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生活·作画
2020-09-10萧继石
萧继石先生画的一套有关武汉市民往日生活的画卷,看了首先使我感到惊奇和钦佩。这是一部十分难得,令人欣赏,具有文化内涵的艺术品。画家经过长期的苦心操劳,才获得如此丰腴的成果。
——方成(著名漫画家)
我在乡村长大,绘画主要是受父亲和叔父的影响;而能够取得一点成绩,我自己总结,无外乎要多读书、要贴近生活。
我们乡挨着有“小汉口”之称的府场镇,镇上建筑市井完全保留着晚清民国时候的风格。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聚集了各类工匠、手艺人、形形色色的摊贩和林林总总的作坊、店铺,于旧时线装书里木刻版画描绘的差不多。在儿时的记忆里,堂哥肩头驮我走亲戚,父亲牵着我在布景前照相,伯父带我泡茶馆听评书。街上一些房子的装饰非常精致,上面有一些水浒、三国的人物故事的雕塑。后来上小学天天背着书包从石板街穿过,一有时间就在街道上小人书摊坐下来花几分钱看一本书。小镇上有一位会画画的彭老先生,跟我的父亲很要好,他在街上摆一个摊子,刻图章刻印板和绘画。我父亲做过小学校长,他的草行书写得很好,喜欢诗词。父亲时有兴致画一点画,有时到老先生那借一些绘画资料、范画来学习。乡间风和日丽。这些读书人偶尔雅聚,煮茶谈诗,苦中作乐。
我是老三届的,文革辍学回到农村。一边做农活,一边也没有把读书、书法、绘画这些东西放下。后来进县城后,遇到了王受之、文祥这些读读画画的朋友,一有闲暇便混在一块,海阔天空地神侃,谈画家及其作品,谈一些读书的体会。当时书刊少,只要有能够找到的书,我就拿来读。喜欢看一些法国和苏联作家的小说中对人物场景的描写,也喜欢看《高老头》《堂吉诃德》《战争与和平》里面的一些人物插图,觉得画得太棒了,偶尔用钢笔临摹。住所对面有一个铜匠铺,匠人们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做起来,一整天就是泡一杯茶,然后就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做。不远处是我岳父一家,以竹器手艺谋生。
文革的时候,社会上闹来闹去,本人无奈做个逍遥派,应命画一些宣传画、油画、水粉画。假日到工厂、码头画速写,晚上到茶馆去画写生。那些老人在那里喝茶,他们汗渍渍的劳动以后喝一杯茶,在一起谈天就算是一种享受了。我清楚他们的甘苦。湖区里面织渔网用梭子,有位老人住在湖滨的村里,常能看到他边听书,边手工制作梭子,年纪大了,靠这手艺挣点小钱,一个人来来去去在茶馆那里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回家去。我就画这些普通人,都是我身边一些非常熟悉的人。画写生的时候,实际上每画一个人我会有不同的感受。我可信手画出乡村和街巷人物百态。白统绪、邵声朗、汤文选等一些画家下乡以后,我们几个绘画青年请他们授课,陪他们写生,一起喝酒猜拳。文祥的舅舅苏朗从兰州寄来最新出的画册,随信写了点评,我们一起细细品读。白统绪先生年年来我乡釆风,后来同住一城,几十年交往,亦师亦友,无话不谈。我这一辈的人,青少年时代物资匮乏,生活劳作在民间,尝尽甘苦,学的东西杂,爱好也杂,对于我后来专注于画民俗,却也自然形成五味杂存的笔墨底色。
我在武汉生活近四十年,之前画了一二十年的插图、连环画,搞木刻、版画,后来画漫画、水墨画。这些东西好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后来画这些民俗的、民间的题材的铺垫或准备。我作版画的时候,版画家蓝玉田和水彩画家白统绪来家作客,藍先生翻看我的作品集后说了一句话:“你这些作品都很好,有生活气息,但是我们不能总是搞瓜菜代。”他是借用我们那个困难年代“口粮不够瓜菜代”的口头语,委婉地指出我的这些所作只不过是些杂碎,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主食。表达出老艺术家对我们年轻人的一种期待和鼓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省里举办粮食科技展,我被抽调到汉口参与筹备、写写画画。在老汉口窝子花楼街旁边住了一年,每天早晨被江汉关的钟声唤醒。在小巷子小吃摊过早,走小巷到展览馆上班,周末逛纵横如网的街巷,有时被文祥拉去他在铭新里的家中,喝他大伯煨的汤,晚上躺在旅店,静得能听见江边码头叫卖声。盛夏傍晚,在江汉路副食店花两毛喝一杯散装行吟阁啤酒,到码头吹会儿江风,步行到解放公园看露天电影《瓦尓特保卫萨拉热窝》,沿途居民露宿街头的竹床阵蜿蜒十里,蔚为奇观。在旅店工作的祝姐待人总是笑呵呵的,一天她告诉我说:“我们家那位也是画画的,经常来写生。”后常见她丈夫程生达先生来探班、写生,还邀我到他住六渡桥的小木楼看画,予我学习教益良多。
后来我定居武汉,濒临东湖一隅,南望洪山,东倚珞珈山。阳春时节,带女儿到八铺街舅妈家菜地挖地米菜包春卷,或骑自行车越过阡陌到大东门闲逛,腊月步行姚家岭池塘釆摘野梅花。重阳时,与爱好书画的邓世清老弟相邀到何祚欢先生那儿蹭酒喝,听他侃老武汉故事。春节,中央美术学院姚治华先生回乡,常为我把脉鼓劲。
时光流逝,蓦然回首,沧桑巨变,尤其近十年城市化、工业化、好像整个社会进了快车道,人心浮躁难免,眨眼工夫星换斗移、面目全非,让人怅然若失!岳父家临码头石板街的砖木老房子被扒了建广场,我妻常一梦醒来说找不到家。乡愁悠悠,乡愁何寄?我们祖辈过着农耕时代田园式的生活,简朴而散淡,世代因袭的民俗文化融入血脉,成为精神家园的一部分。因此,无论世时变化,总能保持几分坚守、几份闲适、几分淡定。时下步入城市化信息时代,往昔的民俗文化所存无几。我秃笔在手,却愿意在回忆中思考,在思考中展卷,勾出令我难以忘怀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于是十几年清灯躬耕,画武汉民俗画,老字号、老民俗、老行当、老小吃、老游戏……创作过程是一个梳理、追忆、查找、走访、整理、思考、学习的过程。拾掇这些早已丢失的砖块与石子,搭建成一个为匆匆路人遮风避雨的茅草棚,寻找那些遗忘已久蒙满尘垢,散落各处的璞玉、珍珠,串起串挂在那儿,以期对过往的丝丝回想。
我的作品初稿出来后首先给老武汉看,还有武汉的历史、民俗专家、画界朋友看。白维纯、邹敬泉、王安平等诸位漫友均是老武汉,他们常热心地出主意、提供素材。新作登场.漫友们视如己出。许多作品数易其稿。走访一些老武汉,他们普遍都有很浓的怀旧情绪,对往日的东西如数家珍。这些往日的生活场景牵动着他们的情思、连着他们的血脉。翻阅了成担的资料,拂去历史的尘埃,你会仿佛聆听到远去的脚步声,你会发现那些人、那些事,就像编织历史的经纬线,许多通连着这座城市的现在,许多已被割断。比如像那些几百年的老宅,每座宅子就是一本故事,一些老字号、汉汾、汉绣、汉锣、汉裱,老武汉引以为自豪的说起来有一大串,名扬四海,这些就像这座城市的文化根系,有的已经断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告诉后人,那些根,曾滋养着这座城市,它构成这座城市性格的一部分。
老字号是几代人编织的商业梦想故事。武汉人耳熟能详的老字号,每个行业都有优秀的代表:匹头店谦祥益、药店叶开泰、副食店汪玉霞、钟表店亨达利、杂货店曹祥泰、饮食店老通城、蔡林记、老谦记、大有兴槽坊、高宏泰、四季美。知名的曹祥泰靠卖蚕豆起家,蔡林记让热干面成为武汉味道,老通城夫唱妇随的发家传奇。小吃是武汉不变的“食”尚。要问最具武汉特色的小吃,大家会不约而同地点出来:热干面、面窝、豆皮……日常吃得多的还有豆腐脑、发糕、汤圆、藕元、汤包、豆浆等等。游戏是老一代童年的记忆。斗蛐蛐、打陀螺、滚铁环、跳绳、踢毽子、打弹珠、翻花、跳皮筋,这些老游戏伴随老一代童年的成长,唾手可得,简便易行、环保,且能亲近自然,因细节不同,时代感不同,有不一样的记忆。老风俗是传统规矩与习俗。旧时,时令节日、婚丧嫁娶各地有些不同的习俗,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拜年、元宵、清明、端午、中元节、腌腊货、过年这里面的礼节、祭祀、庆典活动反映出尊老爱幼、孝敬长辈、敬畏自然、热爱生活等传统价值观。有些习俗,如开脸,相当于女孩成人礼。年俗,家庭社会的嘉年华,家人团聚,休养生息,回望往昔,迎接新年。老行当、老手艺是江湖百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的记忆中,内地五六十年代市井,都有这样的手工业作坊,从武汉老地名一看便知。如“打铜巷”“筷子巷”“绣花街”。
由此,我相继创作了《汉绣》《捏面人》《买蝈蝈》《篾匠》《薄铁铺》《染坊》《生漆店》《铜匠》《箍匠》《修伞》等题材的武漢民俗画。在绘画表现形式上也收获颇多,对于风格与笔墨,见仁见智,但我力求民俗画的笔墨从属于民俗主题,表现朴实的民风,人物、画面的时代感与个性,不能像演员穿马褂、旗袍,眉眼间、举手投足却是今天的时尚与气质,我力图让画中人物骨子里透出那个时代的气息。
热情的《武汉晚报·副刊》主编马里波、袁毅开专栏连载了我的这些民俗画,《湖北日报》对于创作成果追踪介绍。2008年,由文祥与市博物馆馆长刘清平邀请并策划在市博物馆举办了《萧继石老武汉风情画展》,展出画作110幅。新华社《每日电讯》发表了记者方政军釆写的通讯《110幅画,唤醒一座城市的记忆》。此后我又专心创作老武汉童谣画,一晃又是几年光景,江汉关博物馆两位馆长朱莉、赵大明力邀并策划举办了《萧继石老武汉童谣画展》。长江日报传媒以《童谣入画·温暖三镇》为题报道,知名出版人张福臣兄策划崇文书局出版绘本《武汉老童谣》。媒体、民间好评纷至沓来,暖我心田。泰山出版社李北山总编谈约稿,将作品纳入本卷。
又过了几年,泰山出版社相邀各地作者于北京香山研讨,我与北山先生相谈甚欢,许多想法不谋而合。这次我有幸与武汉民俗史学家严昌洪先生合作此卷,亦十分欣喜。其实,我创作之初,严先生的著作《武汉掌故》已在武汉“洛阳纸贵”,此次能共为本埠民间百姓生活立传,尽绵薄之力,不胜荣光,我珍惜这个缘分。
责编:王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