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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节选)

2020-09-10曹文轩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0年3期
关键词:拐棍油麻桑桑

曹文轩

油麻地小学四周环水,很独立的样子。

秦大奶奶的那幢小草房在西北角上龟缩着,仿佛是被挤到这儿的,并且,仿佛还正在被挤着,再坚持不住,就会被挤到河里。这幢小草房是油麻地小学最矮小的草房,样子很寒碜。它简直是个赘瘤,是个污点,破坏了油麻地小学的和谐与那番好格调。

学校与地方联合,想将秦大奶奶逐出这片土地,花费了十多年的工夫,然而终于没有成功。

秦大奶奶坚决地认为,这片土地是属于她的。

也许,确实是属于她的。

秦大奶奶的丈夫是秦大。他们夫妇俩原先与这片土地并无关系。他们是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才买下了这片土地的。为买这片土地,这对夫妇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这几十年里,他们没有白天与黑夜,没有阴天与晴日,没有炎热与寒冷。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欲望:穿一件新袄遮挡风寒的欲望,吃一片西瓜解除暑渴的欲望,将自己放在床上消解一下疲倦的欲望,煮一碗红烧肉润一润枯肠的欲望。他们对痛苦变得麻木起来。镰刀割破了手指,鲜血一路滴在草上,不知道疼;终年光着的脚板在隆冬季节裂开鲜红的血口,不知道疼;瓦砾硌着脚,不知道疼;鞭子打在脊梁上,不知道疼。秦大在世时,这里的人每当谈到他时,评价不外乎就是这些:“这个人太小气,一锥子扎不出血来。”“跌到了,还要从地上抓一把泥。”唯一使这对没有生养孩子的夫妇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夜深人静,四周流动着淡淡荒凉时,做着土地的美梦:一片土地,一片风水好的土地,在春风里战战兢兢如孩子般可爱的麦苗,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金子一样的麦穗……

他们终于用几十年的心血换下了这片土地。

他们在这片土地的中央盖了一幢草房,从此,两双已经过早疲倦的眼睛就时时刻刻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这年春天,天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暖和得早,才是二月,风已是暖洋洋的,一地的麦子在和风里一日一日地绿着,没过几天,就不见土壤了,而只剩下汪汪的一片绿。站在草房门口,就像站在一片泛着微波的水面上。然而,秦大并未等到收获的五月,就在田埂上永远地睡着了。村里几个总是帮人家送丧的人在将他放入棺材时说:“抬过这么多死人,还从没见过身子轻得这样的人。”

秦大奶奶倒是看到了收获的季节,但就在麦子飘香之时,土地却已不再属于个人。

贫穷的油麻地在新鲜的阳光下,生发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其中,最大的一个心思就是办学,让孩子们读书。而在选择校址时,从上到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目光投到了这个四面环水的宝地。于是,人们一面派人到海滩上割茅草,一面派人去让秦大奶奶搬家。然而,当十几船堆得高高的茅草已经令人欢欣鼓舞地停泊在油麻地的大河边上时,秦大奶奶却就是不肯离开这片土地。

地方政府是厚道的,事先给她在另处盖了房,并且还划给她一片小小的土地。

但秦大奶奶不要,她只要这片土地。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离开这里!”

十几只茅草船就那么很无奈地停在水中。

地方政府是耐心的,充分给她说理:“办学校,是造福于子孙万代的大业。”秦大奶奶双目紧闭:“我没有子孙!”

实在说不通。学校又必须是在秋天建起来。油麻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了。上头来人了,问学校怎还不动工。这里的人就老实报告。上头的人说:“无法无天了!把她赶出去!”地方政府也看清楚了:非得这样不可!

这一天,几乎是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割麦子的割麦子,上茅草的上茅草,拆房子的拆房子,测量的测量……。秦大奶奶则被几个民兵架着,拖走了。秦大奶奶差点以死相拼,无奈那几个民兵身强力壮,使她根本无法以死相拼。她只能一路嚎哭:“我要我的地呀!我要我的地呀!”她朝那些人吐着唾沫,并朝过路的人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没有人理会她。

秦大奶奶被硬关到了那间为她新砌的屋里。她在屋里乱撞门窗,泼口大骂。几个民兵在门外说:“你再闹,就把你捆起来送走!”丢下她,走了。

当秦大奶奶终于弄断窗棂,钻出屋子,跑回那片土地时,那幢房子早已不见踪影,满地的麦子也都已收割一尽,茅草堆积如山,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上已是一道道石灰洒成的白线以及无数的木桩,甚至已经挖开了好几道墙基,一些汉子正在叫着号子打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一直坐到天黑,然后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告状。她告到乡里,又告到区里,再告到县里,然后又回过头来告到乡里、区里、县里……。眼见着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见着背一点一点地驼了。跟她讲理,她又听不进去,只顾说她的理。拍桌子吓唬她,她干脆赖到你脚下:“你把我抓起来,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扔进大牢里!”

油麻地的,当然只能按油麻地人的意志去做。油麻地小学早盖好了,并且是方圆十几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学校。每天早晨,孩子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唱着跳着,高高兴兴地来上学。高高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红旗,总是在太阳光刚照亮这块土地的时候升起来,然后迎风飘扬,造出一番迷人的风采。油麻地的人听到了草房子里的读书声。他们从未听过这种清纯的充满活力的众声齐读。这时,若有船路过这里,就会放慢行驶的速度。声音传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兴奋,其间,很可能会有一个人一边使劲挥舞锄头,一边扯开沙哑的候咙,大声吼唱起来。

秦大奶奶在告状之余,也会来到校门口。她对正在上学的孩子们反复地絮叨:“这块地是我的!”

孩子们只是朝她笑笑。其中一些,似乎觉得她很怪,有点害怕,见了她那副怨恨的目光,就赶紧走进校园里。

教员们还许多次在深夜时看到了秦大奶奶,她像幽靈一样,在校园里到处走动。

各级政府时常被她打扰,实在太烦,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她作出让步和作出种种保证之后,也作出了一定的让步;在油麻地小学的一角,给她盖一间小小的草房,并给她保留一片小小的土地。

桑桑的家随着父亲来到油麻地小学时,秦大奶奶在西北角上的小屋里已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了。

桑桑在校园里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小屋前。这时,桑桑被一股浓烈的苦艾味包围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艾。艾前后左右地包围了小屋。当风吹过时,艾叶哗啦哗啦地翻卷着。艾叶的正面与反面的颜色是两样的,正面是一般的绿色,而反面是淡绿色,加上茸茸的细毛,几乎呈灰白色。因此,当艾叶翻卷时,就像不同颜色的碎片混杂在一起,闪闪烁烁。艾虽然长得不高,但杆都长得像毛笔的笔杆一样,不知是因为人工的原因,还是艾的习性,艾与艾之间总是适当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过于稠密,却又不过于疏远。

桑桑穿过艾地间一条小道,走到了小屋门口。小屋里几乎没有光线,桑桑的眼睛很吃力地朝里张望,想看清楚里面有没有人、都有一些什么东西。他隐约看见了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婆婆和一些十分简朴的家具。

桑桑想:就她一个人吗?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就有了一种孤独感。于是,他就很想见到那个老婆婆。

秦大奶奶似乎感到了门口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就转过身来,走到了门口。

当时太阳正明亮地高悬在天上。秦大奶奶出现于阳光下时,给桑桑留下了即使他长大之后都可能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身材高高的,十分匀称,只是背已驼了。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只有粽子大的小脚上穿着一双绣了淡金色小花的黑布鞋,裤脚用蓝布条十分仔细地包裹着,拄着拐棍,一头银发,在风里微微飘动。

十分奇怪,桑桑好像认识她似的叫了一声:“奶奶。”

秦大奶奶望着桑桑,仿佛桑桑并不是在叫她。这里的孩子,从来也不叫她奶奶,都叫她“老太婆”,最多叫她“秦大奶奶”。她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桑桑的脑袋。她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亲昵的动作。她问:“你是谁?”

“我是桑桑。”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刚来的。”

“你家住哪儿?”

“和你一样,也住在这个校园里?”

秦大奶奶一副疑惑的样子。

桑桑说:“我爸刚调到这儿。是这儿的校长。”

“噢,”秦大奶奶点了点头,“新来了个校长。”

桑桑用手摸摸身旁的艾。

秦大奶奶说:“认识吗?这是艾。”

“干吗长这么多艾?”

“艾干净。艾有药味。夏天,这儿没有蚊子,也没有苍蝇。”

“你应该长庄稼呀。”

“长庄稼?长什么庄稼?”

“长麦子呀什么的。”

“长麦子做什么?原先,这儿全是麦地,那一年,多好的麦子,可是,没有轮到我割……不长麦子啦,永远不长麦子啦,就长艾,艾好。”

桑桑与秦大奶奶只是第一次见面,居然说了很多话。说到后来,秦大奶奶的心思又被土地的巨大影子笼罩了,用拐棍指指划划,向桑桑不住地唠叨:“这片地,都是我的地,多大的一片地呀,多好的一片地呀……”

桑桑和秦大奶奶说话,一直说到母亲在远处叫他,才离开小屋与艾地。

不久,桑桑从大人们的谈话里听出,在大人们的眼里,秦大奶奶是个很可恶的老婆子。她明明看见学校的菜园边上就是一条路,却倚着自己老眼昏花,愣说没有路,拄着拐棍,横穿菜园,一路把菜苗踩倒了许多。秋天,一不留神,她就会把学校长的瓜或豆荚摘了去,自己吃也行呀,她不,将它们扔到大河里。她还养了一群鸡鸭鹅,让它们在学校里乱窜,学校的菜园只好拦了篱笆。但即使拦了篱笆,这些刁钻的家伙也有可能钻进菜园里去把嫩苗或刚结出的果实啄了或吃了。有一回,她丢了一只鸡,硬说是孩子们惊着它了,不知藏到哪片草丛里,被黄鼠狼吃了,和学校大闹了一通,最后学校赔了她几块钱才算了事。

那天课间,桑桑拉着阿恕要去艾地,正在一旁玩耍的秃鹤说:“别去,秦大奶奶会用拐棍敲你脑袋的。”

桑桑不信,独自一人走过去。

一年级的几个小女孩正藏在艾丛里,朝小屋里偷偷地看。见秦大奶奶拄着拐棍走过来了,吓得一个个像兔子一样从艾地里逃窜出来,尖叫着跑散了。

秦大奶奶看了看被踩趴下的艾,用拐棍笃笃地戳着地。

但桑桑不怕,却朝秦大奶奶走过去。当桑桑叫了一声“奶奶”,跟秦大奶奶要了一根艾再走回来时,那几个小女孩就很佩服,觉得他真勇敢。桑桑很纳闷:有什么好怕的呢?

桑乔却一开始就对秦大奶奶感到不快。那天,他视察他的校园,来到这片艾地,见到那个低矮的小屋,从心底里觉得别扭。加上听了老师们所说的那些关于秦大奶奶的支离破碎的话,就觉得油麻地小学居然让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毫无关系的老太婆住在校园里,简直是毫无道理、不成体统。他看着那个小屋,越看越觉得这屋子留在校园里,实在是不伦不类。他穿过艾地走到了小屋跟前。那时,秦大奶奶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你好。”桑乔说。

秦大奶奶看了看桑乔,居然没有回答。

桑乔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就觉得油麻地西北角有一块好端端的地被人占领了。他的油麻地小学是不完整的。他有了一种深刻的残缺感。

秦大奶奶说:“你这个人是谁?东张西望的不像个好人!”

桑乔觉得这个老婆子太无理,便板着面孔说:“我叫桑乔。”

“不认识。”

“我是校长。”

秦大奶奶站了起来:“你想撵我走吗?”

“我没有说要撵你走。”

“这块地,這一片地都是我的!”

桑乔心里只觉得好笑:都什么年头了,这土地还你呀他的呢!他暂且没有理会她,离开了艾地。可是,当他走到这块地的最南端时,他又回过头来向艾地这边看,越发觉得油麻地小学被人活活地瓜分去了一块。

春天,桑乔发动全校师生,四处奔走,从谏树下采下了许多头年结下的果实。他要育出谏树苗来,然后在校园里栽上。谏树是这一带人最喜欢的树种。春天,枝头会开出一片蓝得淡淡的细小的花。若是一片林子,花正盛开时,远处看,就仿佛是一片淡蓝的云彩。因为谏树性苦,所以不生任何虫子。夏天的厕所若放了谏树叶,既煞了臭味,还不让粪里生蛆。谏树不仅好看、干净,还是这一带人所最欣赏的木材。桑乔查看了所有教室,发现许多课桌都正在坏损。他想,几年以后,这些谏树就能成材。那时油麻地小学就会有一批最好的课桌。在考虑用哪一块地作苗圃时,桑乔想到了西北角上的艾地。为了避免与秦大奶奶的冲突,他向原先一直就在油麻地小学任教的几位老师打听了当时在同意秦大奶奶住在西北角上时到底许给了她多大面积的地。他有一种直感,觉得当时不可能给她那么大的面积。这些老师的介绍,完全证实了他的直觉。于是,他定了下来:将被秦大奶奶逐年多占的地辟作苗圃。

那天,辟苗圃时,桑乔本想与秦大奶奶打声招呼的,恰巧秦大奶奶一早抱了只老母鸡去镇上卖鸡去了。

等了一会,也不见她回来,他就对师生们说:“不用等了,拔艾吧。”

多占地上的艾不一會工夫就被拔完,十几把铁锨不一会工夫就把土翻完,桑乔亲自动手撒了谏树果,然后盖了一层肥一层土,再把水浇透,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一摇一摆地回来时,人早撤了,就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苗圃。

秦大奶奶站在苗圃旁半天,然后用拐棍在苗圃上戳了十几个洞:“这是我的地!这是我的地……”

没过多少天,谏树苗就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在还带着凉意的风中,欢欢喜喜地摇摆。这个形象使秦大奶奶想起了当年也是在这个季节里,也是同样欢欢喜喜摇摆着的麦苗。她就很想用她的拐棍去鞭打这些长在她地上的辣树苗——她觉得那些树苗在挤眉弄眼地嘲弄她。

这样地看了几天,谏树苗在越来越和暖的春风里居然很张扬地一个劲地往上窜着。秦大奶奶想到了它们不久就要移栽到这块土地的各处,然后,它们就疯了似地长大,直长得遮天蔽日,把这块土地牢牢地霸占着。这么想着,她就想在苗圃里打个滚,把这些根本不在意她的树苗碾压下去。但她没有立即打滚,直到有一天,一群孩子得到老师们的示意,将她的一群鸡赶得四处乱飞,惊得鸡们将蛋生在了外边时,她才在心里确定:我就在它上面打滚,就打滚,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四下无人。

终日干干净净的秦大奶奶居然不管不顾自己的衣服了,像个坏孩子似的躺在了苗圃上,从东向西滚去。

秦大奶奶没有看到,那时,桑桑正从屋后的艾丛中走出来。

桑桑看着在苗圃上慢慢滚动的秦大奶奶,咧开嘴乐了。

秦大奶奶像一捆长长的铺盖卷在滚动。她滚动得十分投入。有几次滚出苗圃去了,她就慢慢地调整好,直到放正了身子,再继续滚动下去。她闭着眼睛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一边滚,一边在嘴里叽叽咕咕:“这地反正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些树苗是柔韧的,秦大奶奶并不能将它们压断。它们只是在她压过之后,在地上先趴趴,过不一会,又慢慢地立了起来。

当桑桑看到秦大奶奶又一次滚出苗圃好远还未能察觉,继续一路滚下去时,他禁不住乐得跳起来,并拍着巴掌:“奶奶滚出去了,奶奶滚出去了……”

秦大奶奶立即停止了滚动,用胳膊吃力地支撑起身子,朝桑桑看着。

桑桑走了过来。

秦大奶奶说:“你能不告诉你爸爸吗?”

桑桑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地是我的地!”她用手抚摸着地,就像那天她抚摸桑桑的脑袋。

经常被父亲认为是“没有是非观念”的桑桑,忽然觉得秦大奶奶也是有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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