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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

2020-09-10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小九药王小喇叭

阿杏,我们回不了家了。

新浪微博:@·别角晚水·

——小九,等我醒了,就带我回家吧,我们的小兔子我还没喂呢。

【1】

剑子岭开始落雨的时候,温杏正哼哧哼哧地爬到半山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布裙荆钗,蹬一双水一浸就软趴趴的草鞋,站在空旷的野地里一筹莫展。薄薄一个纸囊,包着小份金贵的胭脂,原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此刻经雨一浇,淋淋漓漓染了她一身的红。

温杏一屁股坐下,把背着的藤箱往地上重重一搁,捏着已然无用的胭脂生闷气。这是她凌晨赶至镇上,喊破喉咙卖掉攒了半草药,又在云翠轩门口排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队才换回的宝贝,不料就这么断送了。她越发气不过,抬手便拍了那藤箱一巴掌:“都怪你!若不是你不安分,偷跑出去又被野狗追着咬,我就不用费时救你,那咱们这会子早就回了小梅村!”

说这话时,她唇不点而红,眼睛也红,宛如被雨水打湿的一朵杏花。藤箱原地弹了弹,盖子被顶开,探出一只白兔的圆脑袋,三瓣嘴一耸一耸的,倒像是比她还要委屈些。

“臭小八,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温杏提溜着罪魁祸首的长耳朵,将它捞过来擦手。这是她救下的小野兔,性子甚是活泛,成天里喜欢给她惹麻烦。

“一会儿招狗一会儿招雨的,你这么厉害,倒是给我招个如意郎君来呀!”她拈一把小八前额被胭脂染红的毛,想起话本子里白兔化形的清朗少年,雨天眉间点着朱砂、飘着白衣,擎一柄八十四骨紫竹伞,跋山涉水地赶来对恩人以身相许。她已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少女情怀如诗,岂会不憧憬未来夫婿的模样?可她自幼父母双亡,又被小梅村的村民们看作天煞孤星,冷言冷语听惯了,打小便躲着人堆走,除了小八这类小小生灵,无人敢与她亲近,更别提什么红鸾星动了。

罢了,姻缘之事,人力难及,又何必为难一只小兔子。她揉揉怀里的毛团,刚要把它塞回藤箱里,忽听一声“姑娘”响在耳后,如水激冰玉,还是个男子音色。

温杏吓得魂飞天外,一把把小八丢出十丈远,顶着一脑门的雨水发蒙,想破头也不明白好好的一只母兔子怎么就原地成了精,还修了个男身?战栗心口缓缓浮上一阵奇异的战栗感,她正兀自晃神,小八跳上侧方山石,伸出前腿蹭蹭挡住小红眼睛的红毛,后腿蹦了三蹦,似乎在极力引起她的注意。

又是一声“姑娘”传来,不过这一次,温杏看得很清楚,小八的三瓣嘴纹丝不动。她狐疑地走上前,只往石下望了一眼,原本就不甚清楚的脑子更晕了——那儿卧了个白衣少年,更巧的是,他眉间果真缀了颗朱砂痣。雨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偏他一个莹润洁白,宛若淌着光的明珠,从额头、眼睛、鼻子、唇齿,再到指甲盖儿,无一处不亮,无一处不美。

温杏如坠梦中,盯着他眉心那一点朱砂许久,胭脂、小八、话本子、白兔少年……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来回穿梭。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挥着湿淋淋的袖子,二话不说便去擦那少年的朱砂痣,一下,两下……少年双眸含波,好脾气地任她胡闹,待她尽兴了,才带着笑意咳了咳:“这是天生的,抹不掉。姑娘若玩够了,可否劳驾搭把手,除去在下这身污秽?”

他目光温暖,声音却虚弱,温杏从羞赧中惊醒,这才发现他右手持剑,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自膝而下,尽是蜿蜒的血迹,显然是腿部和左手都受了重伤,亟待止血又苦于没有力气,这才求助于她。

“别慌,我还有一些白芨没卖完,止血很灵的,这就来帮你!”温杏嘴上镇定,说着帮忙,手忙脚乱的却是她自己。伤口堪堪包扎好,她便忙不迭地抬头去看那少年,这一瞧,便不小心鼻子对鼻子、额头对额头地与他撞在一起,伤口上刚打好的结又松散开。少年禁不住闷哼一声,转眼见温杏两颊红热,泫然欲泣,又是一怔。他微微笑了笑,温声道:“无妨,多试几次就好了。”

說这话时,他眉眼低垂,那点儿温软的笑意纤尘不染,教温杏挪不开眼。她长到如今,从未有人对她假以辞色,更别提如今日这少年一般,忍着一身伤痛,仍不忘好言相慰。她攥着白芨,蓦地想起临出门前被她匆匆扫过又撇在脑后的皇历,上面写的是“忌远游,宜嫁娶”。

她的脸在这一瞬间烧得更红。

【2】

剑子岭山势险峻,一如其名,待到日暮后还总是野兽蛇虫齐出,其中不乏毒物。眼见这少年之伤片刻不能耽误,温杏强自回神,绞着小八的红毛问:“你伤得很重,必须卧床静养,可最近的歇脚之处就是小梅村了,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少年闻言一愣:“你不问问我的姓名、来历、为何会受伤在此,就肯带我回家,不怕我是坏人吗?”

温杏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谁都知道如今大月国不太平,皇帝老头终日沉迷长生不老之术,派了那些不把百姓当人看的爪牙到处寻访神药,欺凌弱小,搅得天下人心惶惶的,哪里都乱。世道凶残,你是遇上土匪也罢,被仇家追杀至此也罢,定是无处可避了,才会跑到咱们这么偏僻的地方,相逢即是有缘,你有伤,我有药,帮你一把是应该的。”她顿了顿,按捺着心口愈加强烈的战栗感,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不好意思地舔舔唇,“再说,我一个孤女,没财没势的,你能图我什么?倒是你……”

生得这样好看,让人一见便从心底涌出欢喜。

回村之路远比想象中艰辛。温杏本以为,大雨滂沱,村民们都会躲在家里,无暇再同往日一般欺负她,可即便她偷偷走了小路,依然被在泥地里打滚的小喇叭逮着了。小喇叭祖上三代都是村霸,手一拍、脚一跺,嗓门震天响:“扫把星回来咯!还带了个野男人!”

村民们立刻蜂拥而至,喊着她的名字咒骂,污言秽语盖过雨声,温杏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把她的白兔少年挡在身后。少年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她虽面无表情,似乎外界的辱骂根本无关痛痒,可脸色苍白如纸,刚刚被她抹去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本该被父母亲朋捧在掌心娇宠爱惜,为何今日连哭笑都麻木,却还敢毫不犹豫地护在他身前?

“小妖女!”不知是誰先起的头,掷了石块过来。温杏眼一闭,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只听“当”的一声,紧接着,是小喇叭哭天抢地的哀号。那少年不知何时已长剑出鞘,将那石块击落,还顺势还了小喇叭劈头一记。

“滚。”他语声淡淡,可头破血流的小喇叭怎敢再闹事,捂着脑袋一溜烟地跑了。温杏愕然睁眼,少年腿上再度渗出鲜血,手中之剑却纹丝不动,他挺着腰板直着脖颈,目光凛凛地看向众人,沉声道:“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谁敢再欺侮她?”

温杏咬着唇,见他剑穗上那块似某种玉石的冰蓝色物正轻轻晃动,那股莫名的战栗感再次翻涌而来,可这一回,令她真正茫然无措的,是她此刻无比纷乱的心跳。她藏了多年的心头小鹿,终于揣不住了。

随着人群散尽,少年也在同时跌落在地。温杏知道他伤得有多重,慌忙扶住他,瞪着眼睛“你”了许久,想埋怨他为何要将仅有的力气用在替她出头上,又恍然惊觉自己甚至连他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他被她带回家里,按在榻上不让乱动,于是只得从她一口气盖上的三大床被子里慢慢地抬起头来:“我身上背着的事并不光彩,若贸然道出姓名,只怕会连累姑娘。若你愿意,随便给我取个猫儿狗儿的名字都好,只要你唤,我必答应。”

温杏围着药炉子摇蒲扇,注意力全在药上,随口嗯一声:“我捡过不少小家伙,鸟儿兔儿都有,你是第九个,要不我以后便喊你小九?”

她只当是说笑,话音未落自己都绷不住咧了嘴,不想他也笑了,屋内仿佛进了春天,他说:“好啊,阿杏。”

刚才铺天盖地的辱骂声里,他只听见了一朵杏花的名字,她是众人口中生而不祥的妖女,此后,却是他一个人珍之重之的阿杏。

【3】

温杏很快就意识到,名字这玩意儿不能乱起。她收养的小家伙们排行越小性子就越跳脱,本以为到了小八这儿已然是巅峰,不料小九横空出世,伤还没好透就整天提着他那把唬人的剑在村子里瞎溜达,月上梢头才肯回来。温杏既不知这一穷二白的小梅村有何特别之处,值得日日闲逛,也不知小九原是这个好动的性子,和他的模样倒是南辕北辙般不相符。

她自小心大,习惯包容身边一切苦楚,不然也不会乐呵呵地长到今日,因此也不甚在意小九的举动。只在又一晚替他换药时,才后知后觉地凝视着他迟迟不愈的伤口,皱眉嘟囔道:“为何这么多天都不见好?定是你瞎折腾的缘故,一天天的只知道往外跑,也不好好休息,如此不消停,伤势怎么恢复?”

小九坐在榻上,轻轻眯了眯眼睛:“你很希望我的伤好吗?”

“那当然了。”温杏脱口而出,心想这问的是什么话。

小九嘴角抽了抽,久久没有说话,两颊像是晕开了一片红。温杏更纳闷了,刚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小九从榻上跳下,衣袂摇摇,恰恰从她发顶拂过:“我伤一好,也就是要离开的时候。你很希望我走吗?”

温杏微张了嘴。小九已走到门口,回身望了望她:“我‘瞎折腾’的这几天,全村人都知道了,温杏身边多了个护卫,练家子,不好惹,见了就得绕道走。阿杏,只有你不懂。”

温杏一夜没睡。小九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她耳边回荡,连带着他独有的清香气息似乎都清晰可闻。她徒劳地安抚着心口的酥麻感,扪心自问,如果当日受伤的不是小九,而是一个相貌鄙陋的粗人,或者跟小八它们一样,只是一些同她无亲无故的小动物,她还会不会出手相助?

她当然会。可她不会像对待小九一般,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能让他尽快痊愈,更不会像面对他的时候似的满怀欣喜。她只愿他好,以至于从未想过他好之后是否会离开。自打他来,她冷清的屋子里才开始有了暖意,他帮她照顾兔子们,替她拣选草药、加固房梁,纵容她喋喋不休地倾吐十余年来未曾袒露人前的委屈,待她说累了、说倦了,再小意温柔地把她抱回房里。已经尝到温暖滋味的人,该如何才能回到过去的冷寂中去?

天光乍破,已是黎明。温杏口干舌燥地踢掉被子,跑到灶间想舀碗水喝,低头时无意瞥见台上那盆虎刺长得郁郁葱葱,还隐隐抽出了花苞。真是奇怪了,平日里任凭她如何悉心莳弄它都无精打采,怎么这会子她不搭理了,它反而自己茂盛起来?心念微动,她俯身去闻,霎时便清醒了:好大一股药味儿!敢情她费尽心神为小九熬的补药,一滴不剩地全进了这盆虎刺的肚子,难怪他的伤好得这么慢!

他于此间落难,本是意外,迟早都要走的。如今却不惜自伤其身,只是为了留在她身边吗?温杏连水都喝不下去了。

行吧,都到了这一步,谁爱顶谁顶,反正她顶不住了。

她现在就想见到他。

【4】

小九不见了。

被褥齐整地叠在床头,屋里一览无余,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雪洞般的素静寒凉。温杏攥紧了衣裳,呆了一瞬,拔足便往外冲。

她要把他追回来!

已近寒露时节,山气砭人肌骨,温杏只着一件寝衣,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奔跑。起早的村民们见状纷纷掩起门窗,诚如小九所言,再无人敢当面给她难堪。找着找着,她越发挂念起他来,前路顺畅,可该往哪里去才能寻到他?

焦灼感不由自控地急剧升腾,温杏脚步却是一滞。不远处的田埂上,小喇叭正耀武扬威地举着什么物什蹦来跳去,底下一帮黄毛小儿拍手的拍手、吵闹的吵闹。她看得两眼发痛,只因被小喇叭耍玩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小九剑穗上的冰蓝色饰物,石质通透,世所罕见,只配用来衬他。

“你怎么会有这个?”她劈手夺下那块饰物,用力之大让小喇叭险些摔倒。小喇叭发蒙地看了看自己的空手,冲天的羞恼让他忘记了小九的警告,尖叫着狠狠扑向温杏:“扫把星,你敢推我!”

若是搁在从前,温杏根本不会和小喇叭起冲突,从她的第一件东西被肆意践踏开始,她就学会了忍耐。可是今天不行,这是小九的东西!她用最原始粗鲁的方式,不顾外界一切指戳,和一个小孩子扭打在一起。她不会打架,只本能地又抓又咬,瞪得溜圆的两眼渐渐被水汽润湿:“小九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他去哪里了?你把他怎么了?”

她紧紧捏着那冰蓝色的薄片,死死抵在小喇叭脖间,一遍遍地厉声问。小喇叭垮塌下来,他向来跋扈,又认准温杏尽人可欺,怎知她骨子里竟是这样的倔强脾气,连着挨了几下揍,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此刻脖上冰凉,更是吓破了胆,嚷着要找爹去。场面混乱无比,却听一声“阿杏”,温杏浑身一颤,心脏几乎停跳。

手背被温润的掌心牢牢覆盖,手中物被缓缓取下,温杏偏过头,望见小九的那一刻,瞬时泪眼迷蒙。好奇怪啊,明明也没发生什么让人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怎么就能这么委屈?她一直以为,只有幼年的病痛能让她这么难过,可原来小九也能。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际,哭得上气不接上气:“我还以为你走了……”

熊孩子们早已作鸟兽散,小九错愕地撑住她的身体,心想刚不过是出村给她买新出的胭脂去了,除此之外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样哄她,她才不会赶自己走。怎么才离开了一会儿工夫,回来就能抱上晨起后软绵绵、香喷喷的小姑娘了?

真值!

眼风扫到她身上的单薄,他眉间朱砂微动,解了披风将她整个裹入怀中,确定她不会再受风后,才敢继续低声哄慰。温杏抽抽搭搭的,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一会儿问他去哪儿了,一会儿又问他,她刚才的模样是不是特别凶悍,让大家瞧了很不喜欢。其实,哪有什么大家,她只在意他一个人喜不喜欢。

小九又心疼又好笑,微微弯腰,贴近她耳根,难得轻快地笑了笑:“我很喜欢。”

她却撇着嘴哭得更凶:“要是搁在以前,我必定是不敢同小喇叭抢的……”

他在她背上轻抚的手一顿。他记得她说过,小梅村十步一梅,故而以此为名,可温杏是谁啊,襁褓之中便随着父母贸然闯入这个小小世界,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彼此的格格不入。小梅村不需要杏花,村民不需要温杏,她的人生不甜,甚至是涩的。她不知该信谁,每每受了委屈,若是同小八它们都说不明白,便会跑到村头的一座旧祠堂里,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神像拜上三拜。她至今也不清楚那是哪位神仙的雕像,只晓得神仙慈悲,这偌大的天地间,想必也只有神仙不会嫌弃她生而为人。

好在,现在多了一个小九。

“那么,为何方才又敢了?”他心里堵得慌,连自己都没注意到此时眼中流淌着的是怎样的温柔。

温杏蜷缩在他怀里,吸着鼻子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

他勾起唇,不动声色地将那块被温杏抢回的冰蓝色饰物藏入袖中。温杏忘了问,他便也没有说,这东西本就是他故意丢掉的。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上,轻轻摇晃着承诺:“因为,以后有我保护你了啊。阿杏,从前可以只信神,今后,你只需信我。”

【5】

剑子岭遥遥在望,小九揣着胭脂疾走,白衣几乎要飞起来。他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也根本没想藏的笑意,以致被苏叶拦下时,那笑容来不及收敛,就那样挂在脸上,倒让苏叶抖了三抖。

“少宗主,宗主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苏叶硬着头皮开口,想到自己这一路寻主的艰辛,苏叶心里苦,苏叶没人说。

小九的脸色沉了下来。苏叶,他忠心耿耿的侍从,一声“少宗主”,将他刻意按压在心底许久的秘密惊动。

“你先回去,事情若有进展,我自会亲自向父亲复命。”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剑。

“那块药炉碎片呢?”苏叶骇然望向他光秃秃的剑穗,“没有药炉碎片,您拿什么去找皓丹?”

皓丹。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了吗?小九闭了闭眼。

“少宗主!陛下兵围药王宗已有月余,老宗主整日愁眉不展,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全宗上下就指望您了!”尽管已是在极隐蔽处,苏叶依然压低了声音,“您既有余力出门采办,想必皓丹已有下落,那您还在等什么呢?莫不是皓丹已为他人所有?您是楼家独子,身负重任,万不可妇人之仁,坏了大事!”

“大事?”他心思本不在此处,闻言却笑了起来,“昏君误国,自比神明,为求不死之身贻害百姓,公然兵围药王宗,要父亲交出那颗遗失多年且无人知晓是否真有长生之效的皓丹,逾期便血洗全宗,这算哪门子大事?不过私欲罢了!”

大月国以月为尊,他出身时缠绵数日的大雨骤停,清月素光笼罩了整个药王宗。老宗主喜不自禁,为他取名“首月”。他怎么敢告诉温杏,她的小九,原是光耀药王宗的第一轮月亮。

禁卫军闯入药王宗时,老宗主年事已高,颤巍巍地握着他的手道,十余年前,药王宗的确按照古书记载之法炼出了传说中的不死药“皓丹”,可尚未来得及探究其实际药效,皓丹便不翼而飞。楼首月自然不信这世上当真有什么长生不死药,可为了保住全宗上下性命,他自请寻找皓丹下落。临行前,老宗主往他的剑穗上系了一块冰蓝色的薄片,据说皓丹是有灵性的,而这就是当年炼出它的药炉的碎片,有了它,便可感应到皓丹所在。

说来也怪,他从幼年起便身体康健,连风寒也不曾患过,心底却总是隐有悸动,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力量时刻将他牵引,又不知要将他领往何处。而等到他握上那块药炉碎片,一切仿佛有了答案。他之所以千里迢迢奔赴小梅村,正是順从药炉碎片带来的感应,猜想皓丹应该就在那里。为了能在小梅村常住以便查访,他在必经之路上使了苦肉计,然后,大雨变得不再令人着恼风也渐渐静止,他等来了自己命定的姑娘。

再度睁开眼,苏叶已经消失不见。眼前涌起团团迷雾,楼首月一阵猛咳,举着剑在空中划拉,白茫茫的一片里,慢慢聚起温杏的影子,她无比雀跃地喊着“小九”朝他奔来。他额上立时渗出层层冷汗,药炉碎片发出颤音,一如他此刻心跳。他不愿骗她,可他确实隐瞒了自己终日闲逛的真实目的——撇开震慑那些欺负她的村民,更多的,是为了尽快找到皓丹。

都说天不绝人愿,可他的苍天,只知同他开伤人欲死的玩笑。药炉碎片对全村人都毫无反应,除了他的阿杏。皓丹,就在温杏身上,竟然如此,原来如此。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带回药王宗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何况这个小姑娘无父无母,人人只盼对她落井下石,谁会在意她的死活。

他会啊。

说到底,楼首月再聪慧绝伦也不过是个少年,大难临头,他也只知将那块会为阿杏招致厄运的碎片远远丢开,只想把心爱的姑娘藏得严严实实,任谁也不能伤害。可阴差阳错,小喇叭却把它捡了回来。他没有擅动,剑锋却不听使唤地向前一刺,大片寒光激起,他挡着刺目的亮色,却发现温杏笑靥如花,即将撞上他的剑……

“哐当”一声,他慌得丢下剑。

紧接着,这场梦到了尽头。

楼首月冷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忽听窗外人声鼎沸,他一下子就听出了温杏的声音,她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他“小九”,却不是让他救她。

她喊的是,小九,快逃。

【6】

她在这里,他如何能逃。

楼首月夺门而出,一把扯过温杏护在身后,周遭一片狼藉,禁卫军们拉满银弓,对准了手无寸铁的村民们。

“妖女任凭你们处置,只求能放过我们!”村长带头哀求,求完禁卫军,又转头去求温杏,“阿杏,我们不是故意出卖你,可谁让你带来这个灾星,给我们惹出这样的祸事来!你就跟他们走吧!你爹娘当年为救小梅村的瘟疫呕心沥血,早早地撒手人寰,他们可以这样牺牲,你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也算是吃我们的百家饭长大的,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你闭嘴!”楼首月一脚踹翻村长,世上竟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可他最该痛恨的难道不该是自己吗?要不是因为他,这些人怎么会找到温杏?他怎么就能天真地以为,只要没让苏叶跟来,他们一时半会儿就不会找到这里来?四海之内,皆是皇帝耳目,一旦有了头绪,想要达成目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进入小梅村后,只需问近日有无外来客,若有,又是同谁走得亲近,温杏又能藏到几时?

他强迫自己暂时忘却即将溢出的心疼,集中注意力替温杏挡住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当敌方的剑尖没入他的左臂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去偏头安慰温杏。然而,他看见他的小姑娘在哭,她的唇一张一合,说的好像是“别打了,我跟他们走就是”,他因失血过多而冰冷的手重新握紧了剑——怎么能让她走?怎么能不打?

他要为她战至最后一刻。

“少宗主,停手吧,想想您卧病在床的父亲,药王宗上百条性命都握在您手里啊!您不是什么小九,您叫楼首月,您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责任?”苏叶从人群中蹿出,语声凄厉,宛如寒鸦嘶鸣。楼首月咬紧牙,一手将温杏按入怀中捂住耳朵,一手挥剑出鞘,刀刀飞快,将一拨拨来者逼退。

突破重围的代价,是他身上添了数道伤口,血染白裳,灼人眼目,看得温杏喉头心头一齐发烫。他们逃进剑子岭,天地空旷,无处可容身,温杏回身去看她的小九,他眼角殷红一身伤痛,如果再不医治,必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里。侧颊贴上他的鼻子,她小心地蹭了蹭,别怕啊,小九,她说,换我来保护你啦。

他们躲进半山腰的一间破屋,温杏敲了火石才发现,这儿原是一座废弃的庙宇。佛祖拈花而笑,而佛信徒此刻却遍体鳞伤地倒在佛的脚下。温杏盯着佛像慈祥的眉目许久,伸手拂去上面蛛网,再转头看向已沉沉睡去的楼首月,眼睛发酸,脸上却笑了。她的佛,在这里。

她轻轻晃醒楼首月,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头:“我爹娘走得早,医书药经却留了不少。我学了这十几年,总也有些长进。这药是疗伤圣品,自从那天遇见你,我便将它时刻带在身上,今日可算派上用场了。”他朝她勉力笑了笑,右臂撑起,想要拥住她,却发觉自己使不出半点儿力气。

“这药唯一的坏处,就是你会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全身麻痹,”她抚上他的脸,流着泪笑,“现在,你听我说。我孑然一身,可你不能不顾及你的全家性命,大月国纵使日后会分崩离析,但此时此刻,这天下依旧是皇帝的天下,我们逃不掉的。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何苦拖累你。”

楼首月浑身发抖,徒然地张大嘴,可即使额头青筋暴突,依然发不出任何声响。她细心地为他清理伤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皓丹可以和你剑穗上的东西相互感应,对吗?傻小九,我早就知道了。”

要不然,她怎么能在大雨中那样顺利地找到他并且救下他?每一次的感应带来的战栗,她都知道,每一次他内心的挣扎她都明白,甚至在一开始,他在意识到皓丹所在后,对她曾起过的杀心,她也无比清楚。可是那又怎样?她更相信,后来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都是真的。

温杏慢慢探出手,将那块药炉碎片摘下:“这样,你就不会再感应到我了。”

【7】

山道狭长,温杏没有走出多远,就被一位老者拦下。她眨去泪,月光下看清了他的轮廓,楼首月与他长得真像啊。她心下了然,却仍是问了:“你是谁?”

那老者轻叹一声:“楼家家主,他的……父亲。”

温杏深吸一口气:“你看上去身体很好,可你的手下说你卧病在床,所以,你骗了小九?”

老宗主快步行至她跟前:“温姑娘,我是适才抄了近路,穷追不舍才找到你们的。趁现在追兵未至,算我这个做长辈的求你……”

温杏的眼神柔和下来:“您是来帮我们逃跑的吗?”

老宗主默了默,竟跪了下去;“求你,交出皓丹。”

温杏的身子晃了晃:“师伯,你既是药王宗的人,我便唤你一声师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皓丹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用处!它并非不死药,而是保命药,我先天不足,若不是有它护持,根本活不到今时今日,如果没有它,我会死的!师伯若想用它换取高官厚禄,这算盘却是打错了!爹娘曾留下遗言,皓丹自被我服用后,便与我融为一体,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无法得到它!”

老宗主咚咚磕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如若我的这条残命可以换你周全,做师伯的死千次万次都可以,可是温姑娘,你以为每次与你产生感应的是什么药炉碎片吗?十余年前的药炉,怎会留到今日?那只是我随意找来骗月儿的物什,真正相互吸引的,是皓丹啊!”

温杏闻言一震,险些站立不稳。

原来,温杏的父母正是老宗主的师弟师妹,二人医术卓绝,尤其温父,更是百年一遇的神医妙手,因此,他虽非楼氏子弟,宗主之位原本也会由他来继承。可温父温母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只想隐居避世。楼氏历代子息单薄,楼首月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隐有早夭之兆,温杏父母殚精竭虑,才研制出两份皓丹,临走前喂楼首月吃了一份。当时温母已有身孕,因为耗损过重而早产,所以温杏的身体比之当日的楼首月尤有不及,幸好有剩下的一份皓丹,这才堪堪护住她的性命。

“如果从你这儿取不到皓丹,陛下迟早会查到月儿身上,楼家九代单传,他不能出事啊!”老宗主仍在苦苦哀求,溫杏抬头望着天上月,想的却都是她的心上人。她背过身,肩膀轻轻耸动:“起来吧,师伯。其实,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本就打算回小梅村。”

村民们待她不好,她断学不会对他们以德报怨。可老宗主说得对,小九不能出事。她必须回去,她心甘情愿。

楼首月是在小梅村村头的那间旧祠堂里找到温杏的,他来不及深想为什么没有那块碎片,他依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她,便匆匆上前,揽过她细看。还好,看上去,她除了面无血色之外,好像并没有受什么皮外伤。

温杏靠在他的肩头,微微地喘:“小九,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老神仙。”

楼首月瞄了那神像一眼,笑着刮她的鼻子:“这是月老。阿杏,你我果然有缘。”他心情大好,破天荒地说了好些话,无一不是憧憬他们本该拥有的美好未来。

温杏撑着眼皮听着,语声渐小:“我困了,先睡会儿。小九,等我醒了,就带我回家吧,我们的小兔子我还没喂呢。”

他忙说好,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直到她的呼吸渐渐湮灭。

他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滴落下来。

药王宗的少宗主,怎会瞧不出什么是油尽灯枯。

阿杏,我们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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