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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的背后

2020-09-10刘愚愚

阅读时代 2020年2期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路遥贾平凹

刘愚愚

作家路遥(1949—1992),在现实生活中,是出生在陕北清涧县王家堡山沟一个叫“王卫国”的男人。他独自沉默远行已近30年了,也以“路遥”之名,让无数读者深切怀念近30载。

世间绝大多数文字,唱沙作米,朝生暮死。路遥刳肝沥血留下的《平凡的世界》,成为了感化几代中国人的一部经典大著。斯人已云亡,其书倒聚为了一座祭台,万千读者各怀感恩之心,缅怀吊唁。

虽然,我作为一介读者无妨坦白,中学时代那会摸黑读《平凡的世界》,读得热血沸腾,还热泪盈眶,可当我后来回顾重翻时,却越来越觉得,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它的质地比较一般,甚至可称粗糙,总体上是恢弘遥深而乏精致工巧。这部作品,毕竟是写在那个年代,也附属于那个时代,无法精致也无需精致。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它有源源不断的虔诚读者,不妨碍它的缔造者路遥,其生平身世至今碰撞无数人的心魂。因为当代中国,迄今还没有一本文学作品,如此朴实无华,如此真诚感人,如此贴近底层百姓的心窝。文学艺术的核心灵魂,永远是真诚、纯粹、天然,而不是人工、做作及华美,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们不该以此过度吹毛求疵。

路遥是格外有力的作家。他的文字,是切开皮脂,敲碎骨头,取出心脏与灵魂的产物。他的名字,在当代作家中,最足以让人系念,最应该让人敬重。

路遥是壮年之际,含恨早逝,身后留下前妻、孤女、寡母与未完之作,撒手人寰。真是天妒英才。

路遥之死,我一直以为,论起核心,还是因穷而死。另外一些流行说法,诸如有家族遗传肝病——“肝硬化”,那不是一下就硬化了的,这病现代医学也并非束手无策;比如积劳成疾——那时的农民工人,坦白说并不比他轻松多少。这些因素,总体上都还是其次的,至少不是他寿短命促的最直接催化因素。

路遥可说是底层农民子弟出来的传奇人物。可他最难堪的是,一辈子都与“穷鬼”这家伙如影随形。如果不是这等窘相,他不会一直生存得如此艰难,常年饭吃不饱,营养跟不上,“一生饿得和头疯狂的狼一样”,身子不能够彻底拖垮,更不会病重还没钱去瞧瞧,最后拖到油尽灯灭,延至无力回天为止。

路遥弃世时,不过40岁出头。那年秋天,西安——延安的铁路终于通车了。他第一回坐上火车硬座回乡,准备采集点素材,好开笔弄下一部小说,“为陕北写一本对得起她历史与现实的大书”。可是,脚刚下延安火车站,他的腹部就有剧痛,无论如何再也挪不动了。等被抬到医院,诊断结果出来,那医生只接连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直接让家属打点后事了。

1992年11月17日的夜晚,路遥在呻吟中耗完属于“王卫国”的“人生”。他死于肝硬化,是晚期。彻底闭眼前,他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像个孩子一般,在弥离中不断叫唤,“妈……妈……”

无论是现实中的“王卫国”,还是作为作家的“路遥”,他的穷,确实是真穷,不是某些文人惯常的哭穷撒娇。

他一个靠笔写作之人,稿费低得可怜,产量又少得若有若无,煮字疗饥所得,还不如一般勤快的老百姓。那时,中央电视台就要改编《平凡的世界》,见面甩给的“著作权报酬”红包,总共才680元。

他是领有工资,可是极其微薄,每月40元左右。他那天犯病,本也没钱进医院,还想再拖,是惊动到了地方首长,得到划拨医疗费,才安心入住的。到了1991年底,即去世前一年,他的《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大奖,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每月才多得了100元津贴,已是罕见的照顾,让他喜出望外。

路遥没有劳力可卖,并没生意外快可赚,文章产量又那么低,要养家糊口,要帮衬老家穷亲,性情又豪爽,借钱都要请客请酒,还傲娇地要抽好烟、喝好咖啡,说是便于提神写作。这点钱,还要支撑他到国内各地采风的大开销,甚至还需资助一些朋友,窘困穷状超出我们的想象。

他在离世前,确已是名满海内的大作家,高大上的社会兼职也不少,是文学圈红人,表面上也挺风光。比如,荣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要职;比如,《人生》这部中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还获了奖;比如,《平凡的世界》还斩获了中国文学界最高奖“茅盾文学奖”,等等。

但实际上,这些荣誉就经济实利而言,都是很虚的。他又清高,不屑钻营,并没改善生活多少。彼时的他,还是如他自己所感叹的,“穷得可怕”。

路遥后来妻离子散,多少也和他太穷很关。在《南风窗》1997年第7期的一篇回忆文章中,很直白地说出了晚期路遥的纠结。

话说1992年初的某天午后,在陕西西安省作协大院内,记者张晓光专程拜访路遥。因算得上是熟人,路遥也不避讳,再三恳求他,说做记者的人脉广大,能否帮忙引荐个厂长之类的有钱人,可以给他弄篇报告文学,增光、扬名、宣传。

路遥说,这是他人生第一回,被迫无奈地,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名字卖出去”,即便很痛苦。早前几年,他已隐约察觉自己身子有问题,可是他舍不得去检查,“要钱多”。这样做,他的目的呢,很径直,说得也十分干脆,“给我挣几个钱”,最好能有5000元大款。“穷得快没饭吃了”,他哭丧着脸。

他那时,的确都好几年不吃早饭了——这固然是有起床晚的因素,可他文章中也含蓄坦诚过,有省钱的盘算。他还抱怨,《平凡的世界》百万字,从30多的青年呕心沥血写到了40多岁,所得那丁点稿费,还不够抽烟——烟瘾很重也当是他病症加重的因素吧。

而茅盾文学奖的奖金,是还可以,则多拿去应酬“文学界的朋友”,还有剩下都“还债去了”。他对这位记者苦笑,“不怕你笑话,给女儿买的琴,还是借的钱”。妻子和他离了婚,他一直想对女儿有些弥补,忍痛买下那张琴作为送别礼物。

那个年代,作家的生计出路,就是如此的狭窄。尽管路遥后期已经算很有名,也无济于事,收入甚菲,稍不自制,犹如赤贫。路遥曾说过这么一句让人难过的话,“靠写小说赚钱攒稿费,就跟靠卖血赚钱一样惨”。

路遥生前,曾无数次想放弃写作之业,换个营生,只因码字没办法养家。80年代末,写完《平凡的世界》,他曾将心爱的钢笔扔出了窗外,誓言不再写作,對人说如释重负。可仅是隔天,口血未干,他又跑出去捡寻了回来。

他实在无法放下心爱的名山事业。他殚精竭虑,想写出另一部与《平凡的世界》一样“顶天立地的作品来”。

路遥死后,他的至友贾平凹追念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更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这些话,哀伤沉痛,也说得都对。特别是夸父的比拟,因跑、因累、因渴而死,尤为形象。路遥生前,长期都孤身蜗居在山中一极陋的老屋内写作,生活物资极端匮乏,每日十几个小时劳作不断,总熬夜忙活到两三点,甚至凌晨四点后。有人说路遥是“熬”死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说他因“渴”而死,就更是点出悲剧的一面了。路遥生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连领取茅盾文学奖的路费,都要找人筹借,可谓困顿不堪至极。他是大作家,可身后还是留下了1万多元的借条,在90年代初期,对多数普通人家而言,这是一笔大款。他是真穷,到了不忍言说之境。

路遥临终前,一定要见好友贾平凹一面,请人把正在耀县某水库隐居的贾平凹拉来,说说话。亲历者回忆,那天上午,两人会面,谈话半晌,贾平凹一人跑到楼外,蹲在拐角,涕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路遥叮嘱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看我这个熊样子,你要引以为戒,多用心呀!”

责编:王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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