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节选
2020-09-10老舍
世界文学巨匠为我们带来了永久的力量和源源不断的人文宝藏,值得一读再读。
【作者介绍】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因年幼丧父,他在北京大杂院里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艰难的幼年和少年时期,因而非常熟悉社会底层市民的生活,且喜欢戏曲和民间说唱艺术,这些都为他创作的平民化和京味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老舍是20世纪中国享有盛誉的新文学开拓者之一,他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有《赶集》《蛤藻集》等;长篇小说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剧本有《龙须沟》《春华秋实》《茶馆》等23个,荣获“人民艺术家”称号。他的作品大都取材于他所熟悉和深爱着的北京普通人的
生活和情感,“北京味”、幽默风以及北京话为基础的白话文、凝练而纯粹的语言,在现代作家中独树一帜。
《骆驼祥子》是老舍创作的巅峰之作,是他写城市贫民悲剧命运的代表作。1936年春天,老舍从任教的国立山东大学辞职,孤注一掷地投身写作事业。1937年,《骆驼祥子》在《宇宙风》连载,描述了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时期人力车夫祥子三起三落的悲惨命运。老舍说“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这位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祖国文学艺术事业的文学巨匠留下的创世之作,不仅是我国文学艺术中的瑰宝,也丰富了世界文学宝库。
【节选导读】
祥子自幼生活在乡间,带着中国农村破败凋敝的大背景,也带着农民的质朴和固执,十八岁那年跑到了城里拉车。他年轻又有力气,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咬牙努力苦干三年,终于凑齐了一百块钱,迫不及待地买了新车。自从有了属于自己的车,他对生活就有了新的希望,只要再这么拉下去,两年又能买上一辆新车,然后是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一) 祥子丢车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地动弹;车厢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響;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不快跑若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做的。
(赏析:老舍的语言充满感情,细致精准、生动形象。如“跑得不快怎么对得起自己呢,怎么对得起那辆车呢?”“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和车的优美”这些心理描写十分贴合人物情感和性格,祥子意气风发的形象跃然纸上。)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地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案,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是,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做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涨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
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赏析:祥子自信乐观,不相信关于战争的谣言,即使倒霉赶到“点儿”上,他也能凭借自己强壮的身体躲过一劫。这为下文祥子的车被抢做铺垫,也从侧面写出了战争对百姓带来的伤害以及作者对战争的厌恶。)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做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得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哪儿?”“东——站!”“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来。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清华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地走死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车还继续地喊:“都哑巴了?清华!”
(赏析:车夫们对找上门的生意都爱答不理,说明大家都知道这一趟车不好拉,跑一趟清华被兵抓去的风险很大,大家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拉过来!再找一辆!”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楞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别人还都不动。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为什么会没人抢呢?他也不想去。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样?”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赏析:祥子认为“大个子”是对他的赞美,听了心头一喜,少了些谨慎。又想着能挣两元钱,便大着胆子接下了这趟活。)
危险?难道就那样巧?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这么一想,他把车拉过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凉了一些。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伙计!是福不是祸,今儿个就是今儿个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坏,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耍老娘们脾气!
(赏析:虽然祥子是社会最底层的车夫,却也是个体面的人,他有着一份特殊的职业自信。)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马路上——”“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赏析:抱着侥幸心理的祥子最终还是没躲过战祸,踩到了“点儿”上。且面对十几个兵,凭他有再强壮的身体也无可奈何,只得认栽。)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
(赏析:这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就是祥子的体面,是他作为“高等车夫”的标志。他努力三年才有如今的光荣,现在却被兵们抢了去,怎叫人不恨!)
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
(赏析:这句话连续用了三个“凭什么”,这是祥子极度歇斯底里的怒吼、悲痛欲绝的抱怨、身感不公的绝望以及失去问爱车的悲痛,体现出祥子心中的愤愤不平,写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以及政府的腐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确地回答出。这些日子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走,得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遠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地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这是什么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他不晓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要逃,就得乘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来!
(赏析:骆驼的出现就像是给了在黑夜中航行的祥子一盏明灯,北平的地图在祥子的脑海里铺展开来。祥子不但为自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还给兵们制定了撤退的战略。)
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浑身发颤!
(赏析:被抓的这些日子祥子都在干重苦力活,形势的紧张和身体的疲劳让他无暇思考。但是现在一丝思绪给他带来了希望,让他有点不相信现实。这段心理描写体现了祥子的兴奋和害怕再次被抓的强烈恐慌。)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骆驼忽然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他喜欢这个声音,像夜间忽然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他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他慢慢地,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骆驼。
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像必须有些同情。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样。极快地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他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节选导读】
在当时中国军阀混战的社会环境里,祥子开车厂的幻想破灭了。不到半年,在战争的混乱中,祥子被兵们连人带车抢了去,他失去了自由,但更让他悲愤的是他失去了爱车。趁着兵们逃跑的机会,祥子在黑夜中也摸索着逃出来了,还顺走了兵营里的三头骆驼。兵荒马乱的世道,祥子把骆驼贱卖了,只得了三十五元,但是这钱离买车还差得远。
祥子与骆驼的故事不胫而走,生活却又回到了原点。祥子又来到了刘四爷的人和车厂,把钱存在了刘四爷手里。他没有灰心,依然倔强地从头开始,更加勤劳地拉车攒钱,甚至和同行抢生意。在他潦倒之际,刘四爷的女儿虎妞对他关照有加,并且引诱了他。清醒之后,祥子感到后悔愤恨,他心里实在是讨厌这个又丑又厉害的老姑娘,一心想摆脱她。这时,祥子碰到了一位具有民主思想的大学教授曹先生,他将自己的困境说给曹先生听,曹先生答应让他在自己家拉包月车。曹家人待人十分和蔼,主仆相处十分融洽,祥子把挣的钱都攒起来,一心想着再买一辆新车,生活似乎又有了盼头。
(二)祥子上了曹宅
祥子上了曹宅。
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羞愧。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么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着他的那点钱。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老头子说几句坏话,而把那点钱“炸了酱”。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得碰上她,又怪难以为情。他想不出妥當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是,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块黑瘢。无缘无故地丢了车,无缘无故地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想来想去,他看出这么点来: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么?“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教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赏析:这两段写出了祥子内心的矛盾挣扎。他想离开人和车厂,自己出去单干,但是又没能抵挡住虎妞的诱惑,这让他内心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按理说,他应当很痛快,因为曹宅是,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顶可爱的。曹宅的工钱并不比别处多,除了三节的赏钱也没有很多的零钱,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地和气,拿谁也当个人对待。祥子愿意多挣钱,拼命地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间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曹宅处处很干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决不给下人臭东西吃。自己有间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地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祥子,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况且吃住都合适,工作又不累,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也不是吃亏的事。自己掏钱吃饭,他决不会吃得这么样好,现在既有现成的菜饭,而且吃了不会由脊梁骨下去,他为什么不往饱里吃呢;饭也是钱买来的,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净净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况且,虽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请客,没什么零钱,可是作点什么临时的工作也都能得个一毛两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给小孩儿去买丸药,她必多给他一毛钱,叫他坐车去,虽然明知道他比谁也跑得快。这点钱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顶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猫狗,或者还不如猫狗。曹家的人是个例外,所以他喜欢在这儿。他去收拾院子,浇花,都不等他们吩咐他,而他们每见到他做这些事也必说些好听的话,更趁着这种时节,他们找出些破旧的东西,教他去换洋火,虽然那些东西还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这里,他觉出点人味儿。
(赏析:曹家的工钱没有比别家的高,但是祥子却乐意留在这里,还会做些职责之外的杂活。这是因为曹氏夫妇待人和善,在这里做工有别处没有的人情味,这是祥子进城拉车以来从未获得的温暖和归属感。)
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决不一面儿黑。他心中的体面人物,除了黄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据说是认识许多的字,还挺讲理。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连一个能赶上刘四爷的还没有;文的中,虽然有在大学堂教书的先生,也有在衙门当了好差事的,字当然认识不少了,可是没遇到一个讲理的。就是先生讲点理,太太小姐们也很难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认识字,又讲理,而且曹太太也规规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必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做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他自居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维廉·莫利司一点儿影响。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人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迹。他一向没遇到过像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泼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像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在家里呢,处处又是那么清洁,永远是那么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地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地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么滋味。
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哪摸着一点什么滋味。
(赏析:曹家人待人彬彬有礼,尊重每个人,是当时社会的一股清流,一片绿洲,也侧面说明当时社会的黑暗,人的自私自利,以至于祥子遇到曹先生便将他视为圣贤。曹先生是作者对底层劳动人民同情的化身,表达了作者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与对旧社会的黑暗的痛恨之情。)
不幸,那个女的和那点钱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为这点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愣,所答非所问。这使他非常地难过。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来覆去地想,想的是这两件事。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的念头。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孩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祥子不能受这个。再说呢,假若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点钱,那是用命换来的!
(赏析:虽然在曹家的工作舒心,但是祥子却始终不能安心。存在刘四爷手里的钱是祥子的血汗钱,祥子是怎么也不能轻易放弃的。可是怎么才能摆脱虎妞的纠缠顺利拿回那点钱呢?祥子的心就要被虫子做的茧给紧紧捆住了。)
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呢?
(赏析:这段细节描写充分表现出祥子为钱所困,想要赚钱,却没有赚钱的门路,只有拉车。为了存钱买车,买衣服也只能算计着。表现出了当时社会底层人民的痛苦挣扎。)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得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纽扣,凉风飕飕地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像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跑。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地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什么。
(赏析:这段运用比喻手法烘托出祥子拉车的熟练与灵活。“痛快”“干脆”两个词生动形象地写出祥子通过奔跑来排解心中的闷气,烦恼都随风而去。)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脚到,车轮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车把断了。“怎么了?”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地坐起来。“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祥子問。
(赏析:祥子狠狠地摔倒在地,一声不吭地爬起来,首先关心曹先生,可见他的善良和责任心。)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地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祥子呆呆地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地叫,“祥子!你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盯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赏析:由于祥子的过失导致洋车摔断了把手,还摔伤了曹先生,祥子感到愧疚难安,断掉的车把就像插在他心上一样。)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掺和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你还不动换呐,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像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赏析:虽然祥子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但是书房不属于祥子的活动范围。满脸是血的他和书房的干净雅趣更显得格格不入。)
“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地往上缠纱布。
“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辞事,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面,那叫规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他顾不得恨谁,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拼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地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地“抄”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意!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辞他,只好自己先滚吧。
(赏析:今晚摔的这一跤简直是祥子职业生涯上的滑铁卢。拉包车摔了雇主,这么不负责的人,以后谁还敢再请他?淳朴老实的祥子只有赔了工钱再辞职,损失工钱保住脸面。)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嘛,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赏析:祥子回家后,曹太太还没对祥子说过一句话,祥子害怕曹太太怪罪。现在有了曹太太一句话,就像摘了头上的紧箍咒,得到了些许解脱。)
“胳臂和腿上呢?”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門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么吃心。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子,我也是常辞工。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二来是,年轻气儿粗,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么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这儿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可是话又得这么说,把事情看长远了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住干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一点也不必,火气壮当不了吃饭。像你这么老实巴交的,安安顿顿地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去强。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气,“得,明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
(赏析:北京话“满天打油飞”是指各处游荡,没个准落脚的地方。高妈说话十分形象贴切,京味十足,还带有浓浓的市井气息。)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颠算了七开八得,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