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狂士”陈汉章
2020-09-10度公
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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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北京301特护病房。96岁高龄的季羡林长住在此。身体已十分虚弱的季老,每日只会见少数客人。
这天,有一行人来访,向他索一幅墨宝,为国学大师陈汉章故居题字。陈汉章是北大的元老级人物之一。季老听闻,精神大振:“照说汉章先生也是我的老师!”立即让助手调墨、铺纸。一张宣纸铺开,季老挥笔写下“陈汉章故居”“季羡林”“敬题”。
当时的季羡林双腿难支、眼神模糊,已有数年未提笔写字,却还坚持为陈汉章写下这幅字,可见两代国学大师的精神交融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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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一族,在宁波象山,德高望重。陈汉章其名,取自《诗经》:“倬彼云汉,为章于天。”
他自幼聪颖,4岁开始识字。10岁时,便已赋诗一百余首。少年时,便考得本地童生第一名。到了25岁,远赴杭州参加乡试,一举中举。当时朝廷先后多次聘他出仕,都被陈汉章一一婉拒。从捧起书卷那一天起,他便将治学读书作为人生追求。
这位陈家公子读起书来,简直发痴。每日天不亮,便捧起书诵读。全村的鸡还没打鸣,陈家大院上空就响起他的琅琅书声。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被他读过的书卷,旁人很难再插手。因为陈汉章记笔记有个习惯,要用6种色笔勾画。每读一遍,便勾描一次。从藤黄、浅蓝,直到银朱,一本书密密麻麻布满心得。
就这样,陈汉章以最扎实的笨方法,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他的昔日同窗章太炎,一生倨傲,好出狂言,唯独对陈汉章心服口服,曾说:浙中朋辈,博学精思,无出阁下右者。陈汉章能担此盛名,究其原因,不过这八个字:多买书,不如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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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本书卷,藏于腹中,量变引发质变。陈汉章在北京时,教育部招待外国汉学家,必请他出席。无论对面的人问出什么刁钻、晦涩的问题,陈汉章都能对答如流。一次,来访的日本汉学家提出了困扰许久的迷思。在场的儒生皆不能答,唯陈汉章一字一句,引经据典地完美阐释。這位日本汉学家激动万分,直称他为“两脚书库”。
另有外国汉学家盛赞:“学问渊博,文章湛深,实中国之大师也。”但这位大师不为名、不谋官,一心求取知识。在军阀混战时,孙传芳、吴佩孚多次亲自邀请他做官,陈汉章照辞不误。驻北京的六国使馆,专门邀请他去讲中国历史,每周只用讲2小时,每月报酬600银元。要知道,当时一个人每月花4银元,也都绰绰有余了,使馆还附加了专车接送服务。但陈汉章还是拒绝了。这回,就连他儿子都坐不住了,跑去问父亲,为何不接受如此优越的职务?陈汉章义正言辞:你们只知道酬金多,条件好。你们可知道,中国历史岂能被外国所洞悉?当时中华大地,洋人遍地横走,很多国人崇洋媚外,巴不得与洋人共事;陈汉章这样的学者,却有一派风骨,不为斗米折腰,正中国人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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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官,却愿意做学生。陈汉章一生最遗憾的是,未点翰林。清末时,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已废除,翰林无门。若在京师大学堂毕业,时人也称“洋翰林”。为了做翰林,1909年,陈汉章竟然报名入学。4年后,以中国史学第一名毕业,时年49岁。
这个怪老头上学堂的故事,在北京一时传为笑谈。可陈汉章学富五车,满不在乎。一毕业,他就被聘为北大国文、哲学、史学教授。
据说,他在教授中国哲学史时,侃侃而谈。从伏羲、皇帝讲起,行云流水,如痴如醉。结果,两年下来,这门课才讲到商朝。中华文化在陈汉章胸中,已幻化成无穷无尽的瑰宝。他探囊取物,用之不竭。而台下坐着的冯友兰、顾颉刚、傅斯年等,日后撑起了中国近代哲学、文学、史学的半边天,这不得不归功于陈汉章恢弘而瑰丽的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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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汉章在北大前后20余年,桃李满园。他从不避讳向学生表达爱国情怀。
在上中国历史一课时,他亲自编写讲义。当时国家时局外忧内患,西方工业革命的车轮滚滚。陈汉章却跟学生说,欧洲发展的声光化电,我国自古有之,而证据就在先秦诸子的著作里。他还特意搜罗了一批证据,给学生展示。譬如先秦时代,便有“飞车”一词,这也被他解读为,中国在那时就有了飞机构想。不料,一位学生起身提出反对:“陈先生,你考证出现代欧洲科学,在中国古已有之,为什么后来失传了呢?”陈汉章正色解答:“这要在先秦时代以后的历史讲到。”
在场另一位17岁少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陈先生是发思古之幽情,光大汉之天声。”陈汉章什么也没说,当晚却给了少年一张字条,邀他共谈。少年忐忑前往,不知迎面而来的是斥责还是安抚。哪知陈汉章一见他,便说:鸦片战争以后,清廷畏洋人如虎。士林中养成一种崇拜外国的风气,牢不可破。中国人见洋人奴颜婢膝,实在可耻。忘记我国是文明古国,比洋人强得多。我要打破这个风气,所以编了那样的讲义,聊当针砭。中华民族同白种人并肩而无愧色。这番话打动了少年。而后少年奋发图强,成为了我国一代文学大家,这少年正是茅盾。
这次意味深长的谈话,让茅盾了解到陈汉章有一颗拳拳爱国心。只是这爱国的方式,与其他老师似乎不一样。也正因此,他称陈汉章“爱国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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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汉章虽然怪,却治学认真。在北大,白天任教,晚上回家编写讲义。空闲时,给子女讲解四书五经。哪怕生病发烧,学生跟到家里,他也从不回避。无论学生请教到多晚,他都会耐心解答。所以其门下冯友兰、顾颉刚等高徒,多年后提起陈汉章,无不肃然起敬。
1931年,68岁的陈汉章告老回乡。在老家象山县东陈村,继续耕读。这位在外游历多年,当过北大教授的学者,回乡也从不摆架子。逢春节,晚辈、学生去家中给他行跪拜礼。陈汉章也会以下跪还礼,起身时,还要对来者作揖。这桩奇闻,在东陈村传开,盛赞陈汉章德高望重。
对晚辈尚且礼节周全,对村中孤寡老人,他也不吝施舍。逢年过节,送猪肉十斤,大米一斗。若有病灾,抓药治病,他也从不吝救助。当时,家乡有条石板路年久失修,一到雨天更是泥泞难走。陈汉章以一己之力,出资修完了整条路。不止如此,东陈村只有几座私塾,村里适龄孩子求学困难。陈汉章牵头捐资,兴建学校,解决教育难题。与此同时,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他还捐出1000元,帮助县里筹建公立医院。陈汉章乐善好施,修身齐家,平一县,在象山东陈村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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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汉章在外读书授业,启蒙一代学子。在家乡,修路扶贫,兴建学校,捐资办医院。离世后,家中还留有800万字手稿未出版。2006年浙江省编纂《陈汉章全集》,集结了陈汉章一生心血,累计21卷,近1000余万字。在晚年,他还笔耕不辍,一直写到离世。他曾与父亲一同编纂家训,其中两句振聋发聩:“多买书,不如多读书。”我们看到的是他难以望其项背的恢弘成就,而陈汉章一生都在践行这么简单朴素的道理。
读书时,诵读十遍,6种色笔勾描。可能别人读三本书,他才啃下一本。但正是这读透了、参熟了的一本又一本,让他在往后几十年里,都在不断汲取养分。北大对这位国学大师的一生,给出颇高评价:一生撰述宏富,著作等身,嘉惠学林,功在千秋。身为知识分子,最高荣耀莫过于此。而今时今日,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多买书,不如多读书。
责编:何建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