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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流

2020-09-10东来

特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刘宇学校

静羊被发现时,已在学校天台暴晒两天,脸朝下,尸体发臭,招来蝇虫,人不成人。取证做完,警察暂用一块白布盖住了她。现场有个一米长的木棍,上面有两个人的指纹。没费多少周折,找到两位嫌疑人,是她的学生,张果木和刘宇。抓捕时,正是周末,夏日炎热,张果木和刘宇正在宿舍,赤膊躺在床上,对着手机,联机打游戏。警察来时,张果木先看见,放下手机对刘宇喊一句:“欸,他们来了。”刘宇愣神一下,轻声辩解,没杀人,人不是我杀的。到了警察局,两个人一一招了,是他们杀了静羊,算不小心,原本只是想教训一下她,没有想到木棍上面有个钉子,钉子直接砸进了她的头骨。静羊没有立刻死去,一直躺在地上抽搐,瞪大了眼,嘴里发出含混的呜呜之声。张果木费了大力气把钉子拔出来,静羊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血濡湿她的头发。他们本该报警,打急救电话,但又怕坐实杀人,只是匆忙离开天台,反锁了门。之后,刘宇提议,两个人立刻逃走。但张果木说,逃走便是坐实,不逃走,警察未必查得出来,应像平常一样,该吃吃该睡睡,不使人看出异常。在静羊尸体被发现前的这两天,他们一直待在学校,白天正常去上课,下课即回宿舍。听人说到数学老师静羊失踪,他们心跳加速,不敢多言,尤其是刘宇,那两天闷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怕不小心露馅。因为害怕,晚上无法睡觉,两人整夜玩手机游戏,熬过了第一天。静羊仍然不见影踪,暂时无人怀疑到他们的身上。张果木甚至想,也许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天底下少个人,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没有人去天台,再等一段时间,静羊会在那里融化,汁液流入缝隙,到时候就没人找得到她。第二天傍晚,有学生在走道闻到轰天的臭味。保安打开天台的门,找到死去多时的静羊。一时全校轰动,围到那幢教学楼前。警察随即赶到,警笛声奔袭不绝。张果木和刘宇如常回到宿舍,又打了一整晚的游戏。不知为何,那两天他们手感奇差无比,总被不知何处来的暗枪爆头。刘宇放下手机,睡得昏天黑地,发出轻微鼾声。张果木依然无眠,一直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声音。有那么几次,他想弃刘宇而去,逃到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但又不知哪里可以逃去,只能守在这里,熬到半夜睡去,又醒在黑暗中,仍然没有主意,只是一味等待。听觉在寂静中放大,陌生人的脚步响起时,全身汗毛会在瞬间竖起,跫音远去才会平息。

在局子里,张果木说,是刘宇的主意。因为静羊在全班人的面前痛骂了刘宇,骂他有人生没人养,骂他废物、智障、满脑子屎。刘宇摔门而去,所有人一言不发,尽看着他们对峙。静羊重新站回讲台,把那道大题解完,算出夹在曲线之间的一小块面积。之后,刘宇私下对张果木说,因在全班人面前失了面子,必须要给这女人点颜色瞧瞧。他们写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放在静羊办公室的抽屉之中,约她傍晚天台见面。为做得真,又借个手机将约会信息又发一遍。张果木说,直接约她,她不会来,用这个法子,丑女人一定会上钩,骗骗她也好。刘宇说这主意好,笑得不行。张果木问,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打她一顿吗。刘宇说,不知道,打女人下不去手,不打又不解气,扇两巴掌吧。张果木又说,要是她告到学校怎么办。刘宇说,那我可不管,要杀要剐随便。

天台常锁,钥匙在保安手中,刘宇不知怎么配到一把,一下课两个人就上去蹲着,等待静羊前来。暴晒整日的天台有股塑胶味道,阳光既浓烈又黯淡,在每件事物之上留下深刻的影子。二人抽完了半包烟,满口烟焦,舌头微麻,靠在栏杆上,看着同学像白鱼成队离去。喧哗声远去,学校立刻被空寂填满。张果木耳朵尖,他听到有鞋跟踢踢踏踏的声音。静羊出现在门前,她仍带着厚重的眼镜,脸色是和年龄不相称的蜡黄。静羊愣了一下,准备掉头而去,但是她只回头走了三步,又折回来,站在张果木和刘宇的面前。

天凉快点儿了,起了风,那股热燥被吹到天上去,天台的门合住了。

就为我说你那几句,来找我寻仇吗?写的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就知道是你们,学点好的。这么天天混日子,对得起你们爸妈吗?对得起学校吗?对得起老师吗?对得起自己吗?别以为没人管得了你们。不好好学习,以后你们家那几毛钱够啃吗?静羊噼里啪啦地说,声音不大,语速却很快,霰弹一样射到人脸上。

刘宇准备了狠话,暗中练习多次,本想见到静羊大骂,见到本人却连还嘴余地都没有,在嘴边的恶毒跑得一个字也没了。因为静羊个头小,他略一低头,甚久看到她的头顶,左突右冲的白发、批纷的头皮屑,因为不美丽,无法招来怜惜。不在教室里,失去四壁的围护,她的声音失去气势,显得细弱,中气不足。刘宇什么也没能说,张果木也是如此,他们微微低下了头,心中不悦,被一种四面涌来的威严压迫胸口。俩人都愤恨:静羊这么小而丑的人,只要持了这份威严,就能尖着嗓子训斥他们,蹬鼻子上脸,甚至搬出他们的父母来,三言两语让他们害臊脸红。但是,你他妈算老几。

静羊训完了,说,赶紧去吃饭,晚上来上自习。她看了落日,张果木和刘宇也看落日。太阳落下去了,没有晚霞,只有余晖,他们一起失神。静羊叹气,准备离去。本来怔立的张果木,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大步上前,朝静羊的头上砸去,现场除了那声钝响,没有其它声音,或说其它声音都被它盖住,静羊向前跌落,掉入尘土。

张果木的父母连夜从温州赶回,在公安局的长凳上坐了三个小时,还没见到儿子,也不知何时能见到,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无困意,只有绵绵的倦。张父从前是个乡村裁缝,现在浙南制衣厂做制版师;张母做纽扣工人,专门负责缝制纽扣。两个人的个头都小,又微微驼背,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问过警察,警察说,还见不着,只好等着。来局里办事的人多面目紧绷、步履匆匆。张父木木看着前台的一个女警察,看她手脚不停,打印了什么,又撕掉了什么,如此重复。那女警察回望一眼,只管做自己的事。张父怪不好意思,沉下头。夫妇二人在外多年,每年只有春节前后一月在家,每月打生活费過来。张果木之前与爷爷过活,爷爷管他一日三餐。前年爷爷去世,张果木一个人过不下去,先是寄住在舅舅家,而后搬到学校宿舍,每月得九百元生活费。张家三代单传,张果木原该有个妹妹,但是张母怀孕至第六个月,给计生办的人捉住,拖去引产,流下一个成形女婴,之后便不能生育。张果木出生之初,张父拿他的生辰八字请山中道士算命,说是五行缺木,命中有血煞,名字中要有“木”有“果”,才能开花结果。张父想起这茬,细细思索,道士到底算得准还是不准,张果木这名字取得行还是不行,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养儿子到底不如养女儿省心。正想着,有个女人闯进来,坐地大哭,几个警察上前把她架起来,带到办公室去了。大厅里喧哗一阵后,只有一种由许多细小人声汇集起来的沙沙声。张父仔细听了一会儿,想从中听出一丝消息。他恍惚听见,这沙沙声里有个男人叫了他儿子的名字—张果木,你悔不悔。

张果木手被反铐着。这凳子上坐过强奸犯、瘾君子、扒手和杀人犯。椅子上的红漆磨光,显出两个屁股墩的形状。他瘦骨支棱的,弓着背,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薄T恤浮出白花汗渍,渴得一直舔嘴唇。警察们事先去学校调过他的资料,这男孩子十七岁,学校里老师们说,张果木曾经是个好学生,很有希望,高中入学成绩排名全校前十,到高二,张果木的成绩忽然掉下去,不是渐次退后,而是高空坠落,很快他的名字就从年级前一百名里消失,而后又滑出了前五百名。这学校有学生六千,每个年级两千人,前五百名进不去,别想考大学。还有,这孩子不起眼,不爱说话,甚至不怎么和人来往。他独自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除了刘宇,没有相熟的人,也没人了解他。他闭锁了自己,但他绝对不是什么坏小子。

张果木和静羊有仇吗?

据他们所知,没有。

老师们不约而同提起张果木的一个特质—跑得快。每年校运动会他都会报名,短跑、长跑、接力赛跑,成绩不俗。张果木那小个子,看着弱不经风,跑起来就像一阵风刮过去,两腿装了发动机,但到颁奖时,无论学校大喇叭喊多少遍,他都不会出现。

还是有人记得张果木的,比如体育老师,老想把张果木招过来,问他愿不愿做体育特长生,文化成绩上不去的话,体育也算是考大学的一条捷径,但每年需多交二千元的训练费和营养费。张果木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父母。张父立刻将钱打到账上。张果木却把钱拿去买了一辆电动车,并没有参加体育特长生的集训。有了电动车后,张果木独自骑着电动车往城郊去,算好电量再折返,回宿舍睡觉,缺席了一些晚自习。不到半月,电动车在学校被人偷走,他对班主任说了这件事情,但是让老师别报警,反正也追不回来,算了。

张父得知此事后,从温州赶回,将张果木从教室揪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一顿。张果木还击,把张父的嘴角撕裂了。张果木的眼睛被打到充血,肿高半寸。打完之后,张父扔给了张果木一些现金,离开学校,径直去了火车站,乘坐当日的夜车回了温州。许多人目睹那场父子之间的战争,在教学楼外平坦的水泥地上,两个人滚打在一起,都没有发出声音,专注且静默地互殴,直至精疲力尽。

之后张果木再要进体育特长班,老师已经不肯收。体育生一天四个小时高强度训练,心思活络的孩子不好管教。张果木又想出社会工作,高二下学期从学校出来了一个月,替人代跑快递,早上六点起床,晚上九点下工,晒褪两层皮,挣一千五百元,几天便花个精光。得知此事后,张父只求张果木读完高中,之后或读大专,或跟着他学手艺做裁缝,全看他自己。做裁缝倒不十分辛苦,只是一年到头不得休息,做一分吃一分,不做就没有吃,路由张果木自己选。

张氏夫妇常年在外,张果木爷爷还在世那会儿,这孩子还比较正常,只是腼腆一些,脸颊丰盈,总还有生气。张果木爷爷去世之后,事情就变化了。因为无人照管,张果木暂住舅舅家。张的舅舅在药厂上夜班,不大见得着人,舅妈常年泡在麻将馆。住在他家,不过就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半月不到,张果木发现自己放在抽屉里的五百现金被人拿走,径直走到麻将馆,问舅妈为什么偷钱。舅妈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甩了张果木两巴掌。张果木离家出走了半个月,花完身上的钱之后,回到了学校,继续念书。

张果木自舅舅家搬至宿舍,起初张父怕张果木寂寞,每天打个电话给张果木,问一日三餐、学习如何,后来频次渐少,降至一个星期一次,每次通话时间一二分钟,多数时候张果木会拒接。张父会继续打,直至接通。张母每隔一个月寄几件新衣来,都是厂里的样衣,多半不合身。张果木嫌土气,常常转手送给同学。对了,张果木特别讲究仪容,可能跟爸妈做裁缝有关系。他喜欢穿黑色上衣、米色帆布裤,理一种叫“毛刺”的寸头,鬓角要修干净。他个子很小,只有一米六,小眼尖嘴,不起眼的相貌,但是很整洁干净。

许多人只记得他在操场跑步的样子—快得像一束光,五圈之后,这束光仍不知疲倦,要跑上十圈,光束才会黯淡。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可说道的,他好像学会隐身术,躲藏在人群中不被轻易发觉。

往前追溯一点,张果木在小学初中都是拔尖人物,读书不费力气,尤其是英语,几乎过目不忘。上的也不是什么好学校,都是城郊边角的新建学校,砖头都像是昨天才砌好,老师们也只是临时落脚,学生们来自周边乡野,大多粗野,不走读书的路子。那时的张果木像宝物一样发光,高中入学考试考进全市前十。有人说他是神童,能上清华北大,小地方人,对清华北大没有什么认识,只是觉得一定是好的。

这样的孩子生在家里,像是中了大奖,高兴,又怕拿着獎票兑现不了。张父对张果木期望很高,三代单传出读书人是幸事,他希望张果木能念出书,读个大学,至于念出书意味着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至少有身干净衣服穿,有个好职业,譬如医生、律师、公务员,叫出来响亮,有牌面,不必地里刨食,不必钉在工厂,不必有土有灰,因而凡是张果木读书上的花销,他从不吝啬。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是一颗没有发出去的子弹,苛省佝偻地过完就算了。但孩子,孩子是有未来的,更何况是这么聪明的孩子,屈尊般落在他家。有时候张父会觉得内疚,要是张果木生在更好的人家,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会过得比现在好。他们在外很多年,像候鸟作息,年前归乡,不到元宵,两只脚就痒起来,要离家去。两个人每月赚七八千块,吃一点,存一点,多余的都给了张果木,给他吃穿,给他上学。他们惴惴不安又极富耐心地供养,没有丝毫怨言。骨肉分离很多年了,但活着不就是忍受,有个好结果的话,一切都能忍。去年他在县城按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每月房贷两千,只等张果木读完大学,肩上担子一松,他们夫妇就返乡,盘个小店面,做点小生意过活。这么算下来,一家子苦不了几年。高一暑假,张果木曾坐上去温州的车,与父母同住两个月。自张果木五岁之后,一家三口少有长时间的相聚,住在一个房间,手脚常常抻不开,彼此都有些拘谨。张果木每天早晨要读英语,张父和张母怕打搅他,总是离开屋子,喃喃的朗读声颇悦耳。张果木很少说话,多半时间坐在窗前看书。张父和张母坐在不远处看着,不时涌起上前摸一下的念头。昨日还是个婴儿,今日就成少年。张母每天下午五点钟到附近菜场遛弯买菜,张果木陪着,有时候走得远一些,去新城区看看高楼大厦、新拓宽的道路,给彼此拍几张照片。张父送了他一个新手机,张果木很高兴,腼腆地道谢。张父说,好好学习啊,除此之外,不知道说什么。暑假结束前几天,张父和张母将张果木送到车站。车站里人来人往,张果木上车之后,张父和张母仍在车站内待了很久,待在余温之中。

生一个孩子打一场仗,他们原本快赢了,却在紧要关头输了。

他们不信张果木杀人,所以此番来,还要讨公道,一定搞错了。张母还记得,张果木自幼胆小,杀鸡杀鱼都不敢看,怎么会杀人。在归来的列车上,张父与张母一言不发,一定搞错了,张果木不可能杀人。不可能,不太可能,两个人持咒似的念。但他们又清楚地知道,没有搞错,張果木确实杀人了,以一种又钝又厉的方式,就像警察在电话中告诉他们的,以木棍,以尖钉。震惊之余,他们飞快接受了事实,又说服自己否定它。张母在火车卧铺上瘫坐,胸口要炸开,喘不过气,只有绵绵的撕裂的痛楚。这种痛楚在十年前她和张父初次离乡时第一次出现,膨胀变异,又在后来每年一次的分离中淡化隐形。他们其实对儿子一无所知,这个如常沉默的少年在常年的孤独里分化出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张母拙于表达,想了半天要开口说话,最后只说:是我们不管他的,现在他变成杀人犯,怪我们,早知道就不生他出来。

“张果木,你悔不悔?”对面的年轻男警察问。

无言。

“你再想想,为什么要去捡那根棍子,为什么要砸你的数学老师?”

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张果木仿佛又回到那个明暗交接的傍晚,回到手持木棍的时刻—他说—其实是把已经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手脚自己动起来,眼见地上有棍子,就捡了棍子,抡起来。手却不知道轻重,更不知道棍子上面有钉子,更不知道钉子会穿过她的脑壳,更不知道她会那么轻易死了。

“之前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

“没有。”

“你老师说的哪句话刺激到你了?”

“……”

“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怕坐牢。”

“报警了,她可能不会死。”

“我知道。”

“那之后你们去哪里了?”

“丢钥匙去了。”

“丢哪儿了?”

“湖里。”张果木说。

“哪个湖?”

“学校后面的湖。”

“为什么要丢?”

“……”

忽然之间,索然无味,最后一丝紧张感也消失了,咄咄逼人的询问不必回答,一切无可挽回,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把话说完了。

静羊倒下时,刘宇蹲在距离静羊两米远的地方,像被人踢了一脚,紧紧捂着肚子,脸扭在一起,不敢上前,只轻声问,死了吗。刘宇要打120,张果木拦住了,说不要打。他们飞快地锁好门,沿着空寂无人的楼道走下来,走到学校后面的小湖,将天台钥匙抛入水中,水面荡起轻轻的涟漪,余波消逝,水鸟纷纷在叫。他们耸耸肩,身体稍稍轻松一些,走回学校。刘宇说,咱俩逃吧。张果木只一句“逃哪去”就把刘宇难住。刘宇这个胡愣子,一点脑子也没有。他们慢慢走着,满头大汗,一群花衣且高兴的女人在一旁排成阵列,音乐响起时舒展手脚开始跳舞。张果木脸酸酸的,停下来看,心里面杂绪乱长。刘宇问他看什么呢,张果木说,要是咱们老了,能这么开心吗。之后几天,他也想过逃,但是没逃,其实是不知往哪里逃。刘宇只对他说过害怕,再没有说过逃走。静羊尸体被发现时,当时学校风传是奸杀,话传到刘宇耳朵里,他受了莫大侮辱,朝天唾一口,说谁要奸她,咱俩去自首,跟警察说说。话说完作罢,两个人都顿在原地,没有出路。

张果木被抓前数日没有好觉,却在看守所的硬铺上睡得很沉。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如潮汐褪去,沉睡十个小时,醒来大早。晨光从窗外透露进来,栅得丝丝缕缕。平常的早晨他醒过来,脑子总是混沌,头绪纷乱,但那天他很清醒,将自己今后的遭遇细想一遍,免不掉多年的班房要坐,也可能判死刑,一想到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很快平复下去,甚至有股久违的安宁之感,一切终有归途。值班的警察不在,监控的黑色摄像头对准了他的脸,一举一动都在注视之下。张果木在狭小的房间里走了几圈,又走了几圈,然后蹲在墙角,想起爷爷,继而想起父母,几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不是具体的想念。他想了想静羊,想到静羊躺在地上,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脸上沾着沙子,手指节发白卷曲,眼睛在日照下变成死水一潭。他那一棍子抡得很满,砸下去的瞬间,右手食指几乎脱臼,巨响吓到了他。静羊倒下去,他心里才满足,好像搬开一块大石头,把一道门打开,一丝丝凉风吹入,不至于窒息,他大口呼吸傍晚清凉的空气,像条上岸的鱼,紧接着是无处可逃的慌张。他和刘宇从静羊的身体上跨过去,锁上门。在那之后,他曾经多次幻想,在他们走后,静羊站起来,拧开了天台的门,独自走了出来。她的脑后只留了一个极小的创口,甚至并不怎么痛。第二天,他在走道闻到味道,像是臭水沟里腐烂的老鼠,马上意识到那是静羊的味道,静羊在暴晒中静静地腐烂。这个味道在他的鼻翼残留,接下来的每一口呼吸里都搅拌着腐臭。腐臭还在膨大,直至溢出,淹没众人。

年轻的警官不断询问杀人动机,激情杀人是个很难服众的理由。张果木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与静羊没有过节,之前张果木长期逃课,学校发公告要开除他,是静羊替他说话,将他留下。没人知道静羊为什么这么做。张果木平白欠了个人情,也不好意思去问缘由。静羊上课时讲话慢吞吞,数学公式与几何面积的求证引人昏昏欲睡。张果木与刘宇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打扑克牌,只要不闹出大动静,静羊只当没有看到。但刘宇总能搞些事情出来,譬如在课上看小视频不关声音,闹得全班哄笑,又譬如故意哔哔剥剥地嗑瓜子。静羊将刘宇叫到教室前面去骂,目光从张果木的面孔轻轻拂过,像是没看见他。张果木脸酸,牙齿搓动了一下,希望静羊也把自己叫过去骂一顿,用最刻薄恶毒的话羞辱他,而不要完全忽略他,他又不是一件摆设。

他怀念刚刚进入这所学校的情形,他的名字挂在榜单的顶前头,贴在校门口的宣传栏中,名字旁边附一张他的小照片。他长得不起眼,每次路过那个宣传栏时,他都会去看看自己的名字和照片还在不在。半年之后,那张榜单终于撤下,换成了一张《环球时报》,之后便再也没有替换过。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花了十天的时间背诵下马丁·路德·金的《I have a dream》,第一节英语课上缓慢背诵出来。他的发音不标准,但背出那么长一篇已经不容易。老师没有打断他。他背了整整二十分钟,背完之后,他手脚都在颤抖,脸涨得通红,被其他人紧紧盯视。

他不知道马丁·路德·金大部分话语的含义,只是偶然间听到演讲,被演讲的激情感染,他喜欢“dream”(梦想)、“glory”(光荣)、“freedom”(自由)、“future”(未来)这些大词,反复念诵中热泪盈眶。有段时间他不停表演这篇演讲,许多人在台下听,老师有意无意看过来,带着温暖的期许。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但還是站得笔直。他一直优秀,再优秀几年,熬过高考,就能够冲破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它高悬在他的头顶。那就是老师说的,改变命运。冲破了那层阻碍,一切都会不一样。但那屏障之后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他只要知道有那么一层屏障就可以,至于屏障之后的屏障,那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

他一直感觉有个金色的罩子罩护着他,把他与世上的污浊隔绝开,就像海水为摩西分开道路。每天起床吃过早饭,从旧巷走到大街上,再走进学校,慢慢走进那个金罩子里去。

父母不在身边,张果木一直待在爷爷奶奶身边。十岁那年,奶奶去世,张果木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跟着父母哭了几场。爷爷年轻时候修理高压电出过事,脑子不太好用。他不识字,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和张果木说的,屋子里两个大活人,却时常冷冰冰无言。爷孙睡在一张床上。爷爷半夜会打鼾,很轻微,仔细听才听得见,但张果木熟悉。唯独那天,他从噩梦惊醒,梦中失坠悬崖,醒过来没有听见鼾声,略觉得奇怪,又睡过去。早上他醒过来,已经八点,过了早自习,爷爷居然还躺着。他掀开薄被,昏暗之中老人的脸皮泛蓝,表情平静慈柔,摸上去凉透了,看起来死去多时。他给老人蒙上被单,给父母打了电话,向学校请假。他一次也没有哭,好像还没有回过神,难受劲儿就过去了,只留下平静的哽咽感。父母赶回来,他跟着守灵,和父亲面对面坐着,父亲轻声询问,你以后怎么办。张果木漠然地回答,不知道。张父忽然哭得停不下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张果木觉得自己像个气球飘起来,离冲破屏障又远了一些。父母奔完丧之后,又回温州去。他很想他们留下来,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大家都有不得已的远大目标,什么都可以牺牲,不必问值不值得。

和舅舅住在一起没什么,舅妈偷他钱也没有什么,可是舅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那两巴掌真疼。他当场就懵了,耳朵嗡一声响,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听不见,走路都不稳,慢慢摸回自己的房间,整理好衣服,心里滋滋冒火,背着书包走出了门,忽然发现好多条路在眼前,他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当日张果木没去学校,关掉了手机,一辆公交车坐到底,再换一辆,漫无目的地游荡,直至夜幕降临。他在新造的公园里住了两夜,又坐班车去临县,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宾馆住了十几天,每天吃泡面,睡在床上看电视。钱花完了,他又回到学校。

之后,张果木执意从舅舅家搬进了学生宿舍,和另外六个男生住在同一间。房间一股霉潮味,每个人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张果木睡在靠窗的下铺,听着上铺男生翻身的声音。其他人关灯说话,说起某名声不太好的女生,说起谁人的父母兄弟,谁人的数学英语又没及格……他一声不吭,众人的嘘声在梦中退去。他捂紧被子觉得心安,夜晚甚至梦着那名声不太好的女生,他紧紧抱着她。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放在床底的行李被人翻过,衣服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牙刷被扔进了水槽。他收拾好行李,从水槽里把牙刷拣出来,洗干净,刷牙洗脸,他问另一个室友,谁干的,那个室友瞥了一下他的上铺。张果木往教室走去,一整天都神思恍惚,他还没记全室友的名字,也记不得他们的面孔。他应该对老师说,又怕被说小题大做。他又觉得很孤单,但这孤单并没有变得更浓,只是漫天铺开了,走到哪里也逃不开。如果父母在身边就好了,他冒出这个念头,又觉得奢侈。之后张果木被其他男生按在地上扒过裤子,被人半夜蒙过被子,被迫往别人的支付宝里打过钱,这些事情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只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接二连三的变故,那个金光熠熠的罩子消失了。他的名字从顶前头掉下来,其他人已经跑得很远。张果木试图重新上进,事情却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他在椅子上坐不住,心里芜草乱生,总有许多念头钻进脑子,有头无尾地拦在面前。有时候想起父母来,有时候想起爷爷的死,有时候是喜欢的女同学,有时候什么也不是,空空洞洞,无稽无由。他聚不了神,听不见讲台上的声音,脑中只管跑马,好几个小时一下子过去。课本上的字也不肯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只一个劲儿地乱窜。符号、汉字、字母的组合重复枯燥,如此陌生。期末考成绩公布,他跌出了前三百名。张果木发现他再也无法进入那个罩子里,温暖的期许不会再投注在他的身上。一夕之间,他变成一个笨人,一个黑瘦矮小、毫无神采的人。有一辆列车离他而去,他没有赶上车,但没人看得见他。他心里有个孔洞,风从中穿过。

老师跑过来,苦口婆心责问,张果木,你怎么回事。张果木默不作声,说什么都晚了,回不去了。现在他不仅是个飞上天的气球,还漏气了,再也没力气穿过那层屏障。张果木自己坐到教室的后排,从所有人的目光里脱离,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必须要承受这些轻视。起初老师劝过他两次,但张果木太犟了,非得自己想明白,脑筋才能转过来。后来无人规劝,任由他去。他用书本堆起一座墙,缩在墙后,起初喉间经常会突然涌起硬块,哽住喉咙,让他几乎哭出来。很快他习惯自甘下流的感觉,找到了虚度和放任的乐趣,再也不用回去。

他很会跑,跑起来很快,这是一项天分。那段时间,他在夜里翻墙爬进操场,黑暗中沿着塑胶跑道狂奔,风从耳畔穿过,跑到筋疲力尽。有时候他会对着远处的光叫两声,有时候会有人回应。他听了莫名高兴,有很多话盘旋,最终没有可以述说的人。

张果木坐到教室后排。后半截教室原本只有刘宇一个人,刘宇自觉地盘受了侵占,每次下了晚自习,就把张的书桌整个丢到教室外面去。张果木一声不吭地拾回来。刘宇又给丢出去。两个人僵持多日,刘宇先厌烦了,便默许了张果木的存在。后来张果木带刘宇玩手机游戏,连赢了十几局,叫刘宇刮目相看。刘宇说,脑子好用的人,果然干什么都行。刘宇的父母也不在身边。刘宇八岁,父母车祸去世,之后随爷爷奶奶生活。十岁之后,刘宇的身体脱缰生长,脑子却跟不上,越来越是一个巨大而碍眼的麻烦。与张果木相比,他更像杀人犯,身高一米七八,足有两百斤,说话声音粗野,三角眼有凶光,满腮硬胡子要扎出来。在张果木看来,刘宇有点傻,看着横,胆子其实很小,也许大块头和脑子笨一体两面。两个人一起混着,拿主意的是张果木。和刘宇做了朋友,再没人欺负张果木,虽然站在刘宇的身边,只让他看起来更卑琐。

外面人声渐渐密集,张果木看了看钟,才八点,阳光浑浊了。过会儿有警察送了早饭进来,他吃着,警察说,你爸妈还在外面呢。张果木说,哦。警察又说,下午见见。到时间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端着保温杯进来,继续询问张果木案件详情。张果木也搞不清,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案子要分成两天,昨天问过一遍的问题,今天换个人再问。大人们漫不经心,不时互相聊起天,说到自家的孩子、下月的奖金、还不完的房贷,有时咯咯笑起,目光从他脸上划过去,划回来。

案件清晰明了,走完流程,警察把纸笔收拾了,有个年轻的女警察临走时说,可惜了。

张果木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冷抽抽疼了。这三个字听起来刺耳。

静羊才毕业,就做了高中数学老师,教张果木班。初站在台上,她胖手胖脚,脸圆圆的,鼻子又小又翻,穿了一身不合身的粉色T恤,勒着两肋,胸部凸显。有几个男孩子尖尖地笑起来。静羊很局促,半天没说话,一开口,声音既轻又慢,入耳如春风,意外好听。

静羊说她上学时候最讨厌数学和物理,但是到头来却做了数学老师。上大学时她突然找到了数学的美感,数学试图寻找到规律,用公式来固定规律,找到规律就能认识世界,希望大家今后在她的课堂上能稍微感受到一点数学的美感。她画了个三角形,又在三角形内画了一条弧线,兀自求解出弧线括出来的面积,密密麻麻写了一黑板,直至得出答案,板书写得齐整又漂亮。这番举动叫张果木很舒服,甚至有些感动,只是后来静羊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话。她和其他老师一样,赶着课业的进度,要在高二下学期,结束整个高中课程。高三的时间都用来复习备考,精力有限。她也会势利眼,只顾着班上排名前二十的学生,其他人都是顺带。她很快习得一种拿腔拿调的说话方式,把嗓音压低故作威严,间或尖利地拎重点,她偶尔也会用她那挺好听的声音骂人,戳人心窝子,以羞辱学生为乐。她声音分贝不够,后排的人听不清,只好配了一个小扩音器,本来的声音和扩音器的声音撞在一起,更绵绵纠缠,令人昏睡。不知为何,她无法控制地更胖了,连腾挪都费力,因此得了许多难听的外号。

大家热衷于打听和传播静羊的八卦,或因为她胖、不漂亮也不打扮,也因为她好脾气,不容易发火,还没结婚,可以竞相羞辱,视作快乐源泉。譬如她去年相亲被人嫌胖,相亲对象正好是班上某同学的舅舅,所以传出来,这事大家私底下笑话了好几个月。同学们嘲笑她嫁不出去,怕是要做一辈子老姑娘。去年夏天,静羊穿了一條短裙,露出两条粗壮的腿,走在路上时被男生拍了照,在学校各个班级群里流传,那之后静羊再没穿过裙子。她样子总是不修边幅,披散头发,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穿得总是灰旧寒酸,钟爱黑色和灰色的宽大衣服,也许是为了遮住身材。她脸色暗黄,看上去没有精神,也不会化妆,但她会穿厚底的高跟鞋,也许她很介意自己的个头矮小,但这样搭配起来很怪。静羊不缺课,也从不调课,似乎是为了每个月二百块的全勤奖。她上课珍惜一分一秒,不会讲课本以外的东西,也不讲笑话,因而沉闷,许多人选在她的课上睡觉,而她也很少责骂,每次大考班级平均分在学校排名中等。有学生写匿名信给教育局,请求撤换掉她,那件事情闹得很大,学校甚至来班上派问卷,询问静羊是否称职,每个人都填了表格,好几天之后处理结果公布,布告说静羊是优秀的青年教师,因为那事,静羊红了好几天的眼睛。她中午和学生一起吃食堂,一个人坐一张桌子,不与人交谈,吃得很素,和她的穿着相匹配。传言静羊是福利院的孤儿,因为有人曾亲眼目睹她步入福利院的院子,这大概可以解释她的苛俭和贫穷。谣言越传越像回事儿,又不攻自破。静羊的奶奶来学校找她,是乡下很普通的老太太,穿着已经不太常见的蓝布衫,说话很大声,静羊站在她旁边,两个人用山里人的话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事实证明静羊不是孤儿,是乡下人。

张果木掉出前排之后,两个人的交集越来越少,直至不再正眼相瞧,张果木有时候也会附和刘宇,说几句静羊的风凉话,但因为开学时静羊说过的那番话,他始终对她保持着遥远的敬意。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同类,一同怏怏不乐地生活在日光之下。

老师们曾经想挽回张果木,班主任让每个老师找张果木谈话,希望人海战术能动摇他。轮到静羊时,两个人还没面对面说过话。办公室里二十几个老师,每个人一个小格子间。他不知道哪个是静羊的,一间间格子望过去,靠窗角落里的格子上摆了一个毛绒玩具,一盆绿萝,绿萝养得不好,快干死了,张果木就知道那是静羊的。他踮着脚,轻轻地走过去,静羊抬起头来,叫他端个椅子坐下。他坐下来。静羊轻声说,你来啦,等会儿,我把手头事情做完。张果木“嗯”了一声,眼睛没地方放,打量静羊的小格子,里面置了一个小书架,放了几本书,所有课件和学生试卷凌乱堆放。静羊一定喜欢动漫,书架上一间格子里放了几个手办,用玻璃罩罩着,旁边摆着几个小药瓶。那天她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照例没有打扮,头发飞蓬,阳光照得她全身发光,与平日的晦暗不大一样。那之后说了什么,张果木已淡忘了,也许根本就没说什么。

他由此想到另一个久远的下午,学校因为一场4.5级的地震停课半天,大家收拾东西往外跑。张果木决定去爬学校不远处的广元山。那是一座小山,上下是同一条石头小路。走到半山腰,阳光从树叶之间穿进来,落了一地斑驳,不远处有个女人也在向上,她走得有些费力。是静羊。她转过头来看一眼,继续往前,很快消失在道路折角处。来去只有一条路,肯定会遇见,张果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他很快爬到山顶,却没有见到静羊,下山路上也不见人,她不知从哪条野路离开了,但他脑中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就在刚才,静羊消失于空气之中,像露水蒸发、升腾、飘散,那样。

东来,本名华梦羽,生于九零初,长于中部小城,现居上海。原媒体人,现自由职业者,写过类型小说、杂志连载与专栏。获第六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文艺组首奖。出版有小说集《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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