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如何把《新青年》办成了名刊
2020-09-10王奇生
王奇生
01既无人喝彩,也无人反对的“普通刊物”
陈独秀于1915年创办《青年杂志》时,其实并没有什么高远的志怀和预设路径。《青年杂志》没有正式的“发刊词”。创刊号上只有一简单的“社告”,内中除申言“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以及“于各国事情学术思潮尽心灌输”外,其他均属于编辑体例的具体说明。创刊号首篇是陈独秀撰写的《敬告青年》一文,该文虽有几分“发刊词”的意味,但其所揭示的六条“新青年”准则(“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论旨其实十分空泛。创刊号中另有陈独秀答王庸工的信,声称“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
1916年9月,《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改名的原因,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指责《青年杂志》与他们的刊物在名称上有雷同、混淆之嫌。作为办刊者,陈独秀显然不便直白将改名的真实原因告诉读者。他向读者解释说:“自第2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就作者而言,《新青年》第1卷几乎是清一色的皖籍。第2卷虽然突破了“地域圈”,但仍局限于陈独秀个人的“朋友圈”内。杂志创刊号声称“本志执笔诸君,皆一时名彦”,大抵类似自我张扬的“广告”。论者常以《新青年》作者日后的成就和名望来评断其撰作阵营。实际上,早期《新青年》作者大多是在五四以后才逐渐成名的,有的一直名不见经传。
为了扩大杂志影响,陈独秀刻意声称:“自第2卷起,将得一批‘当代名流’相助撰稿。”检视名单,尚在美国留学的青年胡适也赫然在列,显有虚张声势之嫌。一年之后,陈独秀故伎重演,将第1、2卷作者汇列于《新青年》第3卷第1号上,并夸大其词地署上“海内大名家”数十名执笔。
陈独秀与蔡元培相知较早。当蔡元培决意聘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时,陈独秀以“从来没有在大学教过书,又没有什么学位头衔”而缺乏足够的自信。为使陈独秀能够顺利出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蔡元培在向教育部申报时,不但替陈独秀编造了“日本东京日本大学毕业”的假学历,还替他编造了“曾任芜湖安徽公学教务长、安徽高等学校校长”的假履历。
鲁迅首次接触《新青年》并与陈独秀联系,大约在1916年底或1917年初。其时鲁迅在北京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科长。可能是陈独秀赠送了10本《新青年》给他,他看完后,将10本《新青年》寄给了远在绍兴的弟弟周作人。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中称:那时的《新青年》“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周作人晚年也回忆说,印象中的早期《新青年》,“是普通的刊物罢了,虽是由陈独秀编辑,看不出什么特色来”。
早期《新青年》没有多大影响亦在情理之中。每期印数仅1000本。承印的上海群益书社每期付编辑费和稿费200元。以当时商务印书馆的例规,在不支付编辑费的情况下,至少需销数2000本以上,出版商才有可能赚钱。群益之出《新青年》,显然勉为其难。
《新青年》随陈独秀北迁后,编辑和作者队伍逐渐扩大。第3卷的作者群中,新增了章士钊、蔡元培、钱玄同等资深学者。但也有恽代英、毛泽东、常乃惠、黄凌霜等在校青年学生投稿。
1917年8月,《新青年》出完第3卷后,因发行不广,销路不畅,群益书社感到实在难以为继,一度中止出版。后经陈独秀极力交涉,书社到年底才勉强应允续刊。
02一批北大教授加盟,依托全国最高学府
1918年1月,《新青年》在中断四个月之后重新出版。与前3卷不同的是,第4卷起改为同人刊物。《新青年》第4卷第3号登载编辑部启事称:
本志自第四卷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共同担任,不另购稿。
《新青年》如此自信地对外宣示,一个关键的因素是陈独秀出掌北大文科学长。杂志主编被教育部任命为全国最高学府的文科学长,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广告”。胡适后来分析文学革命成功的因素时指出:陈独秀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后,其文学革命主张乃成了“全国的东西”,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当时北大在全国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
当然,并非陈独秀一出掌北大文科,杂志即随之改观。更为实际的是,陈独秀入北大后,一批北大教授加盟《新青年》,使杂志真正以全国最高学府为依托。除第3卷的章士钊、蔡元培、钱玄同外,第4卷又有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陈大齐、王星拱等人加入。与此同时,杂志的编务,也不再由陈独秀独力承担。第4卷开始采取集议制度,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共同商定下期稿件。大约自第5卷起,编辑部开始采取轮流编辑办法。第6卷由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沈尹默六人轮流编辑,六人均为北大教授。《新青年》遂由一个安徽人主导的地方性刊物,真正转变成为以北大教授为主体的“全国性”刊物。如果说之前的“名彦”“名流”“名家”执笔,多少有些虚张声势的话,如今由“货真价实”的“北大教授”担任撰译,对一般青年读者之號召力,当不难想象。
正是“北大教授”的积极参与,使《新青年》大壮声威,以至于“外面的人往往把《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混为一谈”。《新青年》编辑部为此大加“辟谣”。此举虽有减轻校方压力的考量,但也不排除有反用“欲盖弥彰”策略之意。
03舆论“炒作”:陈独秀的看家本领
陈独秀对舆论“炒作”早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领。与章士钊合办《甲寅》杂志时,他就采用过“故作危言,以耸国民”以及“正言若反”等手法。《新青年》创刊伊始,即仿照《甲寅》开辟了一个“通信”栏目,发表读者来信。陈独秀开辟此栏目固然有激发公众参与讨论的考量,同时也是刻意营造“众声喧哗”的氛围,带有相当的“表演”成分。此外,《新青年》编者们还大胆而又别出心裁地上演了中国近代报刊史上一幕前所未有的“双簧戏”。
“双簧戏”上演的时间是1918年3月,主角是钱玄同与刘半农。先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以读者名义致一长函于《新青年》,肆意指责《新青年》排斥孔子,废灭纲常,尤集矢于文学革命。再由刘半农代表《新青年》逐一批驳。虚拟的正方反方各尽意气之能事,指责者百般挑衅,批驳者刻薄淋漓,极具戏剧性和观赏效果。胡适将此事内情告诉好友任鸿隽后,任氏担心伪造读者来信将有损《新青年》信用,而任妻陈衡哲则认为此举具有“对外军略”的意义。“双簧戏”显然取得了一定的“炒作”效果,聚集了受众相当的注意力。
“王敬轩”来信发表后,激烈的反对者开始借助其他报刊加以攻击。其中以林琴南的攻击最为恶辣,也最具影响。1919年2、3月间,林琴南于上海《新申报》接连以小说形式诋毁《新青年》同人,继而在北京《公言报》以公开信的形式两度致书蔡元培,攻击《新青年》与北大。
林琴南的公开信发表后,蔡元培亦借助媒体复信驳辩。因林、蔡均系学界名流,两人的论辩迅速引发舆论关注。一时间,京沪各大报刊在转载林、蔡往还书牍的同时,竞相发表评论。各报且将“林蔡之争”冠以“新旧之争”“新旧思潮之冲突”“新旧思潮之决斗”等火药味浓烈的标题。深悉大众传播心理和传媒特点的陈独秀又趁机将这些报道有选择性地转载于《每周评论》,无异火上浇油。仅《每周评论》第17、19两期就转载了14家报刊的27篇社评。在新闻媒体的大肆渲染下,顿时喧哗为大众关注的公共话题。
令林琴南始料未及的是,他对《新青年》的攻击诋毁,招来媒体的广泛报道,无形中为《新青年》做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广告宣传。在此之前,新闻报纸几乎没有关注过《新青年》。
当时读书界显已洞悉“越受打压越出名”的社会传播心理。正是1919年春初的这场“新旧之争”,使《新青年》及其同人声名大振,杂志的最高印数达到一万五六千份。
1919年5月,《新青年》决定重印前5卷。这无疑是《新青年》销路大开的一个重要表征,也是《新青年》真正成为“名刊”的重要标志。
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