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快的手也抓不到阳光
2020-09-10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地上的阳光,一多半照耀着白金色的枯草,只有一小片洒在刚萌芽的青草上。潛意识里,我觉得阳光照耀枯草可惜了。转瞬,觉出这个念头的卑劣。这不是阳光的想法,而是我的私念。阳光照耀一切,照在它能照到的一切地方,为什么不给枯草阳光呢?
草枯了,还保持草的修长。如果把枯叶衬在紫色或蓝色的背景下,它的色彩便显出一些高贵,那是亚麻色泽的白。它们在骤然而至的霜冻中失去了呼吸,脸变白。阳光好好照耀它们吧,让它们身子暖和起来。青草刚冒出来时都是小片的圆形,积雪融化之后,残雪也是圆的。这是大自然的意思。
青草好像不敢相信春天已经到来,它们探出半个浅绿的身子四处张望,田鼠刚刚跑出洞来时也像青草这样张望。青草计算身边有多少青草,看同伴的数量,来决定它是快长还是慢长。我很想把日历牌举到青草鼻子前面,说:“已经春分了,下一个节气就是清明。”
阳光洒在嫩绿的小草上,像把它们抱起来,放到高的地方——先绿的青草真的都长在凸出的地方。阳光仔细研究这些青草,看它们是新草还是老草的新芽。你看,这就是阳光照耀一切的原因——貌似死去的枯草照样生新芽。阳光照在牛粪上、碎玻璃上。房顶废弃的破筐上都有阳光的恩惠,破筐里有一小堆虫卵正等待阳光把它们变成虫子。
我在荒野中停下来,让阳光在脸上静静照一会儿。走路时,脸上甩跑了许多阳光。中医说,脸对阳光,合目运睛有养肝之效。余试之,感到眼皮比樱桃还红。体察阳光落在脸上的感受,只觉被敷了一层暖。阳光的手是何等轻柔,它摸你的脸,你却觉不出它手指的力量。
走在荒野里,看大地延伸至远方。在大地上,我看不见大地,只有铺到天边的阳光。四下无人,我趴在地上看阳光在地表的活动情况。
我想知道阳光推开后有多厚,或者说有多薄。一层阳光比煎饼薄、比纸薄、比笛膜还薄吗?
阳光覆盖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熨帖合适,没露出多余的边角。
我像虫子一样趴在地上看阳光,看不见它的衣裳,它那么紧致地贴在土地上,照在衰老的柳树和没腐烂的落叶上。其实,我只看到阳光所照的东西,却没看到阳光。起身往远处瞧,地表氤氲着一层金色的雾,那是太阳的光芒。
阳光照在解冻的河水上,水色透青。水抖动波纹,似要甩掉这些阳光。阳光比蛇还灵活,随弯就弯地贴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阳光趴在水上却不影响水的透明。水动光也动,光动得好像比水还快。
傍晚,弄不清阳光是怎样一点点撤退的。脱离光的大地并非如褪色的衣衫。相反,大地之衣一点点加深,比夜更黑。
闭上眼,让皮肤和阳光说会儿话。假设我的脸膛是土地,能听到阳光说什么呢?我只感到微温,或许有微微的电流传过皮肤。伸手抓脸上的阳光,它马上跑到我手上。多快的手也抓不到阳光。
迎着阳光尽情地把芬芳交给心灵,用色彩来装点人生。当然还有那些从未有过的想象,让它浓进这湛蓝的天空托付给生命,让幸福充实着生活的点滴和瞬间,或许又是别样的情怀。犹如是天空拉开一层灰暗的薄纱,让轻风吹拂起绿色的清甜,而清晨里犹如揭开山溪的梦一样,灵巧地在歌唱着一份眷恋。在喧嚣与繁华中,为寻找春天的气息,那路边聆听燕子的呢喃,或许生命也在为这个春天喝彩。而在乡村里,原野上的开始蓬勃起来,眺望着那如律动的诗行,伴着鲜活的韵味盎然地蔓延在大地上。远处的山也充满着蒙眬的诱惑,凝固起童话般的灵魂,便舒缓成了一朵朵难以割舍的主题。
节选自《春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