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南渡映像

2020-09-10孙善文

特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水葫芦雷州渡河

孙善文,广东雷州人,现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100多家报刊及10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个人散文诗集《行走的树》。曾获中国曹植诗歌奖、2018年西部散文排行榜新锐奖等奖项。散文作品被选用江苏、安徽等地中学语文试卷。

九曲回肠

看到“大河”一词,断然会让人想到电影《上甘岭》里的那首风行于大江南北的主题歌曲。其实,我要写的只是一条在广阔的中国版图里极为普通的河流,它静静地流淌,默默地陪伴,经年累月滋润着站立在它身边的村庄,以及这块土地上与水有关的每个辞章。这条河叫南渡河,是我家乡雷州半岛上最大的河流。在雷州,落下的每一片阳光,有一半都会撒在南渡河或它支流所相依的土地上。

南渡河又名擎雷水,其发源于雷州半岛上的遂溪县坡仔,在雷州双溪口注入南海的雷州湾,全长88公里的干流,像一条巨龙盘踞在雷州半岛的中部,它以支流为爪子,在雷阳1444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源远流长。雷州半岛是我国三大“雷区”之一,一年下來平均打雷的天数就有90天。“擎”乃向上托起之意,以一条河流之躯,擎受雷音、承接雨露,让百源归一,可见此河在当地人心中的份量。

村庄、河流、稻田、鸟鸣、蓝天、白云、台风、雷雨,是构成故乡记忆的几个元素。而这些似乎都离不开一条从村子边上走过的河流。南渡河若走过半生岁月的母亲,喋喋不休,却又异常温婉。从遂溪县坡仔到我家附近,尽管历经周折,迂回奔走70多公里,却是越走越开阔,越走越舒坦,以至有文章用“九曲回肠”一词来形容它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与留存于我记忆深处的这条河流联系在一起。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水务部门工作的同学帮助下,我总算现场观看了南渡河三维立体全景卫星电子地图,于是对它才也有了新的认识。一条南渡河,真有十八弯啊,河走到哪里,便也有说着雷州话的村庄建到哪里,这是一条说着雷州方言的河。

晨曦初起,阳光像一张大网一样撒开来。农人、村庄、河流、碧野、水牛和花花草草,悉数进入网中。南渡河两岸就是东洋、西洋的稻田,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共有22万亩,被称为“半岛粮仓”。沃野跟随季节的步伐,更换着自己的背景色调,年年如是,到了秋天,东洋、西洋万顷云连,用黄色的基调装饰起自己的辽阔和丰硕。这里的每一块农田所灌溉的水都来自南渡河,稻穗的低头都是对这条河水的真诚谢意。

我们村子前的这段河宽有100多米,河水澄澈,岸苇横生,这是我童年最喜欢去的地方。放牛的时候,我会同时放牧几粒蒲公英;捞鱼的时候,我会同时让自己鱼翔潜底;打闹的时候,我们都可以成为一朵朵在绿色的大地上飘行的彩云。在这里,阳光的每一次出没,都携带足够的视线和能量,就算再轻盈的脚步声,都会引起虫鸟的共鸣,声落而鸟飞,声起而虫啼。

跟许多河流一样,南渡河的粼粼波光中同样闪烁着无数传说。祖辈常常同我们说起,旧时,就在我们下水游玩的不远处,有个爱唱“姑娘歌”(当地的一种对唱的剧种)的年轻女子死于河中。由于她阴魂不散,每天夜里都会浮出水面冤哭,唱出前半截:我娘死在麻演渡(南渡河上一个渡口),也无棺材也无墓。生在世上吃遍苦,死去无人给锄土。附近的村民人心惶惶,曾有很多人尝试给她对上后半截,但她似乎都不满意,依旧夜夜如此。这事传到了一个叫黄清雅的才子耳里,他在一天夜里来到了南渡河边。在听到河面上那女子唱出上半截后,黄清雅和上:你娘死在麻演渡,水作棺材浪作墓。娘是龙身骨为贵,龙是归潭不归土。想必是此歌让女子可以瞑目,河面上自此再也没有那凄凉的歌声了。虽然传说已划上了一个可以告慰逝者的句号,但一想到这女子的灵魂可能依然留在这条河里,我们在游玩时,仍然心有余悸,每次下水,亦是小心翼翼。

河流是行走的时间。它的本身似乎都与许多来自民间的传说故事有很多关系。看似平静,却隐藏着无数的悲欢。

南渡河历经几多曲折,才来到我们的村子边,但它的行走,有时我是从水面上水葫芦爬行的姿势中才看到的。当微风一次次抚慰金黄的稻穗,在我眼前掀起稻浪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看看那条从远处走来的河流,它也用同样的手法,爱抚着这杂草丛生的河岸,轻描淡写,却已是意味深长。

一座轮渡

“南渡”一词始于北宋。北宋丞相丁谓在《重修威德王庙碑》首次提到“南渡”:“州南七里有擎雷水,今曰‘南渡’也。”南渡河为“南下者必渡之河”之意,想来它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据载,明代后期,南渡河的渡口有十六座,到了清代中期还有约十座,现在只有安榄、溪头、南渡、渡仔等四座渡口了。雷州半岛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历史上的南渡河埠头成群,到现在,在港口附近,还不时发现有汉代水波纹陶片。南渡河上的每一座津渡和港埠,自然都曾承载着历史的使命。徐闻为中国大陆,也是雷州半岛上最南的一个县。但作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的徐闻港所在的具体位置,民间的争论依然无法平息。有人说,徐闻港就在这条南渡河上,因为现在的徐闻县也是当时雷州府的地界。

对于每一位曾经路过一个叫海康县(1994年海康县撤县设市,改名雷州市)的人,想必都会记得一个叫南渡口的地方。这些皆因南渡口地处当时207国道必经之处的缘故吧。

南渡口的渡船分为载人渡和车船渡,这两点一线的奔忙,自古至今。在当时过往车辆不多的情况下,这尚能保证畅通。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渡口自然不堪重负,最终车满为患,成为交通的梗阻。

从南渡河西岸过渡到达东岸后,再走上十多里路,就是雷州城。自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至清朝末年,雷州城大都为县、州、郡、道、府治,为雷州半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素称“天南重地”。车辆、客贾的来往自然可以给当地带来商业的繁荣,但也让雷州城的居民常受堵车之苦。

1985年,长276.4米、宽12米、高12.5米,共有九孔的南渡大桥动工建设,为南渡河上最长的桥,成为贯穿两岸的大动脉,使从大陆往海南更为便捷。这座桥的建成,曾让原海康县委县政府背上了数年的骂名,认为路通了,但雷州的财路也跟着改道了。现在新路的两侧已成为了雷州经济发展的旺地,雷城的城区面积已经扩大了三倍。个个都说,那时的县领导远见卓识,令人钦佩,如果不是这条路、这座桥,现在的雷州城或许还猫在以前的一角,守抱着历史的遗存,难于获得新生啊!一个领导者眼界也可以引领一方土地发展的未来。

在南渡河的西边,有一村子叫南渡,一个村子拥有与一条河一样的名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就像一座端坐在长江、黄河边上的村子叫长江村、黄河村,一座守在长城边上的村子叫长城村一样。中国的村落数不胜数,仅在南渡河边,想必也有近百座,但能获此殊荣的,却只有南渡村,如何不令人艳慕呢?

而今时过境迁,尽管渡口依然在通行着,以方便两岸村民往来,但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喧嚣和繁华。今年,我特别带小孩到了南渡口,同他们说过这座渡口的前世今生。我发现孩子们最关心的只是走进渡口的小店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来往的人实在太少了,我路过每家店门,都引来店主人一阵异常热情的招呼。

流水的走向,常常牵动着人的思想方向,南渡河边一座座渡口、码头,曾经筑起一个个梦想之所,但随着路桥交通的便利,它们更多的是成为一段记忆,或沧桑,或深邃。

世事的变幻,总是顺着历史的潮流而行。

一龙烟绕

“一龙烟绕”是古雷阳八景之一。公元1542年(明代嘉靖二十一年),巡撫都御史蔡经为防潮防汛,于雷州城东北修筑长约4公里的护城堤围。公元1696年(明代万历二十四年),雷州知府伍士希增筑堤坝,并种上了翠竹,绿荫葱茏,大堤气势更显磅礴,尤其是晨昏时节,烟雾朦胧,远远望去,恰似云雾绕住一条青龙,故得“炎邦跨海壮堤封,玄云缭绕宛犹龙”之赞誉。至清代康熙年,时任闽浙总督的乡贤陈瑸不忘家乡的农田常受台风海潮袭击,多次上书朝廷,奏请修筑海堤,于公元1716年(康熙五十五年),终获批准,陈瑸本人还将其节俭的薪俸捐出,以助工程圆竣。

现在所看到的南渡河大堤主体为1970年6月至1974年7月建设,时任海康县革委会副主任陈光保担任这一工程的总指挥。说起这段往事,曾经参与建设的父母亲似乎有一肚子的话。修建南渡河堤坝,那是雷州历史上何等雄伟的工程啊,那彻夜不灭的灯火,那挥飞如雨的汗滴,那此消彼长的呐喊。它沉淀着父母亲这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只要提起,我感到那一盏盏灯在他们心中还是亮燃,从不曾熄灭。

南渡河大堤的建成,一定程度上舒缓了流域内严重并普遍的春旱、秋旱等自然灾害,以及上游洪灾和中下游的洪涝灾害。但由于当时建设标准总体较低,下游村庄仍于1980年、1985年两次经受了严重的洪水灾害,大堤也遭受了冲击。1985年的那一次,由于上游洪水无法排泄,海水倒流,附近的多个村庄被淹没,我所在的村子由于位于相对高地,得以幸免。1987年起,南渡河大坝陆续多次加固和整治,防洪、抗洪能力大大增强,南渡河就此不但成为东洋、西洋20多万亩农田的灌溉基地,还担负起了雷城数十万人民的用水任务。

南渡河的闸口就建在大堤上,闸口两侧一边河水,一边是海水,两者近在咫尺,却已是不同味道。河水总是要入海的,只有海的广阔胸怀才足以装载它身体上曾经流动的忧伤、快乐。河道、河畔及出海口周边的环境治理越来越受到了重视,连片的2000多亩红海榄、秋茄、桐花树等红树林品种,相约筑起了一道“绿色长城”,既可保护水土,又给海生物和各种鸟类提供安乐之所。

每年春节回到故乡,我都会到南渡河大堤走走。在闸口的东侧,总有几只小渔船撒着网捕捉着从南渡河淡水区排泄出来,由于无法适应海水,彷徨在闸口附近的淡水鱼。这里就是小有名气的渡仔船埠,自西汉时期起就是这一地区重要的外贸港口,商船远达东南亚等地。现在尽管已风光不再,但仍是雷州重要的渔船码头。

下午1时,父亲的好友,当了40年渔民的林叔已在渡仔将渔船备好,等待着我们的到来。他说,要尽快出海,并在下午4时左右退潮前回来,否则就很难靠岸了。出海口的河道纵横交错,但林叔已是轻车熟路。每条河道的两侧,都长着树体不高,却活得茂盛的红树林。这些红树林被海水托起,渐渐长成了我的亲人,它们不时从高处向路过的我们致意。

随着渔船向前开进,河道也愈加开阔,渐渐地,这里除了零散的几条渔船,只有天空、海面、红树林、飞鸟,以及躲在海水中的鱼虾了。携着海浪从远处奔来的海风,以及在海风中翔行的海鸟一次次纷扰着我们的视线。海鸟调皮地掠过船头,与我们对视着,尽管我们表现得如此欢欣,在它们的俯视下,似乎我们更像是一阵路过的海风,一批匆匆的过客,但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它们所表现出来的自由、舒畅和幸福。这是一种只有主人才能表现出来的神采。

红树林站在长长的海岸线上,它们在观海,看云,听风。在红树林以及退潮后的海滩涂上,80多种候鸟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园,它们成群结队,享受着一份自在。对于我们的路过,它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远远看去,这些白色的精灵就像一朵朵白色的花,挂在一棵棵红树林上,开放在平整的海岸线上。我们的船放慢了速度,它们居然集体齐刷刷地用好奇的眼光看了过来,直到相距十多米,才翅膀一张,飞了起来。林叔说,这些候鸟很多已在这里安了家,特别是近年来,大家的环境保护意识提高了,破坏红树林及捕捉海鸟的现象已基本消失。有时我们在船上干活,鸟甚至在几米开外的船身上打闹着,现在谁还舍得伤害它们呢。小时候,林叔就不少往我们家送来刚捕获的候鸟,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他都是激动的。这样的话出自他的口,让我甚是感慨和欣慰。

坐在船头,我向远处看去,那真是海天一色的好景色,无限的苍穹与我们之间,只隔着几层薄云,以及几只海鸟。我向来处回望,发现南渡河出海口的两岸是多么像一条以红树林为肢体,冲向大海的绿色巨龙啊,与古雷阳的“一龙烟绕”相比,这样的景致更增添了蓬勃的活力和人文的关怀。

一个坐标

帕尔卡尔曾说过,河川是流动的道路,把我们带到要去的地方。南渡河也在牵引着一代代人的视线,但它更像是一座流动的坐标。

幼时,在农村的小学里,老师们都会这样地激励我们:好好读书,一定要考过南渡河。南渡河的东侧或西侧都是雷州的土地,但东侧不远就是雷州城,考不过南渡河,就只能在镇里的初中读书,而过了南渡河,就意味着考入县里的重点学校,拥有一个可能更为明亮的前程。以至于到了县城读书后,每次经过南渡口,我感觉自己是那么像一只等待横渡的小舟,面对水平如镜的河水,都犹如驰行于水打浪起之中,肩负重任而心生惶恐。

及至后来到了外地工作,我又被“不管你去哪捉鱼,都得回南渡河洗卡(当地一种捉鱼的工具)”这句话所警示,而时时不敢忘记故乡。是啊!再雄心勃勃的河水,也无法离开河床,离开那个任凭睡梦打滚的地方。著名散文家王剑冰先生曾在《绝版的周庄》一文中,将周庄的水比喻为周庄的床,让周庄得以沉实地睡在如水的床上,享受那柔软那静幽。故乡的南渡河同样给我们这些身处异乡的游子提供一个沉实的牵挂,尽管生活中也会不时经遇轻微的晃荡,但这一弯清水依然可以洗涤征尘。

在南渡河弯弯曲曲的河道上,见得最多的是水葫芦。水葫芦有一个很优雅的名字叫凤眼莲,它原产于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具有超强的繁殖能力。20世纪30年代,水葫芦作为生猪饲料引入我国后,在南方的每一条河道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亿万,虽然漂浮不定,却成了河道的主角,以致泛滥成灾。

少时,母亲常常从河道中捞起水葫芦,一袋袋地往家里拉,养大的猪又一头头地往猪商那里送,换成了支持我们读书的学费。从这一点来说,这些水葫芦也是有功的,只是包括南渡河在内的很多河流因为水葫芦肆意“侵占”,其它原生水生植物大大减少,甚至被消灭,水体的光线穿透力也大大降低,水底生物的生长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河道堵塞,水体滞流,船航受阻,各种污染源和对人体有害的微量元素不能及时有效清除,水的酸度便也大大增加,水生环境受到了严重的破坏。由于缺乏持续发展的理念,无规划的畜、禽、鱼养殖及河砂采集,以及各类生活垃圾的隨意倾倒都让曾经清透的南渡河变成了一条受伤的河、悲痛的河。记得春节的时候,我曾同堂哥一起到南渡河边钓鱼,当他的钓钩一次次拉起彩色垃圾袋的时候,我的心,已是黯然神伤。令人欣慰的是,南渡河的治理已经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希望这条受伤的河流由此获得新生。治河,这也算是一个地方发展的新坐标吧。

说真的,我对才来到中国不足百年的水葫芦还是非常佩服的,就为它的生命力和将他乡当故乡的情怀。对于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每次逢年过节,我们一家从外地回来,车子路过南渡大桥时,我都不忘提醒读小学的儿子,看看,这就是咱们雷州人的母亲河南渡河啊!听着听着,儿子似乎是有点不耐烦了,爸爸,你同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这也真怪,我似乎一回到这条河的旁边,就变得唠叨起来。

到县城去,对于一些农村家庭已不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很多农村家庭为了小孩读书,都将房子买到了县城,大家都想着到更远的地方去,而这个远方,已不限河之东、河之西、河之南或者河之北。一条撑开身子,铺行在雷州大地的河流,在我的心目中,不仅装载着瓦蓝的天色,更让我时时看到故乡,一个变化中的家园,这是一种铺天盖地的缭绕。

一条来自故乡的河流,无论大小,一旦成了一个坐标,只需一颗心,即可安放。

猜你喜欢

水葫芦雷州渡河
雷州书法
水葫芦
基于无线遥控的水葫芦清理装置的设计
雷州古建筑符号的审美价值研究
众猴渡河
水葫芦
善为『竹筏』巧『渡河』——谈过渡在议论文中的运用
雷州书画作品选
雷州湾海域悬浮物浓度遥感监测研究
水葫芦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