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
2020-09-10别角晚水
别角晚水
鸩酒触地的那一刻,一声脆响,宋暄和才恍然惊觉,迟泠已经死去二十一年了。
——阿泠,你说你最心疼我,可为何我病了这么久,你都不肯入梦来看看我?
【1】
三牲五果铺满长桌,礼部侍郎宣读完恩旨,打袖折身,锣鼓嘹亮地来,马蹄清脆地走。衡王宅前万民夹道,欢呼相送,单看这架势,只差把个“喜”字贴上门楣,谁又能想到,今天其实是大桓贞贵妃的忌日呢?
宋暄和眉眼低垂,象牙筷轻轻一勾,戳开白玉碗里红桃粿鼓胀的外皮,香甜的馅料慢慢淌出,一看便知是豆沙馅的。他放下筷子,极淡地笑了笑,本就是丰神俊朗的人物,此刻开了怀,落在旁人眼中,怕是雾也失楼台,月也迷津渡。
都道衡王所受圣眷非常,贞贵妃仙逝多年,昭帝虽没不忘,年年亲赐祭品,更与宋暄和父子情深,允他与先皇后嫡子宸王平起平坐。每每听到这类传言,宋暄和总忍不住想,他要是不知道母妃的喜好就好了。
贞贵妃嗜咸,最厌豆沙。昭帝何曾有一日忘怀?倘若本就无一日记得。
圣恩如山,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随侍的几位小厮怎敢懈怠。沉香饼碎得很慢,香气在整间屋子里徐徐散开,众人如坠云中,一个个的飘飘然起来。因此等老管家隔着帘幔连喊了三声“殿下”,宋暄和才如梦初醒,正擦拭母妃灵位的动作微微一顿,问他何事。
“有位姑娘求见,此刻正在前厅。”
宋暄和轻嗤一声:“衡王府几时成了想来便来的便宜所在?许是本王平日御下无方,惯得你们越发没了规矩。”
老管家觑他一眼,嘀咕:“殿下您忘了?每逢贵妃娘娘忌日,接受百姓祈愿,为娘娘积福,以彰皇室之德,这都是固有流程”
宋暄和剪烛的手僵了僵:“……那姑娘是何人?”
“她孤身前来,只说要见您,其余的一概没说。”老管家搓着手,声音更小了,“今日拜见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大桓子民,不必深究来处,这可是您自个儿交代的。”
宋暄和扶额,自己挖的坑,怨不了旁人。
眼见自家主子脸上不大好看,老管家忙觍着笑道:“不过老奴虽不中用,还不至于老眼昏花,那小姑娘生得甚美,又气度不凡,老奴便多看了两眼,她腰间系了块黄玉做的小牌,上面红彤彤的,印了个‘赵’字。”
宋暄和眼尾略略一挑:“原来是赵家小姐。”大桓门阀林立,可经今上特允,准以黄玉做入门令的,只三司使赵家。宋暄和闲散王爷当久了,原本万事万物不萦于心,唯独这位赵家小姐的名字,他倒是想忘,只怕昭帝不许。
就在一旬前的宫宴之上,昭帝把着琉璃盏,熏熏然地为他和素未谋面的赵氏嫡女衔玉点了鸳鸯,九五至尊,即便醉语也是金口玉言。宴上众生百相,三司使喜不自胜,倒头便拜,宸王觊觎三司使所掌财权已久,自是气得脸色铁青。宋暄和两头不沾,轻斟玛瑙杯,浅浅一酌。反正,他的意见从来无关紧要,他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大桓宏图霸业上的那颗孤独棋子,由着昭帝摆来弄去便可。出自那点儿微末的父子真心也罢,单为了制衡宸王也罢,诚如昭帝从不曾真正在意过贞贵妃一样,宋暄和的喜怒与私情,根本就不值一提。
与昭帝恩宠最隆的皇子结亲,三司使大喜过望是情理之中,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尚无明旨颁布,便堂而皇之地请见,这位赵小姐就这般急不可耐吗?宋暄和望着满室泼天富贵,冷冷道:“领她去偏厅等候,本王换了常服便来。”
她既一心攀龙附凤,他便好好端个龙凤架子,迤迤然上完香,又故意绕了院子一圈,能穿的花、能拂的柳都一一抚过,这才悠悠踱至偏厅见客。
这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宋暄和准备了一肚子的嘲讽,却在望见偏厅中的人影时噎住了——那姑娘趴在案上,背对着他,正蘸了茶水,不知在画些什么,案上地上,皆是湿淋淋一片。
“你在做什么?”宋暄和到底还是个少年,哪里耐得住好奇,劈头便问。
“画乌龟呀。”那姑娘扭过头,一张玉净花明的脸上浮起薄薄的笑,又迅速转回去,一面继续专心描摹着一只只水龟,一面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也不知小女等了這么久,能不能等来一只看得过去的缩头乌龟。”
本想给个下马威,反被指桑骂槐地反将一军。饶是眼前的姑娘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宋暄和也忍不住了,冷笑道:“你是赵家小姐?烦请再等等吧,等圣上降了婚旨,你八抬大轿进了衡王府,再来摆出这副女主人做派不迟。”
那姑娘先是一怔,继而倚着桌案笑得更欢:“殿下,您误会了,小女是来退婚的。赵衔玉,不愿嫁您。”
【2】
宋暄和没反应过来,等到案上湿漉漉的水龟变得干巴巴,他才咽咽嗓子道:“你若是着恼本王将你晾在这偏厅许久,不妨直言,本王自当……”话说一半,他蓦地愣住,自当如何?他先前不还十分不喜这姑娘吗?不过初初见面,他怎就霎时换了心情,瞧她一颦一笑都灵动逼人,竟隐隐生出前十八年都不曾有过的欢喜来?
“殿下不必介怀,您赐了冷板凳,小女便献上几只小龟,也算礼尚往来。此行本就为了退婚,无关其他,赵衔玉已心有所属,望您成全。”她声音不大,可字字清润,头一句还满是女儿家的俏皮,后一句“心有所属”,却说得郑重诚恳,教人不得不正视。
这姑娘想必是明知昭帝和三司使都对这桩婚事万般满意,唯一的突破口只在他身上,于是甘冒悠悠之口,一介女流,亲自登门恳求,极聪明,也极勇敢。
宋暄和望着她的眼睛,神情渐渐变得不那么自在。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酸涩感,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你已有了意中人?是谁?”
她像是受着了惊吓,俯身便拜:“这无关紧要,唯盼您成全。”
他的未婚妻另有所钟,堂堂王爷竟被要求退婚,这还无关紧要?她不肯说,大概是怕他得知后对她的心上人伺机报复吧。可见她两颊渐泛红色,一双眼泫然欲泣,宋暄和又忽然觉得,似乎让她开心起来才重要。于是他徐徐松开手,将她扶起,道了声“好”。
她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会应得如此爽快,高兴得就着他的手跳了三跳:“早知您如此好说话,小女一定早早备好大礼相酬。”宋暄和被她的一团孩子气逗乐了,腾出一只手,指指那几只快消失的水龟道:“这便权当是谢礼了。只是,姑娘这画技,实在不敢恭维。”
“……那是画帖不好!”她吐吐舌,见他似笑非笑,目光往她的手上飘了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忙放开他,连声道谢。
水灵灵的小姑娘,连裙摆都是鲜亮的,告辞的时候,身影仿佛盛开在春花绰绰之中。宋暄和不由得想,衡王府若能留住这场春天,该有多好。
但她的春天,在另一位不知名却远比他幸运的公子身上啊。多可惜。
大桓光祐二十七年春,昭帝指婚三司使赵氏嫡女与靖远侯谢氏嫡子,并亲书“天作之合”,赏赐之丰堪比公主下嫁,赵氏与谢氏两家风光,一时无两。坊间皆传,衡王有成人之美不算,贺礼多得连谢府大门都快被挤破了,实乃当世第一宽宏大量之人。唯有一事令人颇为不解,那便是赵家小姐琴棋书画俱佳,举国闻名,衡王却除一般贺礼之外还特地送上了六箱名家画帖,不知有何深意。
“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赵衔玉顶着满头珠翠,放下画帖的时候动作幅度大了些,不小心将唇上胭脂擦去了小半。喜娘忙唤着“我的大小姐哟”扑将过来,双目瞪得滚圆,一丝错漏都不愿放过。
漫天漫地的红里,探出一颗小脑袋,见状扑哧一笑,咬着果子含含糊糊地道:“婶子你且歇歇,一会儿等我说完话,她这胭脂还得掉。”
“阿泠!”赵衔玉嗔道,随手捡了幅画帖砸过去,“还不都怨你,自作主张跑去退婚,被衡王认作是我也不解释,也不知你在他府上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金山银山地往这儿送,若是谢哥哥见了吃味儿可怎么办?”
迟泠摇头晃脑,腰间的小玉牌也跟着一起荡来荡去:“婶子你瞧瞧,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忙前忙后是为了谁?若不是这位赵小姐自父亲从宫宴上归来便长吁短叹、以泪洗面,日日扯着嗓子喊‘我不嫁,我不嫁’,我这一个做伴读的何苦冒险为她奔走?现下谢家少爷正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接亲路上,也难怪小姐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如意郎君,再也没有阿泠咯!”
喜娘闻言笑个不停,赵衔玉面红耳赤,忍不住捂了脸,果真又把妆容搅了一回。喜娘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迟泠乐得连连捶桌;“看看,我刚才怎么说来着?她这胭脂还得掉吧!不过,衔玉,我可凭良心说句老实话,那位衡王殿下堪称国色,论长相,你十个谢哥哥也不经打,断不是咱们先前以为的那样,是个倚仗母妃盛宠得过且过的庸碌之辈。”
赵衔玉新妆已毕,正揽镜自照,满目都是婉婉温情。迟泠知道自己的话,赵衔玉并没有听进去。她也不甚在意,卷起画帖,笑嘻嘻露出一侧梨涡来:“衔玉,这些画帖,你既无用,便送我可好?”
“你若喜欢,只管拿去。”赵衔玉身披嫁衣,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吹打声,眉梢眼角尽是欢喜,哪还管得了这些画帖。倒是一旁的喜娘多嘴问道:“迟泠小姐平日里最厌诗画文墨,怎么突然有了兴趣?”
迟泠此时已到门口,却装作没有听到,脚步一刻未滞,径自避开喧闹人群,走了出去。
因为,这些画帖,本就是他送给我的啊。她想。
【3】
长泽寺观音殿走水的时候,全大桓的灼热目光都汇流在宋暄和一个人身上。不久前昭帝当着宸王与文武百官之面,盛赞宋暄和的自请退婚之举实是不慕财权、淡泊致远的当世典范,说到兴头上,朱笔一挥,月给衡王府千贯。此令一出,朝野上下闻风而动,衡王府前更是门庭若市,要知道依照大桓祖制,得享月给千贯之待遇的,历来只有皇太子。
但如此殊荣并未让宋暄和的眉心舒展半分。他低头谢恩,唇抿成一线,转头便将这赏赐尽数赠予西郊长泽寺。这座寺庙很不一般,虽地处偏远,可大桓太祖爷本就是从西面发家,西郊山水如画,成日里云蒸霞蔚,民间皆传乃龙脉所在,长泽寺作为西郊主寺,更享尽历代香火。除百姓外,前朝后宫的贵人们也络绎不绝地前来,贞贵妃在世时,便供养了其中一尊琉璃觀音像,许是她极为虔诚,日夜祈祷,自她走后,宋暄和每每拜访,总会觉得那观音拈花而笑的神情像极了母亲。
他看似拥有一切,可他真正想要留住的,从来留不住。无论是母妃,还是那个坦率可爱的小姑娘,那么,这尊观音像,总不至于碍了谁的眼,非得处心积虑地生生抢走吧?
他错了。
已是入夏时节,大桓正值雨季,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以致山洪频发,河海盛溢,溺死者数以千计。等到雨势暂歇,又迎来阴风怒号,雷鸣电闪,一日深夜,长泽寺平地一声巨响,震彻云霄,有沙弥惊起,发现观音殿火光冲天,两旁供养塔都被击得粉碎。钦天监动用全部职官夜观星象,个个捋着山羊胡长吁短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昭帝看得怒从心起,抬腿踹向监正心窝,那老头才颤巍巍地抱着柱子边躲边告饶,说发现当晚有流星夜坠长泽寺,只怕朝中有人德不配位,犯了天怒,早前天降灾殃累及百姓亦是由此而起,倘若置之不理,恐会折损大桓气运。
宋暄和冷眼瞧着,只觉得此监正委实不容易,既要一本正经编瞎话,又要有意无意地在言语中拖自己乃至贞贵妃下水。看来宸王府这碗饭吃得很是辛苦,如若不是他门下暗探早就查出钦天监上下已尽是宸王的入幕之宾,这一番言之凿凿的控诉下来,他还真要以为自己是灾星降世,祸国殃民了呢。
这颗流星落得太妙,赶在天灾之后、他如日中天之时,落在他母妃供奉的观音殿内,虽无人亲见,却正巧被那位小沙弥亲耳听到,这下,那些讽刺他沽名钓誉的,笑话他万事成空的,想必都该称心如意了。
他不屑争辩,更疲于解释,摘下冠冕,褪去华服,拜了三拜:“儿臣乞请前往长泽寺勘查究竟,共克危局。”
昭帝一声叹息:“此时你更该避嫌。”
宋暄和眼里水汪汪的,唇角却是在笑:“儿臣若避了,谁又来还母妃清白?”
昭帝端坐高位,沉默一瞬,撂下一个字:“准。”
其实,没有人比宋暄和更清楚,长泽寺之行,不可能有结果。即便此时他心中早有推断,那所谓“流星”之说想来是莫须有,只要事先在长泽寺定点设下火药,等时机成熟,暗中引爆,便可轻易摧毁观音殿,并坐实他的“妖孽”罪名。可他从小长于深宫,见惯了波谲云诡、人心险恶,宸王比他年长,又是先皇后独子,于城府一途,必定远胜于他,势必不会留下证据。
那么,他为什么又非要走这一遭呢?当亲眼见到熊熊火舌争前恐后地扑出门窗,观音殿顷刻间化作焦土,他终于在钻心剜骨的痛楚中有了答案。因为,他舍不得啊!贞贵妃逝后,遗物皆收归宫里,那尊观音像,是他在这尘世之中,唯一可以感知母妃气息之物,为人子者以命护之,本就是天经地义。
宸王步步紧逼便罢,为何要把亡母牵扯进来?宋暄和咬紧了牙关,复仇之心猝然暴起,一如眼前烈焰:“水来!”冰水灌顶,他周身寒气四溢,正要冲入火场,挽救那尊大抵已成灰烬的观音像,长袖却被谁轻轻一拉,力道虽小,但敢在此时拦人,足以令他一惊。
他只当是哪个侍从护主,未及细看,便去抹下那只手,不料刚触上对方,心上就是一阵战栗——那只手柔若无骨,分明是女子的。
宋暄和一时竟不敢回头,垂目思忖的那一霎,如经年一般漫长,直到那女子呛着一喉咙的灰,哑声唤他“殿下”。这声音他总共听了也不过寥寥几次,谁知会刻入心里,时过境迁,反而越发清晰。
他缓缓侧身,对上小姑娘雾蒙蒙的一双眼——多半是被浓烟熏的。她边咳嗽边抱怨,神情和当日画乌龟时一样狡黠:“衡王殿下,您打算还要让小女背这笨重的玩意儿多久?”
她乱发四散,簪子插得歪歪斜斜,灰头土脸,没一处衣裙干净,可背上的那一尊琉璃观音像却毫发无损,正慈眉善目地对着他笑。
“你再不接过去,我可要倒了啊!”她指指观音像,脚步虚浮,系带解下,她和观音像同时倒去。他的心颤了一下,慌忙去扶,却是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迎上来的护卫们抱住被冷落的观音像,而他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全部的力量,都用来给她支撑。
他惊骇地发现,这一刻,他并不在乎其他任何事物,包括观音像,他只在乎怀中女子被灼伤的指尖,还有她并未如寻常妇女一般绾起的发。
“你……不是已经出嫁了吗?”他轻声问,又怕被她的答案刺痛。
她舒舒服服地赖在他怀里,把手上黑黢黢的灰擦在他洁白的里衣上:“我可从来都没说过,我是赵衔玉。”
【4】
她告诉宋暄和自己名叫迟泠,幼年多病,久治不愈,家人忧心忡忡,恰逢一位游方老尼上门化缘,隔着屏风便指着她跳脚,大喊“此女早慧福薄,唯远亲朋,遁空门,方得善终”。她父母自是不肯将女儿交予老尼,又恐当真折她寿数,便忍痛将她寄养在外。随着年岁渐长,迟泠的病果然不药而愈,她乐得自在,四处游学,因缘际会之下与赵衔玉一见如故。她好打不平惯了,哪里禁得住视为姐妹的姑娘为一桩不满意的婚事哭得梨花带雨,这才牵出同宋暄和的那段缘分。
“你拆散了本王的大好姻缘,又该以何做赔?”宋暄和的气息吐在迟泠鼻尖,她忽地有些眷恋。
“我也是倒霉,来祈个福都能碰上走水,见这菩萨可怜,已经火烧眉毛了还傻呵呵地站在原地冲我笑,所以一时心软带着一起跑路,谁知它竟是殿下您不顾安危也要保住的呢?看来冥冥之中,您注定要唤我一声‘恩人’了,大恩若此,还不够赔还的吗?”她龇牙咧嘴地说着俏皮话,豆大的汗珠挂了满额。背着这尊远比她高大的观音像在火场艰难奔走,迟泠早已起了一身水泡,腰间更是酸疼无力,卸下重物后依然直不起来,显然伤到了筋骨。
她想,宋暄和一定也是看出来了,不然他又怎么会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他的怀抱温暖又清香,教人直想归顺。
“不够。”他沉沉道。
迟泠大摇大摆地搬进了衡王府养伤。她确实不曾托大,若非有她相助,那尊观音像定会毁于大火之中,那么“天星坠地,观音像碎”将会在一夜之间传遍大桓。如此不祥之兆,矛头直指贞贵妃与宋暄和,他避无可避,只能任由宸王宰割。他理当唤她“恩人”,可他偏偏不肯。于他而言,迟泠仅有一个身份,那便是他一见倾心的意中人,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迟泠养伤期间,赵衔玉来探望过几回,偶尔撞见宋暄和时,总是唯唯诺诺,话都说不利索。宋暄和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险些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桃花面,眼波横,样样都好,唯独想象不出她噘着嘴画水龟的样子。也是难怪,谁教这世上只一个迟泠,胆大包天,敢向他退婚,敢取笑于他,也敢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救一尊观音像。
他如何能不待迟泠好?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衡王府侍婢众多,迟泠的伤势却由宋暄和亲自照拂,王府内外人潮如海,可不久之后,谁都看出只一人能在沉睡时获得衡王的无声注目。
昭帝座下首领公公又一次傳旨至衡王府之时,距离那场“天火”已三月有余。宋暄和正手把手地教迟泠作画,窗外稀稀拉拉飘着雨,屋内小火煨着冰糖雪梨,迟泠每勾一笔,眼风便四下乱飞。宋暄和眉峰微蹙,握紧她的手,无奈地带着收笔:“点心几时不能吃?再不收心,便是神佛作的画帖也救不了你。”迟泠撇撇嘴,心想她这辈子怕是再也作不好画了。她的心思从来都不在画上,更不在那盅冰糖雪梨上,而是,在他身上啊。
或许是因长泽寺之祸多少激起了昭帝的愧疚之心,又或许是宋暄和韬光养晦,告病家中,消了昭帝戒心,总之近来衡王府所受封赏更胜从前,金山银山送腻味了,这会子竟赐了御膳过来,以示亲厚。公公拱手立在一旁滔滔不绝,一道道地介绍菜品,说是今日家宴,陛下惦念衡王病情,特赐佳肴。宋暄和一一拜过,虽言辞恭谨,眼中却漠漠无光,直到那老太监揭开一口铜锅,尖声尖气地报着“拨霞供”时,他骤然闭上了眼。
“什么‘拨霞供’,不就是兔肉涮锅嘛!”迟泠暗自嘟囔,见宋暄和迟迟不谢恩,老太监脸上已有愠色,还以为他是拜糊涂了,忙去扯他衣角,却在他眼睫之下窥见了一滴泪。心尖像是被谁狠狠揪住,她不清楚他为何突然这样,可也明白怠慢皇恩不是小事,于是眼珠一转,当着老太监的面搂上宋暄和的脖子,娇嗔道:“殿下还不快谢恩,这拨霞供还往外冒着热气呢!”
老太监哪里见过这等风月,窘得别过脸去。迟泠见机立即拭去宋暄和的泪,边扶他起来,边掐住他的手指。他总算惊醒过来,神色如常地拜谢,老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却仍赖着不走,满脸堆笑地掏出一把小银刀,片下一叠兔肉,递给他道:“宸王殿下说您最爱吃这道拨霞供,陛下听了,立刻送来,特命奴婢一定要看着您吃完,才可回宫复命呢!”
迟泠忧心忡忡地望着宋暄和,他被她攥住的那双手越发冷了。天边猝然响起一道惊雷,原来的飘摇细雨霎时成了暴雨倾盆而下。宋暄和挣开她,唇角带笑,迫不及待地举箸去夹那红霞似的兔肉卷儿,汤汁都不蘸便往嘴里送,他吃得满头是汗,迟泠却觉得他像是浸在冷水里,浑身都在冒凉气。
雷雨声盖住了老太监悠悠离去的脚步,也掩住了宋暄和撕心裂肺的呕吐声。迟泠慌得抱住他半跪在地上,一声声地喊他“暄和”。昏惨惨的烛光里,她的脸苍白如纸,她问:“暄和,你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菜里有毒?”
御赐之物,岂会有毒?他极慢地抚向她的脸,想说不过是心痛罢了,可真正的心痛根本让他难以开口。漫长如亘古般的沉默过后,他拥住她,有气无力地说:“阿泠,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贞贵妃死在昭帝第四次南巡路上。据说,她在入宫前曾有过一位两心相许的情郎。那人巧舌如簧,虽身份至今仍是绝密,但极可能隐匿朝中——因为那次南巡,他也去了。他明知贞贵妃绮年入宫,对他爱恋难舍,竟在途中与她暗通款曲,约她私会,以解相思之苦。
贞贵妃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况且那时宋暄和已能读书骑射,她一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更不会做出不正之举,但念及旧情,终是不忍,于是托亲信准备了那人昔日最爱吃的拨霞供送去,不料被昭帝当场截获。龙颜大怒,无可转圜,贞贵妃本就因长相奇美被讽为妖异,此事若传了出去,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昭帝?爱吃拨霞供的从来都不是宋暄和,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他听见母妃的惨叫,踢开奴仆跑出去,亲眼看见昭帝提着那锅滚烫的拨霞供,将它尽数淋在贞贵妃脸上。
她死得那般屈辱凄惨,可堂堂贵妃之死,怎能不顾及皇家颜面?圣怒平息后,当日亲见贵妃之死者,除宋暄和外,被悉数驱逐出宫,不知所终,而她也被《昭史》记为“病逝”,死后极尽哀荣。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帝王家才会有这样残忍的父亲,为了皇权平衡,笑看骨肉相残,任由宸王一次次地对宋暄和百般欺凌,还要在子民面前摆出父慈子孝的天伦乐景,实在是令人作呕。
“阿泠,母妃走后,再没人心疼我,也再没人真正护着我了。我只想忘记这些事,好好活下去,可为什么就这么难?”他搂得她喘不过气,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她肩頭,炭火一般灼人。
迟泠忍住蚀骨入髓的酸楚,更为大力地回抱他,哄孩子似的轻拍他的背:“从今往后,由我护着你。暄和,我最心疼你了。”
他肩头耸动,喃喃低语:“可你说过,不愿嫁我。”
她含着泪笑,顿时有些羞涩:“衔玉不愿,阿泠愿意。”
【5】
宋暄和贵为亲王,按说天大的难事也不过覆手之间,可男婚女嫁,偏偏不是两相情愿便能够的,民间尚且如此,遑论皇家。他日日发愁该如何让昭帝允诺他与迟泠的婚事,一道请婚折写了八百遍仍不满意,迟泠却依旧大大咧咧,说什么反正她的阿爹阿娘性子比她还活泛,现下也不知在哪儿云游,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不如暂且将此事往后推一推,毕竟她虽心甘情愿嫁给他,但也想再多做几日无法无天的小姑娘。
她也确实无法无天,自从闹出拨霞供的风波,便铁了心地揽了照料宋暄和膳食的活,每道菜都一一把关不说,近来更心血来潮地钻进后厨拨弄油盐酱醋,说是以后要学着亲自下厨,这才算万无一失。
赵衔玉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前来唠家常的那个傍晚,迟泠正从烟熏火燎的后厨里蹦出来,一头栽进宋暄和怀里,跺着脚埋怨那些食材不听话,她还没怎么动手就煳了。宋暄和任由她絮絮地说个不停,不动声色地揽紧她,嘴上说让她少祸害些厨房,伸手却接过小厮已备好多时的帕子,将她脸上脏污细细擦去。
赵衔玉目露艳羡,掩着口笑:“殿下连晚膳都没用,一直等着你呢。阿泠,你可真是好福气。”
迟泠朝她挤挤鼻子,又去捏她儿子的小脸:“那也没咱们谢小少爷有福气呀,瞧这把长命锁,我便是在王府里也不曾见过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
“他爷爷给的,的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赵衔玉说话的间隙,宋暄和淡淡瞥了那长命锁好几眼,若有所思地点头:“靖远侯的嫡孙,合该如此。”
光祐二十八年秋,昭帝西狩时不慎落马重伤,侍从们随扈不及,唯宋暄和不顾山林之深、野兽之险,率先找到昭帝并将其背回。时光只解催人老,哪怕贵为天子,也讨不得半分便宜。昭帝双腿摔成重伤,病榻上昏昏沉沉多日,醒来时人已消瘦大半,他拉开帷帐,发现宸王与宋暄和一左一右立在榻前,到底是兄弟,脸上的满怀关切都如出一辙,让人看着想要发笑。昭帝原本也是要笑的,可等他瞥见宋暄和满手新伤,显然是救自己时留下的,那声笑就成了低低一声唤——昭帝喊着宋暄和的小名,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还拍了拍他的肩,当着宸王的面道:“这双肩膀仍是太过瘦弱,日后又该如何担得起黎民社稷?”
江山之主,一言一行都是金科玉律,昭帝尚未真正给出些什么,有人就已经坐不住了。刺杀来得毫无征兆却势如破竹,刺客在衡王府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冲进内院的当口,迟泠正和宋暄和围着暖炉吃栗子,情急之下她抱起暖炉便丢了过去,张开满是血泡的双臂将宋暄和挡在身后。她答应过会护着他,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宋暄和的拥抱却来得更急更凶,她还没来得及兑现承诺,就被他强硬地拽进怀里,生生掉转了方向。她紧贴着他的胸膛,眼前漆黑一片,忽听他闷哼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溅上脸颊,她双手战栗起来,捂着满是鲜血的脸痛哭出声。
护卫们姗姗来迟将刺客擒获,迟泠呆若木鸡地看着宋暄和他被长剑贯穿的肩头,闻讯赶来的御医们将他团团围住,她被推挤到一边,怔怔地盯着满手宋暄和的血。耳朵边嗡嗡的,像是有人在向她禀报,说那刺客咬舌自尽了,宁死也不肯说出主谋是谁。她木然地点了点头,拨开人群走了出去。什么都不必问,她当然知道害他的是谁!
东南方升起一丛丛紫色烟花,迟泠仰头看了一会儿,攥紧了拳。自宋暄和西狩回来,她已是连续第五日看见它们了,真是一幅盛世辉煌的好模样。她朝着烟花出现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进东郊一处密林,远远地瞧见一个颀长人影负手站着,不禁深吸一口气。
许是听见了动静,那人缓缓转身,老而矍铄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来。
是靖遠侯。他行至迟泠跟前,皱着眉想要擦去她脸上血污,她却躲了一下,低低道:“爹爹。”
【6】
“等了你这丫头五天,总算肯出来了。”谢侯满是爱怜地看着自己少小离家的女儿,抚抚她的头,“没被人跟着吧?事情办得如何了?”
迟泠看向他,眉眼冰凉:“爹爹,我为谢家做得还不够多吗?您要财权,我便为哥哥谋划,设计他和衔玉的相遇,把内定的衡王妃抢来做了自己嫂子;您投向宸王一系,要助他夺嫡,我便借天象之利,送了长泽寺一场火……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为您做了,唯一的请求,就是别再伤害宋暄和,他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没想和宸王争什么,您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她因老尼预言,从小云游四方,拥有其他世家小姐求之不得的自由,挣得这十几年的逍遥快乐,怎会不心怀感恩?为此,即便除父母之外无人知晓她是谢家女儿,她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不曾忤逆过父亲,直到宋暄和出现,她迎来命中注定的劫数。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傻瓜,明明被她抢走了新娘子,却对她一见钟情;明明是她纵的火,却因为她一时怜悯救下了那尊观音像便感激不尽……他越纯良无垢,就越衬得她污秽不堪。谢迟泠当然配不上宋暄和,但谁也无法阻止她爱上他。
谢侯退后一步:“你糊涂啊!宋暄和倘若果真如此软弱可欺,岂会与宸王分庭抗礼多年而不倒?如今陛下龙体日渐衰败,更当众表明了对衡王的立储之意,你若再不动手,一旦衡王得势登基,为人鱼肉的便是你的爹爹!”
“不会的,你们并没有深仇大恨,何必斗得你死我活……”迟泠跪倒在地,连声否认,却在想要伸手去够谢侯的衣摆时顿住了。她抬眼望向谢侯,涔涔冷汗从额上滴落:“爹爹,我记得幼时,您最爱吃拨霞供,为何后来再也不吃了?”
谢侯闭了闭眼,竟也蹲了下来,猛然握住她的掌心:“你哥哥平庸,你嫂嫂为何对他死心塌地?贞贵妃宠冠六宫,先皇后望尘莫及,如若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南巡过后,后位必易。宸王纵使一无是处,可容貌却像极了他的母亲。这世间有许多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泠儿,你明白了吗?”
迟泠茫然地摇着头,不知此时流进嘴里的是汗还是泪。原来,当年那个令贞贵妃万劫不复的男人竟是谢侯,她颜色无双,却败给了自己的真心,只因谢侯的真心,早早地牵挂在了姿色平平的先皇后身上。
“所以,你为了帮先皇后巩固地位,亲手害死了一个曾经那么爱你的女人?还让她的孩子,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饱受猜疑孤寂?你怎么忍心?”迟泠心如刀绞,无措地按着胸口,依然无法纾解半分。
她为贞贵妃痛,为宋暄和痛,为他与谢侯之间这势不两立的死局痛彻心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步履蹒跚地离开,几乎是凭着直觉和触觉,倒在密林出口前。月光如水,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把唇瓣咬得一团糟,眼底却慢慢映出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宋暄和抱着臂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他身边只有寥寥几个护卫,其中一人,她却是想忘也忘不了,那正是不久前夜闯王府的刺客。
“我查遍大桓迟姓人家,无人曾有过一位如此特别的女儿,那时我便想,我的阿泠,究竟是谁家姑娘?”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满目都是怜惜,“如果我不安排这场戏,你又怎么会让我知道真相呢?毕竟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迟泠嗫嚅着,眼看他肩上的伤口仍在汩汩冒着血,想要去探,手腕却被他紧紧扼住,她挣扎了两下,无力地哭道:“你既早有怀疑,大可直接揭穿我,何苦自伤其身?”
“你还会关心吗?”宋暄和眼底溢出痛色,“你们谢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爹骗我娘,你骗我!”
【7】
宸王心浮气躁,处事却素来稳妥,背后定有智囊相助。无奈这幕后之人隐藏颇深,宋暄和多次查访无果,直到那日宸王用拨霞供相激,反倒露出致命纰漏——那次南巡,他因病未曾随行,又怎会知道拨霞供对宋暄和的意义?除非他的智囊正是间接害死贞贵妃之人。而那日赵衔玉携子登门,那孩子脖上的长命锁,材质特殊,乃是藩国贡品,昭帝除自留之外,仅仅赏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谢侯又是从何处得来?细想之下,宸王与谢侯之盟,终于浮出水面。
同为热血男儿,大好年华,大桓九万里山河如画,宸王争得,怎知他争不得?帝王心术,本该如此。他使出这招苦肉计,目的在于诱敌,他等着宸王和谢侯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后自乱阵脚,不想率先乱了心绪的竟是迟泠。最讽刺的是,他带伤尾随迟泠,只是察觉她每每望见那些烟火便神情有异,心中担忧,恐她遇险,而非一开始便生了疑心。
他松开她满是冷汗的手,转而捏住她的下巴:“我知靖远侯的人也守在这林子四周,我的人讨不到好,索性先放他走,你们的谈话已有不少人证听到,我会连夜禀明父皇,并将你留在府中为质。如此一来,你爹和宸王必定狗急跳墙,谋大逆之事,我等的便是这一天。事已至此,阿泠,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宋暄和并不知道自己还在渴盼着什么,难道是在等迟泠开口为谢侯求情,然后他再咬牙切齿,像她如何对待自己一样,将她的痴心妄想击得粉碎?他盯着她紧抿的唇,忍过一阵漫长的心痛,见她眼里晶晶亮亮,都是他抓不住的星子和月亮。
“暄和,是我爹对你不起,一命还一命,这很公平。”她的神情竟像是在宽慰他,“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会护着你的。”
那时的宋暄和,并不知道这一句“护着”背后,会结出怎样的苦果。
他的预料分毫不差,身为帝王,容得下二子争锋,却断断容不得他们与权臣勾结。昭帝怒不可遏,连夜下旨清算,风声刚至,宸王与谢侯便叛逃出国都,宋暄和自请领兵平叛,战事一触即发。多年潜龙在渊,一朝柳暗花明,一切都在宋暄和掌握之中,他本该高兴的,可等到临行前,他不自觉地踱步到软禁迟泠的院子里,才发觉自己是那样舍不得。他绝不可能饶过谢侯,那么事成之后,又该如何奢求迟泠饶过他?到了今时今日,他藏在心间的愿望,竟仍是想与她厮守一生,他不愿承认,可又不惯撒谎,默然良久,仿佛灵犀忽至,迟泠率先开了门。她手里端了壶壮行酒,见到他微微一怔,随即歪头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宋暄和觉得这情景恍如初见,但那晚密林中事一闪而过,他心头又立刻浮起沉甸甸的钝痛。他對她递过来的酒盏视而不见,左右已有随从察言观色,奉上银针。迟泠什么也没说,捏紧那杯酒仰头便灌。宋暄和看她一眼,同样不发一言,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暄和,”她倚在门前,轻轻望着他的背影,两颊泛起酒色,“老弱妇孺无辜,你此去珍重,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没有回头。
离谢侯和宸王越近,宋暄和的恨意也越浓,迟泠说老弱妇孺无辜,可十余年前,又有谁怜他弱小,为母妃喊上一句“无辜”?他生擒宸王,又将谢侯斩于马下,副将请示该如何处置其家眷时,他早已杀红了眼,寒声道:“一个不留。”
大军班师回朝,浩浩荡荡,一路百姓高呼千岁。宋暄和望着大桓锈迹斑斑的国门,忽地就想,千岁如何,万岁又如何?宋氏江山,也该变变天了。
大桓熙延元年春,衡王宋暄和逼宫昭帝,后承继大统,史称炀帝。炀帝自继位伊始,性情大变,暴戾多疑,终日沉迷长生术数,待人刻薄寡恩,朝野内外皆怨声载道。又二十年,起义军揭竿而起,为首的是位白袍小将,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据说他幼年全族遭难,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又因脖间常年戴一块长命锁,人称“长命将军”。
起义军攻破宫门时,宋暄和正在丹房内拉着迟泠的手笑。一晃经年,他鬓已星星,她却始终是少女模样,她和从前一般贪玩,总让他找不见人,也只有服药后,她才肯多出现一会儿。
“阿泠,你说你最心疼我,可为何我病了这么久,你都不肯入梦来看看我?”他握着她毫无温度的指,孩子般地抱怨。迟泠不回答,只弯着眼笑。
丹房门被撞开,侍候宋暄和多年的老太监顶着一壶酒,哆哆嗦嗦地求他喝下。不过一晃神的工夫,迟泠又不见了,宋暄和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丹炉,问谢姑娘到哪里去了。
老太监哭丧着脸哄,说谢姑娘回家去了,就等您去接她呢。
他安静下来,接过那壶酒,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品茗似的咽下,真像啊,那天迟泠当着他的面儿喝下的那种酒。
他逼她,谢侯也逼她,他们斗得不死不休,她夹在中间,怀揣着谢侯塞给她的一剂毒药。她说她会护着他,可除了这条命,她实在不知该拿什么去护。于是她将那毒药藏于唇齿之中,为他壮行,也与他诀别。做女儿的,还父亲一命,换情郎一命,也算无愧于心。
鸩酒触地的那一刻,一声脆响,宋暄和才恍然惊觉,迟泠已经死去二十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