家”周洁茹在她的“香港文学”创作中,整个小说世界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讲还是情绪化的,但在情绪的呈现中,周洁茹已懂得如何节制和控制情绪,在这些“香港制造”的小说中,情绪的表达与其说是宣泄,不如说是舒展;与其说是放纵,不如说是无奈。在情绪笼罩的众多小说中,我们看到香港时期的周洁茹对情绪的拿捏,已经带有了理性的成分,而不再是她“童女”“美女”时期的那种任由情绪勇往直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飞扬跋扈。在《到深圳去》中,周洁茹这样写道:

上水到落马洲的五分钟,我靠着箱子站着,手提包没有再从行李箱上滚下去,我也不想坐了。车头车尾全是蹲在地上整理货物的水客,动作飞快。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他们一眼,我也深港来回了好多遍,我都没有看过他们一眼。这一次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脸和衣服都是灰的。现在好了,我跟他们一样了。大家都一样了。

“我”是个来自内地的香港人,要去深圳寄东西回上海,当然“我”在这个过程中遭遇到各种难堪和尴尬,这要在过去,“美女作家”周洁茹早就“义愤填膺”地借助“我”之口用文字大肆宣泄了,然而现在面对种种的“磨难”,“香港作家”周洁茹笔下的“我”是妥協的认命的,其文字表达的情绪是无可奈何的筋疲力尽的——在这背后,可以看出周洁茹在自己的小说中,对情绪的把握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理性掌控。

(三)依然叛逆化不过多了些含蓄

在周洁茹的“香港时期”小说中,叛逆的姿态/元素依然生生不息、延绵不绝,不过已经不像她早期创作中的“妖精”式叛逆那么“异类”、大胆、表面化和无处不在。这一时期周洁茹小说中的叛逆,更多的倒是一种审视的目光和批判式思维,由是,其叛逆表现,在作品中也就主要体现为一种不无含蓄的内在反思精神。在《吕贝卡与葛蕾丝》中,周洁茹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女性闺蜜之间的私密谈话——她们谈的是男友、婚外情、性、高潮,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爱”的名目下进行的:

你有没有假装过高潮?吕贝卡说。

你有没有假装过高潮?我说。

不装怎么办呢?吕贝卡说,不装他就一直弄,弄到你生无可恋。

装了他就信了?我说。

跟情人就不用装。吕贝卡说,他会让我有,直到我有。

你是盼着你老公知道呢,还是盼着他别知道呢。我说,越毁灭越快乐是吧。

我爱我老公。吕贝卡说,我只爱我老公。

在外面做完,回家再做的时候就会好一点?我说。

不就是这样,吕贝卡说。

不还是没有高潮,我说。

我爱我老公,吕贝卡说。

作为一个已婚的“良家妇女”,吕贝卡的婚外性行为无疑是叛逆的,但周洁茹在表现这种“叛逆”的时候,她关注的焦点和思考的中心,已不是出轨这个叛逆行为本身,而是要借此思考“爱”的本质——它究竟是一种口头的宣示还是实质的承诺,是一种精神的共振还是肉体的高潮。对“爱”的刻板化和本质主义化的质疑,才是这篇小说中“叛逆”的核心和关键。相对于“美女作家”时期在作品中呈现出的不无夸张的外在叛逆姿态,“香港作家”时期周洁茹笔下的“叛逆”,显然要来得内隐、含蓄甚至可以说深沉得多。

(四)依然自语化不过多了些叙事

对于自己的小说创作,周洁茹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她的小说语言:“我的语言是我的骄傲,如果有人说我的语言不好……我一定非常愤怒……我是要拼命的”[12]。李敬泽说周洁茹的语言中有一种“声音”;本文在分析“美女作家”周洁茹时,则将她的语言特色归结为是一种主观任性的“自语化语言流”;而傅小平在与周洁茹对谈时,也谈到了语言,认为周洁茹的语言“是一种小说的语言,就是很简单的文字,也有很独特的语感,无论它颠来倒去也好,重复跳跃也好,它都挺小说的”[13];周洁茹自己则坦陈笔下小说语言“所有的句子都脱口而出,我从来不修改……我只相信脱口而出的句子”[14]。

周洁茹对自己小说语言的自信并形成了自己书写小说语言的习惯,使得她“自语化语言流”的小说语言特性贯穿了从“美女作家”到“香港作家”的全过程——也就是说,周洁茹的小说语言,在她的前后期创作中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她小说中的这种“自语化语言流”特点,长于抒发内心感受和想法、表达各种思绪和情绪,却拙于叙事,因此借助这样的“自语化语言流”倾诉个人内心活动、展现情绪发展脉络时十分得心应手,可是要以此展开故事情节和形成叙事链,则只能将叙事链附着在内心活动和情绪流动之上——也就是说,以“自语化语言流”为语言特点的“周洁茹体”以及附着其上的“周洁茹味”,它在叙事上却是不太得力甚至是乏力的,叙事成了周洁茹小说语言的短板。

可是到了“香港作家”时期,周洁茹尽管在小说语言中依然延续着她的“自语化语言流”特性,却也在她的“自语化语言流”中增加了叙事的成分,在一些作品中,增加的叙事成分比例,还颇为明显。《抽烟的时候买一颗药》中,小说这样写道:

我在黄埔站迷了路。这是一个新站,我老是想着要来打个卡,然后我就卡在这儿了。四个出口,我把每一次都出了一下,最后我从A出口出来,大太阳下走了一圈,又回到了D出口。我站在D出口,给崔西打电话。崔西是早就到了,餐馆倒是我找的。

往前走。崔西是这么说的,一直一直往前。

我往前走,往前走,撞到一面墙,左右都没有路。突然想到金牛星座,撞到南墙都不会停下来,他会一直撞,一直撞,撞到墙倒。

我就站在大街上大笑起来。

小说语言形态仍然是周洁茹招牌的“自语化语言流”,但此时的“自语化语言流”显然已不完全是过去那个内心、情绪的流淌和宣泄了,而是在“语言流”之“流”的过程中展开叙事,形成动作和情节。相对于前期创作,此时的周洁茹语言,已经在“自语化”的“语言流”中添加了/融入了叙事的成分。对周洁茹而言,这是她语言风格的一种丰富和进步。

三、结语

从十五岁开始写作至今,周洁茹从“美女作家”成长为一位“香港作家”,常州到美国再到香港的经历,丰富了她的人生阅历,也为她的小说创作增加了表现的对象和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周洁茹的小说虽然从总体上看保持了它的一贯性,却也随着周洁茹的“成长”增加了一些变量——在个人化写作中增加了沧桑感,在情绪化写作中添加了理性,在叛逆化写作中兑入了含蓄,在自语化写作中植入了叙事。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对周洁茹而言,变量是在不改变总体风格上的变量,它并没能改变周洁茹小说的基本特性:无论是早期的“美女作家”,还是后来的“香港作家”,周洁茹都是以个人化、情绪化、叛逆化、自语化这几大特点交织而成她的文学世界,并以此构成/确立了周洁茹小说的总体风貌。

个人化、情绪化、叛逆化、自语化这“四化”贯穿了迄今为止周洁茹小说创作的全过程,应当说,“四化”既是周洁茹的优势和特点,却也从某种意义上造成了她的不足乃至缺陷。当周洁茹还是个早熟的“童女”、年轻的“美女作家”时,她的“四化”写作是具有冲击力和爆炸性的——在招摇和固守、罗致和抵御中形成了一种张力和吸引力;然而当已是中年的周潔茹还是如没长大的老少女般在“四化”(尽管是改良后的“四化”)中“盘旋”时,“四化”的局限性就体现出来了——此时的“四化”不但失去了当初时代需求的内在呼应/感应,也与“香港作家”周洁茹的中年形态不尽相符。毕竟,一个在文学上有着过人才华的作家,人到中年却目光仍在自身、感觉仍然情绪、心态不脱叛逆、语言照旧自语,“高潮”“尖叫”“你疼吗”不断/反复出现,总令人觉得有点“审美疲劳”。

事实上以周洁茹的文学才情,她是可以在迄今为止一路走来的“四化”中有所突破的。文学天分,敏感聪慧,再加上堪称丰富的人生阅历,周洁茹完全可以也应该走出“四化”的窠臼,在人性的挖掘、视角的多元、形象的丰富、语言的多样、结构的布局、境界的格调等方面有所开掘和突进。我很欣喜地看到,在她的《到香港去》《如果蘑菇过了夜》和《佐敦》《油麻地》这类作品中,周洁茹已开始或走出“自我”,或侧重叙事;而在《尖沙咀》《小故事》等作品中,她对爱情的理解和表现,已有了颇为舒展的格局——这充分表明,只要周洁茹有意愿走出“四化”,她是有这个潜质和能力的。

既然周洁茹想在文学中盖座“房子”,那她就不能只在文学中经营“网络聊天室”“宾馆房间”“客厅”“餐厅”或“咖啡馆”这样的“房间”(“网络聊天室”“宾馆房间”“客厅”“餐厅”或“咖啡馆”都是周洁茹作品中常见的场景、空间、活动场所、背景乃至话题,与此相关的众多周洁茹作品,也就如同她笔下一个又一个的文学“房间”),而应该对“房间”有个整体的规划和布局,有种对包容/涵盖各类“房间”的“房子”之总体位置、外在环境、内在风格、楼层高度、内部纵深、“房间”安排、外观美感的全面设计。她不能总是在一个又一个面貌、气质、风格颇为相似的文学“房间”中不断地来往展示/穿梭/游走。对于周洁茹从“前期”到“近期”的整个小说创作,我的判断是:她已经有了不少文学“房间”,但她的文学“房子”还没盖好——一如她理想中的最好长篇《房子》尚是空白文档一样。

“房子”当然不是“房间”的简单罗列和叠加,而是对“房间”的一种有效规划、整体改观、全面提升和有机合成,从文学“房间”到文学“房子”无疑应该是一种“质变”和“升华”。期待具有“周洁茹风”(气派)的文学“房子”早日出现、成形、完成、问世!

[注释]

[1][2][5][6][9][10][11][12][13][14]周洁茹、傅小平:《走出来你还是你,只是这个世界都不同了》,收入周洁茹《小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85页、第283—284页、第282页、第306页、第308页、第310页、第290页、第324页、第323页、第324页。

[3]鲁迅:《南腔北调集·上海的少女》,收入《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63-564页。

[4]本文将周洁茹2000年出国前的创作视为“早期”,将她2008年回归写作后的创作视为“近期”。

[7][8]李敬泽:《穿越沉默——关于“七十年代人”》,《当代作家评论 》, 1998年第4期。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周西篱

猜你喜欢

作家文学香港
作家谈写作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作家阿丙和他的灵感
我和我的“作家梦”
文学小说
香港ifc商场
香港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