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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遗落了黄昏

2020-09-10微观世界

花火彩版A 2020年9期
关键词:比赛

微观世界

那句“喜欢”,就当是年少无知,大梦一场。

梦里曾有过他,已是毕生之幸。

楔子

酒红色的夕阳余晖铺洒开来,江家院中的藤椅上,十七岁的江与与正在睡着,梦里的男孩眼眸温柔,言笑晏晏。

隐隐约约,她好像真的见到了那个少年,不禁呓语:“ 你回来了。”

眼前的人闻声一愣,确认她还在睡着,将一个柔软的物什塞进她怀里,好让她抱着舒服些。

待到天光渐暗,女孩揉着眼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一个小熊抱枕时,才发觉刚才并不是一场梦。

骆停真的回来了,他拿回了全国青少年围棋大赛金熊奖,捧回了一只小熊玩偶给她。

江与与认识骆停,始于十二岁。

那年春短,桃花还没落干净,雷雨天就来了。江家院中,一老一少两个人——江父和江与与正对着一盘棋局,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不停转着,脑中思绪宛如一团乱麻,更何况鼻尖嗅到了饭菜香气,顿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对面的江父将一切看在眼里,严肃地审视着女儿的表现。

“与与,专心点。”

这是她从小到大,江父对她说过的最多的话。江父曾是闻名全国的围棋高手,她又是江家唯一的女儿,自然承载了长辈的希望,但再怎么培养,她也还是个孩子,难免沉不住气。

“爸——”她的声音拉长,嘟着嘴企图“萌混过关”。

下一秒,江父严肃的眼神无声地驳回了她的撒娇。

远处有雷雨欲来,玉兰树后站着一个少年,怀里抱着一只瘦瘦的橘猫,正安静地将一切看在眼里。

那是江与与第一次见到骆停。猫是瘦的,人也是瘦的,身子躲在宽大的衣衫里,唯有眼神带着光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棋局,仿佛在思考什么。

“你会吗?”江与与问。

“喵——”没等少年回答,怀中的猫脱了手,正好搅乱了棋局。

江与与暗暗松了口气。这下好,她终于可以进屋吃饭了。

抬眼看,她正对上少年歉意的眼。趁着大人不注意,她笑着偷偷往他的掌心塞了一颗糖。

那天晚上,待到她吃饱喝足再回来,少年还没离开,正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脊背挺直。

“喂,你叫什么?

“你要是喜欢下棋,我可以收你为徒啊。”她一副小大人做派。

江与与的前十二年是在“吃饭、睡觉、下围棋”中度过的,她非常不介意有一个好看又机灵的徒弟。

少年没有应声,待走近一看,她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恢复了刚才被打乱的棋局,下一秒,他单手落下一子,恰好破了她的难题。

少年抬起头来:“我叫骆停,刚搬来隔壁,谢谢你的糖。”

“哈哈哈,不客气。”江与与想收回刚才收徒的话。

但偏偏他听到了,因为三秒后,他道:“好啊,师父。”

这个师拜得很干脆,大概是骆停刚跟着妈妈搬来陌生的城市,恰好遇到了性子热闹的江与与,小姑娘黑葡萄似的眼睛转着,对谁都没有防备,让人想亲近。

叫了一声师父,江与与觉得自己面上有光,肩上也多了一份责任。从此,她带着骆停下河摸鱼,上山采花,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

那时候电视上正热播《杨家将》,里面的孟良和焦赞感情深厚,都说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女孩咬着冰棍,笑着对给她扇风的骆停道:“骆停,你看,这说的多像我们啊。”

“我们就是,江不离骆,骆不离江。”

盛夏天气里,少年没答话,耳后却漫上一大片红。

四年匆匆过去,江与与和骆停一起吃了好多顿饭,看了好多部电视剧,下了好多次的棋。十六岁那年,两个人都收到了韫景高中的入学通知。

骆停似白杨般拔高,好看的眉眼如湖水清冽,以文化课第一名的成绩高高居于榜单之首,而江与与虽然成绩一般,但有着“天才围棋少女”的光环,刚刚拿下了全市比赛的冠军。

江父看到了成效,同时开启了魔鬼训练,周末常将她锁在房间里,破解一盘盘的棋局,以此磨炼心性,增长技艺。但她一个人待不住,就趁人不备打开后窗,和早早候在那里的骆停打了个照面。

她吃着他拿来的桂花糕,笑得灿烂:“还好有你,不然我不是累死,就是饿死。”

他拍拍她的背,顺势跳进房间,帮她看看搞不定的棋局。

清风吹来,女孩坐在窗边吃点心,看阳光在认真琢磨棋局的少年身上跳跃着,好像散发出无数的亮光来。

“这一局是‘治孤’,少年絮絮地讲着战术,“先改变棋子孤立无援的状态……”

少年一盘盘地思考,一盘盘地讲解,但江与与只听了只言片语,因为她的注意力刚从桂花糕上移开,又念叨起街角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这四年来说是“收徒”,但江与与心里清楚,他的水平其实远在她之上。

“我刚才讲的,都听清楚了吗?”

思绪被他打断,她转个笑脸出来:“下周的围棋表演赛,你来当我的对手吧。”

因為出了江与与这个全市冠军,教育局把韫景高中作为全面发展的典型,打算做一个展示学生风采的纪录片。老师们特地把她放在了第一个,让她选个搭档准备一场表扬赛。

“你看,虽然是表演赛,但会有市报的记者来,总不能找个太菜的对手吧?”她说,“该是你出场,衬托为师光芒的时候了。”

看女孩笑得无邪,他爽快地回了个“好”字。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对决。摄影和记者就位,两个人安静落座,思绪投注在棋盘上,斗智斗勇,难舍难分。

到了最为关键处,不知怎的,江与与曾听过的成百上千次的战术都化为了空白。她的冷汗涔涔落下,眼看着少年正思索着,手执一子将将落下,马上就会杀得她措手不及。

但下一秒,少年回手,将棋子放于最为显著的破绽处,为她留了一线生机。她抬眼和他对上,少年唇角弯弯,略扬了扬眉,她长舒一口气,一招制胜。

四周响起齐齐的掌声,她心想,骆停果然说话算话。

“你为什么故意放水啊?”待只剩两个人时,她问他。

“说好要衬托你的光芒呀。”

他说的当然是真心话。而且他也怕,如果这一次她表现得不够好,就会被严厉的江父责骂。

他不想让她受委屈,不想她不开心。

然而,纪录片一经发布,给骆停带来的是学校贴吧里盖了几百层楼高的美貌吹捧,给江与与带来的则是来自江父的一顿训斥。

放水放得如此明显,内行人一看便知高下。江父怎么也不愿相信,江与与学棋多年竟然技不如人,一时气急,命她罚站。

夜幕渐沉,江与与对着墙壁罚站,不时向着骆家眺望。

骆停果然没让她失望,很快就趁着夜色来了。他给她揉着站酸了的腿,她喝着他新买的奶茶,将珍珠咬得咯吱直响,看起来没有任何烦恼。

她的歪理一大堆:“谁说下棋就不能输啊,就算输了,我也输得服气,输得快乐。”

下一秒,少年轻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若是被江父听见了,她今晚就不用睡了。

夜幕里,少年的眼睛似好看的琉璃,明晃晃地写着关心,夏花的香气在呼吸之间,缠缠绕绕地涌动,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输了也没关系,这样你才能被看见呀。

这句话,她默默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江与与的胆子很大,很快就付诸行动了。

就在她十七岁的生日当天,她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许愿时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对面的人听见。

“书房里有一副白玉棋,我已经喜欢很久了。”

那是江父精心收藏的棋,轻易不示人。但此刻,她嘟着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问骆停可不可以去帮她“拿”来,说保证看一眼就会还回去。

骆停还是说“好”,她的要求,他向来答应。

轻轻地,女孩牵起嘴角,看少年远去的背影。今天早上,她刚刚见过那副白玉棋,不是被装在精巧的盒子里,而是摆成了一局难题,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她猜,骆停见到,一定会下意识地寻找破解之道,而她算准了父亲回来的时间,正好会和他遇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与与忐忑地等着,久到她按捺不住,想要冲进书房时,房门一下子被拉开。面前的骆停不辨悲喜,倒是江父眼角眉梢透着喜色,仿佛发现了珍宝。

“与与,上次你说表演赛的对手就是骆停,我还没在意,这次算是见识了,确实不错。”

江父本不想错过一块璞玉,道:“以后我教与与下棋,小停也一起来吧。”

未等他回答,江与与脆生生道:“好!”

待到江父离开,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以后我们就是师姐弟了!”

“江与与,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倒是实话实说:“其實,我根本就不是天才少女啊,只是占了家学的优势,但你不同,你有天分又肯钻研,全市比赛如果有你,冠军还不一定花落谁家呢。

“你看,你需要一个指导老师,老爸需要一个有天分的学生,这是双赢。别怕,以后有我罩着你。”

女孩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他看见她眼里的自己,是最为肯定坚韧的神色。

半晌,他点点头:“是该我罩着你。”

此后,很多个周末,他们一起跟着江父上课,一起被困在房间里解题。江与与时常讲一些笑话调节气氛,偶尔他们一起喝着奶茶,望着窗外的夕阳聊天。

“你看,以前都是你解救我,这回我把你一起拉下水了。”

骆停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拉下水的沮丧。彩霞漫天,异彩纷呈,女孩的脸庞红红的,有最天真的笑,他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有时候,江父会让他们看一些高手比赛的纪录片。那些曾经到达巅峰的人,享受过多少鲜花和掌声,半生花费在各式比赛上,最终寂寂隐退或者被新人超越。

这好像是一条一眼能够望得到头的人生。

而他们,刚刚站在最初的起点。

江与与到底没有选择走那条被安排好的路。

临近高考,全市围棋比赛的钟声再次敲响,她和骆停双双入围了决赛。冠军必然会被收入囊中,江父很是高兴,说让他们齐头并进,将来一起报考联合大学,那里有最为专业的老师,可以指导他们继续深造,在围棋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那次比赛,江与与败给了骆停,公平公正,心服口服。比赛前,她让他一定不要让着自己,然后,他站在了最高的领奖台上,成为了全市青少年组的第一。

比赛过后,江父更加看到了他的天分,也将更多的心血花在他身上。

只是,未曾料到的风波出现,江父看到江与与的报考志愿上写着“A大心理学系”后,顿时雷霆暴怒,直接拿出了鞭子。

偷偷修改志愿,放弃了被寄予的希望,这大概是她十七年来做过的最大胆的事。

凌空一声鞭响,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袭来,少年的身影快速闪过,将她护在身后,硬生生扛下所有。

“志愿是我替与与改的,”少年咬着牙,脊背挺直,“她不愿再下棋,不如就让她过想过的生活吧,以后的路,我来替她走。”

女孩的眼泪一下子砸下来,被牢牢地按在他的怀里,那怀抱温暖,仿佛能挡住世间所有风雨。

半晌,江父一声长叹,甩袖离开。

改志愿并非一时兴起。有多少个日子,她在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望着窗外渐变的云,想着这世界那么大,她才不要一直守着棋盘过。

而和她朝夕相处的骆停,自然明白她心里的想法,所以在看到她私下偷偷藏的心理学书后,在报考志愿表上替她写上了她真正想去的大学。

被责骂、被惩罚又如何,他愿意成全她。

夏天的尾巴里,江与与顺利被A大录取,骆停也拿到了联合大学的通知书。江父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将所有心血都投注在骆停一个人身上。

江父道:“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不要后悔。”

那个时候,江与与刚满十八岁,天不怕地不怕,她要去读的大学是自己喜欢的,青梅竹马的骆停刚好就在同一个城市,未来还有许多可能,没什么可后悔的。

在大学里,江与与闲时就会去找骆停,但他似乎比从前还忙,整日不是在跟导师切磋,就是准备比赛,能陪她的时间很少。但江与与自己会解闷,想着办法打发时间,把联合大学周边熟悉了个遍,捎带着把骆停的同学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看见江与与和周瑾在一起,是在一次训练过后。骆停刚打开门,视线里是女孩靠在男生肩上的场景,男生小心翼翼地坐好,好叫她睡得安稳些。

男生就是周瑾,和他同校的新闻系学生,女孩子当然就是江与与。她等了他好久不见人影,就和同样等着给骆停写专栏的周瑾聊天,聊着聊着竟然困得睡着了。

“江与与。”骆停皱起眉,拍拍她的肩。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画面。他不喜欢别的男生离她那么近,更不喜欢周瑾看她的眼神。

很快,女孩转醒,跳到他的面前:“见你一面还得排队,我太难了。”

见到她嘟起嘴撒娇的样子,他的心就软了一大半:“不难,带你去吃好吃的。”

背后,周瑾也站起来,很是礼貌:“骆停同学,校报想对你做一期专访,请问有时间吗?”

骆停眼神暗了暗,道:“时间我定好后发给你。”

“好的。”周瑾道。

周瑾作为新闻系的尖子生,文笔简练深刻,常常采访各色优秀人士。因为围棋是联合大学的王牌专业,骆停又被老师们评为“全国大学生围棋比赛金熊奖”的大热门,这样的天才,向来冷淡专注,却唯独在女孩跟前,失了平常的神色。

周瑾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弯了弯唇。

江与与不知道骆停今天是怎么了。

本来说好开开心心去吃饭,可一路上任凭她叽叽喳喳,从火锅说到烤肉,从日料说到川菜,他只默默地听着,丝毫不为所动。

半晌,他才开口:“你和周瑾……认识很久了吗?”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偏偏别扭地不看她,好在江与与反应快,很快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想要逗逗他:“没多久,也就一个月吧。”

“周瑾他人挺好的。”

果然,话一落音,他神色又暗淡了几分。然而,视线里的女孩扑哧笑出了声,讨好地眨眼看他,用手在他周围划拉了一圈,道:“你刚才被我下咒了。

“不准生气咒!此咒一出,方圆百里不准生气!”

他被她逗笑,再也高冷不起来。女孩钩了钩他的手指,心想这个家伙也蛮好哄的。

至于,因为总去学校找他而和常去采访的周瑾认识,并拜托周瑾替她多多留意他的动向的事情,她想晚一点再告诉他。

骆停毕竟是未来的职业选手,这一条路很艰难,她希望,难过的时候都能陪在他身边。

转眼一年过去,骆停拿遍了十几个市级奖项,学校已将他作为国家级选手培养。骆停好不容易放了假,全被她占用了用于“保养身体”,一会给他熬健康粥,一会给他按摩放松,十足的全方位照顾的架势。

她把面膜敷在他的脸上,念道:“天天看棋,看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骆停很乖,任她摆弄,她走向厨房时不忘叮嘱:“我去看看粥,你闭眼休息一会。”

窗外有烟火亮起,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这一年他们十九岁,相识了七年时光,但有时她会怀疑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她看到了他的天分,将他带入到围棋的世界,可与此同时,也将万千压力交予他。

多少个彻夜不眠的日子,她早已进入沉沉梦乡,而他对着棋盘绞尽脑汁。他没将这些告诉过她,他以为她不知道,而她也从来不敢问,这样的生活他是否喜欢。

这一年的夏天,骆停参加了全國大学生金熊奖的比赛。为了不错过消息,江与与一直守在手机旁边,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一边等着通知比赛结果的来电。

等着等着,女孩在藤椅上睡着了,醒来时怀里多了一只小熊,她才发现,刚才并不是梦。

少年站在她面前,仿佛带着全世界的光,恣意飞扬:“我做到了。”

下一秒,女孩飞奔进他的怀里。

骆停想,或许他赶了半天的车回来,只是为了当面分享喜讯,亲眼看见她眼里的喜悦,看她飞奔过来,给他一个肖想多时的拥抱。

从此,骆停书房里的奖杯又多了一个,宣告他成为全国少年组围棋排行榜第一。那天江父喝了不少,看向骆停的眼睛红红的,眼中的骄傲尽显。

怎能不高兴呢?骆停在比赛后名声更盛,又因为颜值突出而出了圈,在网络上的势头很猛,开始有粉丝为他的比赛应援,追着他全国各地跑。

也因为关门弟子骆停的缘故,江父在围棋界重新声名大噪,应社会各界的请求,江家的围棋学院顺势开业,引得很多人慕名前来。

学棋的孩子们都尚小,个个顽皮活泼,江与与走在他们中间,总会想起少时的她和骆停。她活泼爱玩,他寡言聪慧,那时候的他们经常望着窗口,想着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他们已经走上了各自的路,一路携手前进,没有回头。

此后的两年,骆停忙于参加各种比赛,江与与为了学业忙碌。他们一起出现在围棋学院的时候,总是会被邻居们调侃。那些调侃很是统一,不过讲着骆停这个接班人多么有出息,会将江父的棋艺发扬光大,也会和江与与携手余生。

面对这样的调侃,江与与会笑着打岔,而骆停只是微笑,从不否认。

“江不离骆,骆不离江”,二十一岁的江与与已经不会拿孟良和焦赞这对兄弟来比喻她和骆停了,但因为心里藏着无尽的喜欢,还是希望这句话不仅仅是童言无忌。

两年过去,骆停蝉联了三届金熊奖冠军,已经成为业界的神话。随着巨大的成功一起到来的,是身体健康的每况愈下和少年越发紧皱的眉。

一次庆功宴,推杯换盏正是热闹,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借口跑去外面透气,江与与见情况不妙,急忙跟了上去。

晚风里,他们并肩而坐,他不想让她担心,摆摆手说“没事”。

女孩装作生气,但扬起的手还是轻轻落下,拍拍他的背:“笨蛋,累的话,可以告诉我的。

“我陪你。”

女孩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他可以靠着。也在那一刻,他真的放松了心绪,靠着她看远处的星辰漫天,心里特别安稳。

累了就歇一歇吧——这句话江与与斟酌了好久,最终没有说出口。今时不同往日,骆停已经是国内顶尖的棋手,承载着江家和粉丝的希望,这一条路哪怕再艰辛,只要站到了最高处,就要坚持赢下去。

“你会一直赢下去的,我相信。”

“我会的。”他牵住她的手,像是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

她不知道,骆停想赢的,早已不仅仅是棋局。

秋天来的时候,围棋界出了一场大动荡。二十年前与江家齐名的陈氏卷土重来,来下战书的陈家小辈名叫陈之胜,刚刚从国外回来,指名要挑战江家代表骆停。

二十年前,江父和陈之胜的父亲师出同门,棋艺不分伯仲,但后来因师弟使诈,江父不敌对方,无力继承师门,造成终身之憾。

这么多年,江父苦心栽培下一代,就是为了有天能光明正大地赢回来,赢回毕生尊严,平了这份不甘。

战书自然被应下,比赛的前几天,江父曾将骆停单独叫去谈话。

谈的什么,江与与不用猜也知道,应该就是“背水一战,一定要赢”吧。

骆停回来,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夏日云霞:“你放心,我会贏的。”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梦见,十七岁的自己在家里,等着比赛结果等睡着了,少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将小熊温柔地放进她的怀里,她半梦半醒,咕哝了一句“你回来了”,少年点点头,发现她只是在做梦,温柔地替她披上衣服,在身边一直守着。

远去是大片大片的夕阳余晖,他的告白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

“江与与,我喜欢你。”

原来,早在十九岁时,寡言的少年就曾吐露过心事,但那时她却无知无觉,只觉得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她想,等这一次比赛尘埃落定,她一定要到他的面前,真真切切说一句“喜欢”。

这一次,要换她先开口才行。

骆停和陈之胜的对决,备受业界关注。

比赛当天,有最专业的评委解说,成千上万的粉丝追随,不幸的是江与与的飞机延误,无法准时到达现场,只好隔着直播屏幕为他加油。

三局两胜的棋局,前两局是一比一,最后一场开启,已进入到白热化的状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双方都步步斟酌,小心谨慎,就连场外的粉丝也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结果。

终于,骆停技高一筹,再下一子便可抢占先机,稳操胜券。然而,少年只是手执一子,迟迟没有落下,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手臂有火烧的灼热感。这时,陈之胜突然抬头,玩味地笑了笑。

下一秒,少年似乎泄了力,将一子落在了旁处,被对方找出破绽,此后节节败退,裁判一声叹息,宣布陈之胜获胜。

胜负已出,陈之胜得意地起身。然而,镜头照不到的地方,愤怒的粉丝已经失了理智,将应援条幅扯碎,宣泄般大喊着。

“骆停,废物!”

“滚出围棋界!”

然而,他似乎已经有预料般,只是朝着观众席鞠了一躬,沉默着离开。

江父看完比赛,当场心力不济晕了过去,而江与与打了无数通电话给他,得到的回复都是忙音。

隔天,骆停在网上发布了一则声明,表示输掉比赛是自己的失误,愧对粉丝的期待,会就此退出棋坛,同时声称他和江家早在赛前就已经没关系了,江父只是他少时的师父,所以他的失败与江家无关。

——“师门与我,已无关联。”

看着声明里的这句话,江与与觉得,好像这短短几个字,就能将他和她的人生就此割裂。他们的路不是同一个方向,未来也从来不能一起期待。

代替骆停发布声明的,是已经成为编辑的周瑾。江与与联系不到骆停,只好去拜托周瑾,周瑾沉默半晌,给了她一个地址。

那是一家酒吧。

骆停坐在灯红酒绿的吧台,正和一个穿着性感的女孩说话,被她抓住手臂时有微微的不悦。

“跟我走。”

“去哪里?”他掰开她的手,“我不是说了,跟江家再无关联了吗!”

骆停玩味地啜了一口酒,故意放大声音。

女孩不放弃,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试图看出从前那个沉默害羞的少年的模样来,“骆停,你不是喜欢我吗?跟我在一起。”

跟她在一起,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他们一起扛。

然而,他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那都是年少的心思罢了。你们父女,一个骗我进局好逃离被安排的人生,一个拿我当棋子实现自身的梦想,还真是相像。

“这么多年,你问过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下棋了吗?你能体会到我的人生吗?这样的你,我早就不喜欢了。现在多好,我可以过喜欢的生活,自由自在。”

她的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来,那个萦绕在心头千百回的担忧就这样昭然若揭,万千话语,她竟再也无法开口。

“没有谁跟谁是永远在一起的,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他这样说着,却倏然握紧了拳头。面前的女孩泪水不停地滑落,逞强地一遍遍抹去,他忍着不去替她擦,终于过了一会,她受不住大步离开,他才松了最后一口气。

那场导致他声名狼藉的比赛,当然是他故意输掉的。比赛之前,江父叮嘱他一定要赢,并且许诺这次夺冠后,会让他和江与与订婚。他满心欢喜地应下,以为多年的盼望终见曙光,他想赢的从来不是一座座冰冷的奖杯,只是心底喜欢的姑娘。

然而,就在比赛的前夜,陈家突然找上门来,那个与他面容相仿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只道江父这么多年过去仍是蠢钝,白白替他培养了儿子。陈之胜的父亲,也是他二十多年从未见过面的生父说:“若是之胜赢了,江家还是我的手下败家;若是你赢了,我就公开你的身份,认回这个儿子,我看姓江的会不会气到吐血。”

他二十多年来不曾知晓生父,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却没想到亲生父亲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比赛时,陈之胜就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再也无法两全,只好故意输掉,再撇清和江家的关系,保全江父的颜面和名声。

当他落下那一步棋时就知道,这一生,他再也赢不回那个姑娘了。

江父在三年后离世。

心脏病发,没有抢救成功。那个时候,江与与才知道,江父求胜的执念之切,不过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想在有生之年看见一场正义的胜利。

弥留之际,他拉着江与与的手,似乎已放下了执念:“骆停其实是个好孩子,我不该一直逼他。他一定是有苦衷的,你去找他说清楚。他……他一直是喜欢你的。”

她含泪点头。

江父的后事办得很简单,来吊唁的都是旧交,迎着蒙蒙的细雨,江与与一身黑色,对着来宾鞠躬,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远处有一个身影很是熟悉。

默默地,她走了过去,却没有出声,站在那个人身后,陪他一起对着墓碑致意,直到他转过头,发现了她的存在,想要快步离开。

她的话先他一步:“谢謝你能来。”

那个人只点了点头,接着快步消失在细雨里。除了她,没有人发现他来过。

但他们心里,心知肚明。

江父说的是对的。她也从来相信,自己喜欢的少年不会恩怨不分,也不会就此堕落。

只是,她没有听江父的话,一直没有去找他。

这两年,她一直从事各类运动员的心理调节工作,在全国各地奔波,很少再回到小城,也是后来才知道,江父留下来的棋舍被人兑下,重新开张,仍教围棋。

她去看过一次,隔着远远的距离,看那个老师在劝导两个一直争棋的小孩子。

老师的语气温柔:“你们要记住,输赢不是最重要的。输也可以输得快乐。”

她不敢再听下去,只催着陪她壮胆的周瑾快点离去。

殊不知,两个并肩离开的身影正好落进骆停的视线,心底的冲动如海啸扑来,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你这是何必呢。”周瑾说。

是啊,何必呢。既然放不下,为何还要逞强。就像那年的骆停,明明难过已是铺天盖地,却仍是假装无事,云淡风轻地拜托他写声明。

明明在意彼此,却偏偏固守真相,为求得两两相忘。

夕阳里,女孩弯起嘴角,像十七岁时最明媚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就在江父去世后,她也发现自己患有遗传性心脏病,从前经常心力不济而昏睡的原因,此刻都有了答案。

这种病症代代遗传,到她这里,尤为明显。

所以,她怎么舍得呢,把爱的人拉进绝望。

倒不如,就让他以为她怨过恨过他,然后任凭时间冲淡了一切,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

而那句“喜欢”,就当是年少无知,大梦一场。

梦里曾有过他,已是毕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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