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生存与诚实救赎

王劭康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侵袭全球，黑死病的千年记忆和西班牙大流感曾带给世界的怆痛，再次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复苏。在长时间的居家隔离期间，大量有关瘟疫的作品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这其中最受关注的，莫过于法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尔贝·加缪在1946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鼠疫》。

《鼠疫》讲述的是北非一个叫奥兰的城市突然爆发鼠疫时，以主人公里厄医生为代表的众人在鼠疫面前的应对与抉择。在加缪的创作里，《鼠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肆虐的一个隐喻，虚构的瘟疫对应着现实世界中人道主义危机扩散的瘟疫。对于《鼠疫》的解读，不仅可以让我们在自省中端正应对当今这场疫情的态度，更能让我们在灾难面前找到一条保持人道关怀的道路。

在这本书中，加缪将叙述者的身份代入到小说主人公里厄身上，关切点不在于鼠疫对政治的搅动、对宗教的救赎、对经济的冲击，以及其他可能造成的深远影响，而在于生命与死亡本身。《鼠疫》表达了一个浅显的观点：对于世间凡人来说，瘟疫可谓灭项之灾。当灾难来临，理智会退缩，由此而产生的恐惧足以吞没人的自我意识。而过度的恐惧只会产生负面效果，这将导致希望的丧失乃至癫狂。加缪认为，世界是“无理性的沉默”，而我们仅能以“人类的呼唤”与其对峙。或许呼唤的意义并不显著，但如果用恐惧代替了理性的呼唤，我们也就丧失了在瘟疫面前的立足之本。

加缪自幼就患有肺结核，他常在静养之时思考生存之道。他发现，如果抛开自己瘟疫受害者的身份，转而站在一个客观角度去看待鼠疫，那么鼠疫也只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一场需要众人合力去应对的灾难。为了理清问题，奥兰需要专注;为了解决问题，奥兰需要诚实。小说主人公里厄也就随之产生了。需要说明的是，里厄医生不是英雄，也不是拯救者，而是那些与瘟疫奋力抗争的人们的化身。这群抗争者诚实且专注，他们将目光聚焦于鼠疫本身，倾尽全力寻求解决之道。这就使得里厄口中的“诚实”的品质得以建立，而“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鼠疫跟世界上别的疾病一样。能解释世界上所有疾病的东西也适用于鼠疫。鼠疫可以使某些人提高威望，但只要看到鼠疫给人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放弃斗争。”里厄医生以一种冷静而执着的诚实面对鼠疫：“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当鼠疫最终消退，人们在燃放爆竹、尖叫欢呼、普天同乐之时，里厄却又回归了冷静与思考，以底线思维再次对现状进行评估。这种在狂热时表现出的忧患心，是里厄对于鼠疫的奋力抗争，其中所呈现的正是加缪心中的理想人类，同时也是他对于自身的要求。这种由理性与忧患心结合而成的诚实，不仅在这场鼠疫中拯救了奥兰，也是之前和之后的一切灾难中，人类实现自我拯救的唯一解药。

奥兰的鼠疫结束时，加缪借里厄之口说：“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也许有一天，鼠疫會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他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归根结底，《鼠疫》不是一个传统的“爱战胜苦难”的故事。投机倒把、卑劣的科塔尔在鼠疫中活了下来，而一生追寻爱与希望的塔鲁却死在黎明来临之前。代表加缪发声的里厄也明确说过：“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做一个真正的人。”人类并未征服鼠疫，幸存者的坚强在于，他们付出了巨大牺牲之后挺过了灾难。鼠疫只是“启程回它悄悄出走的不为人知的老巢”一一这与我们曾经面对的sARs何其相似。

这场鼠疫由骤然开始到神秘结束，从始至终，谁都没有找到答案。里厄医生也并不了解鼠疫的本质，他也只是为生存在而战，“既然天地万物的秩序最终归结为一个‘死’字，上帝也许宁愿人们别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去同死亡作斗争，宁愿人们不要抬眼望青天，因为上帝在那里是不说话的。”或许，在自然的天灾面前，我们真的只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而自我拯救的途径就在那里一一少想一些瘟疫之外的权谋技俩，多关注肆虐的疾病与被躁躏的生命，试着尽己所能，诚实地去面对瘟疫本身。就像里厄医生与塔鲁的那段对话一样：

“您的胜利永远是暂时的，如此而已。”

“永远，这我知道。但这不是停止斗争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