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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为你数月亮

2020-09-10林鹿诗

花火彩版A 2020年9期
关键词:魔方核桃

林鹿诗

高一开学那天,陈岁岁第一次见到陆有余。

这个男孩子好像一只兔子,因为他有一头惹人注目的头发,柔软且浓密,让人看到就手痒,忍不住想揉。

那时他穿红白相间的粗线毛衣趴在桌子上睡觉,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显得整个人既温暖又可爱。陈岁岁对毛茸茸的東西向来没有抵抗力,想着摸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摩挲他的发梢。

蓬松柔软的触感顺着指间传到心里,陈岁岁只觉幸福像氢气球一样,晃晃悠悠地越升越高,然后“啪”地一下,气球爆开——少年醒了。

陈岁岁连忙收回手,吞吞吐吐地说:“那、那个,你头发上有东西,我帮你拿下来了。”

“噢,”陆有余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舔了舔嘴唇,嘟囔道,“好渴啊,有水喝吗?”

“有,给你,我没喝过的。”陈岁岁从桌肚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过去,感觉自己像是在养一只小动物。

陆有余毫不客气地喝了水,迷迷糊糊地朝她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然后双臂一叠,脑袋往上一趴,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陈岁岁咋舌:“这是睡神附体啊……”

陆有余就这样睡了一个月,开学的第一次月考结束,他毫不意外地考了倒数第八。陈岁岁看过他的卷子,每张都是开头写了几道题,后面全部是空白的,这也正常,他都没听过课,怎么可能会做题呢?

本着乐于助人的精神,她主动把上课记的笔记给他看,陆有余打着哈欠说不需要,陈岁岁就差摇着他的肩膀劝:“陆同学,不认真学习怎么可以?”

“我有好好学习啊。”

陈岁岁觉得一个考倒数第八的人说自己“有好好学习”,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她把笔记塞到他手里,语重心长道:“陆同学,你不要逞强,如果有什么不会的问题可以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谢谢你。”陆有余无奈道。

也不知是不是陈岁岁的劝说起了作用,几天后,陆有余睡觉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她简直“老怀甚慰”,和闺密说起时,快把自己的善良吹出花儿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也算是他的领路人了吧,陈岁岁喜滋滋地想。

没过几日,陆有余将她的笔记还回来,她翻开一看,里头被他用五颜六色的笔添了许多内容,涂鸦似的连写带画,乍看起来一团糟。

陈岁岁精心整理的笔记变成这样,她委屈得偷偷抹眼泪,叫陆有余发现,他懵懂地来扯她的手腕,探头过来问:“陈岁岁,你哭什么?”

他明知故问,陈岁岁哭得更厉害了。

可等到她晚上回家想要重抄一份笔记时,她惊讶地发现陆有余并不是乱涂乱画,他写上去的内容思路极为巧妙,解题方法比笨重的答案不知轻盈了多少,还画了容易理解的示意图,实在是称得上用心。

陈岁岁的手指摩挲过他流畅的行书字迹,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是在梦里学会这些的吗?

第二天,陈岁岁清早在校门口逮到陆有余,抓着他便问:“你明明什么都会,为什么考试还是倒数第八?”

陆有余眨了眨眼睛,无辜道:“太困了,卷子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这理由充分,论证鲜明,陈岁岁张了张嘴,竟无法反驳。

那之后不久,陆有余恢复了正常作息,不再白天睡觉了,但他依旧不认真听讲。

物理老师讲自由落体的课程,他双手伸在桌洞里玩魔方,四阶的魔方他只用了五六分钟就还原完毕,拿出来之后,陈岁岁的下巴都要被惊掉了。

陆有余朝她笑了笑,把魔方递过来,用口型示意她帮忙打乱,上课时陈岁岁可不想做小动作,她微微摇摇头,推开他的手。

回想起来,学生在上学时候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老师站在讲台上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是几秒的安静,陈岁岁立刻被点起来回答问题。因为陆有余的打扰,她既没学会知识点,也没听见题目,沉默地绞着手指,窘迫得脸颊通红。

陆有余竖起书挡住脸,用口型不断提示:“同时,同时落地。”

不会就是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作弊,陈岁岁是不愿意接受的。陆有余在一旁焦急得不行,也被老师叫了起来,老师又讲了一遍知识点,说:“一个岁岁,一个有余,岁岁有余,即使名字喜庆也不能不听课,坐下吧。”

陈岁岁的脸更红了,像秋日树梢熟透的苹果,她以前不觉得,让老师这么一说,忽然发现自己和陆有余的名字……还挺相配的。

这节课之后,他们的CP名字“岁岁有余”就传开了,同学们找不到陆有余时,总会开玩笑问她:“岁岁,你的有余去哪里了?”

陈岁岁一次又一次地辩解:“陆有余就是陆有余,才不是我的有余。”

这话叫陆有余听见了,他咯吱咯吱咬着棒棒糖说:“他们说得没错啊,你是我的岁岁,我是你的有余,我们是同桌嘛!”

讲不清,真是讲不清,陈岁岁捂住脸索性放弃,陆有余倒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开心得很。

日子一天天过去,期中考试之后,陈岁岁仰头望着巨大的年级排名榜,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冲击得粉碎。

左上角序号1后面的名字,陈岁岁怎么看怎么不敢相信。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无误,本次期中考试的第一名就是陆有余。

成天上课玩魔方的人考试第一名,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陆有余从卫生间出来抖着手上的水路过,走出三米之后倒退回来,站在她身后疑惑道:“咦?我怎么第一?物理最后一道大题你们都没做出来吗?”

陈岁岁幽幽道:“我开始以为你是学渣,后来觉得你是学霸,现在一看竟然是学神。陆有余,你太深藏不露了。”

“过奖,过奖,我还差得远。”陆有余拱手笑嘻嘻道。

陈岁岁回想自己从前还苦口婆心地劝他“改邪归正”,简直傻得可爱,想到这里,她回过头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少年目光 清澈,头脑里盛着浩瀚的世界,无数灵感的火花渐次明灭,千万闪光的思维不断诞生,不需比夜空璀璨,他自是一片星河。

“陆有余,你以后想要做什么?”陈岁岁好奇他的理想,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吧。

“以后啊,那么远,我还没想过,”陆有余答,“不过最近我倒是有一个目标。”

魔方作为益智玩具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可陈岁岁头一次听说,玩魔方不仅有比赛,还有世界排名。

“魔方竞速其实是手部运动和智力运动的结合,”陆有余解释道,“偷偷告诉你,不仅魔方,其实扫雷游戏也有世界排名的哦。”

“你怎么知道?”陈岁岁惊奇。

陆有余笑了笑,说:“我原来排四十多名,后来鼠标坏了找不到称手的,就没再玩了。”

对于陈岁岁这种扫雷只会乱点的人而言,她只想说一句,强者的世界我不懂!

陆有余要准备今年冬天在S市举办的CCO魔方竞速公开赛,陈岁岁答应帮忙,她对还原魔方的公式与套路一窍不通,只能做他的打乱官。

周末午后的奶茶店角落,暖气开得很足,陆有余活动着手指,他的手指又直又长,骨节分明,极为赏心悦目。陈岁岁双手在桌子下面把一只五阶魔方拧得乱七八糟,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陆有余看她比自己还紧张的模样,不由得好笑。

陈岁岁交出魔方,计时开始,陆有余十根手指飞舞出残影,魔方在他手中辗转,她觉得自己不过眨了两次眼睛,他的双手就拍上计时器终止跃动的数字,还原完成的魔方落在桌面,而陈岁岁的心脏还未停止狂跳,她屏着一口气,缓缓看向少年的眼睛。

只花了七秒。

“……你是神吗?”她用气声不可置信地问。

陆有余镇定地说:“不,神会更快。”

练习的过程是枯燥的,陈岁岁看了一个多小时,从震惊到淡然,到后来已经见怪不怪了。陆有余正式热身完毕,才到了重头戏环节——他掏出一个眼罩蒙住双眼,开始练习盲拧。盲拧的速度慢了许多,陈岁岁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到底该怎么拧,于是放弃了偷师的想法,转而悄悄观察起陆有余来。

他的鼻梁本就生得高挺,眼罩衬托之下更显轮廓,还有嘴唇,明明什么也没涂,却泛着微微的光泽,陈岁岁摸了摸自己的唇,莫名嫉妒起他来。

五阶的魔方在他手中一点点变化,逐渐在同一面显示出相同的色块,最后一下食指的拨动结束,时间定格在四分二十秒,陈岁岁惊叹好快,陆有余将眼罩推上额头,看着红色的数字微微皱起眉。

太慢了。五阶盲拧的世界平均成绩是三分零三秒,他还差得远。

陆有余垂眸,面上露出些许失落,陈岁岁从没见过阳光开朗的他有这样的表情,便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迟疑道:“我……我的记忆力好像退步了。”

盲拧魔方考验的是选手的记忆力与空间转换感,用在记忆乱序魔方的时间上越少,便越有优势。对陈岁岁来说,现在的陆有余记忆力已经非常人所能及了,很难想象没有退步之前他厉害到何种程度。

“开学之前,我生了一场大病,西医束手无策,是靠一位老中医妙手回春将我治好,”陆有余说,“不过那药的副作用大,我一直不停睡觉就是这个缘故,可能也损伤了大脑,平时感觉不出什么,考验精细记忆力的时候就不行了。”

陈岁岁听他说完,心里不由得一阵针扎似的,生出一股细密的疼痛。精美的瓷器出现裂痕令人遗憾,光滑的镜面有了擦伤让人懊恼,他本该是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却偏偏要经受这样的磋磨,陈岁岁难过之下抓住他的右手,说:“陆有余,明天我陪你再去问问那位老中医吧。”

对上她充满坚定和鼓励的目光,陆有余怔了怔,掌心的皮肤柔软,像刚做好的杏仁豆腐,温热的触感如微小的电流传到四肢百骸,他的脸上蓦然浮起浅淡的粉红。

“大夫,情况怎么样?”陈岁岁心惊胆战地问。

蓄着山羊胡的老中医收回把脉的手,缓缓摇了摇头,弄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才慢悠悠地说:“没有事,残余的药被身体代谢干净之后,慢慢就会恢复了。”

闻言,两个人双双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到了学校,陆有余路过她的座位时不小心撞到,她的桌子晃动几下,桌肚里稀里哗啦滚出好多核桃。

陈岁岁“哎呀”一声,连忙追着满地跑的核桃,一個个都捡了回来。陆有余也帮忙捡了一部分,他把核桃交到她手里,好奇道:“你带这么多核桃做什么?”

“以形补形,为了帮你恢复大脑,早日重回巅峰。”陈岁岁振奋道。

据她介绍,这核桃是正宗黄龙核桃,营养价值高,口味又好。可是怎么把它砸开是个问题,陆有余要捏开,被她严令禁止:“你的手还要拧魔方,绝对不能受伤,这么危险的事情不能做。”

说完,她把目光瞄准了班级的门。陆有余站在一旁看着她把核桃塞进门缝里,笑问:“陈岁岁,被门夹过的核桃还能补脑吗?”

陈岁岁仰起头,认真回答道:“能的,我从小就吃这样的核桃。”不过这个例子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她自己都笑起来。

教室人来人往,梳着马尾辫的少女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一点点用门压破核桃壳,剥出完整的核桃肉,吹干净上头附着的壳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陆有余不动声色地移动两步,挡住她的身体,避免她被那些调皮的男生撞到。

她夹了三个核桃,监督他吃下,陆有余边吃边笑,她问他在笑什么,他不答,只问:“陈岁岁,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岁岁装傻道:“有吗,我这么善良,对每个人都很好呀。”

“可是你不给别人吃核桃。”

“那我把剩下的分给他们。”她狡黠道,回身就要付诸行动,陆有余主动出击,未料被反将一军,连忙拉住她,扬声说:“那可不行,核桃都是我的。”

陈岁岁得意地笑,评价他太过小气。陆有余想,大方归大方,该小气的时候还是要小气的。

也不知是不是陈岁岁每天用门夹的核桃真的起了效果,陆有余魔方盲拧的成绩的确在稳步提高。期末考试之前,他最好的一次成绩已经达到三分十五秒,有望冲击本次公开赛本项目的冠军。

陈岁岁和老妈磨了许久,终于得到承诺,如果期末考试能考进年级前五十名,就允许她寒假去S市看CCO公开赛。她立刻化身成为“拼命三妹”,早早起床读古文,晚上刷题刷到趴在桌子上睡着,连走路的时间也不放过,捧着英语单词本背得入神,然后“咚”一下撞到人身上。

陆有余被撞成“西子捧心”状,控诉道:“陈岁岁,你的脑袋也太硬了吧。”

陈岁岁连忙道歉,挠着头把自己如此勤奋的原因说了,陆有余了然,啼笑皆非道:“其实这次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你没必要一定要去看的。”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愣了愣。

“这只不过是CCO,以后我还要去参加WCA,还有很多更大型的比赛,你一定能够看到我夺冠的。”

陆有余揉揉她被撞红的额头,温柔又坚定地说:“我保证,我站上巅峰的那一刻,你一定在。”

虽然陆有余这样说,陈岁岁还是要为了期末考试努力复习,只不过节奏变得从容许多。

冬天天气干燥,陈岁岁自从那天发现自己的嘴唇起了皮,就买了一支无色无味的润唇膏随身带着,时不时涂一涂。

这天课间,她的润唇膏被陆有余看到,他也非要涂一下,陈岁岁不肯,他就在一旁感叹世风日下:“亏我教你做了那么多题,连唇膏都不给我用。”

陈岁岁辩解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涂唇膏?”

“男孩子怎么了,男孩子的嘴一样是嘴啊。”陆有余说着噘起嘴巴,做出丑丑的模样,使劲儿往她面前凑。

陈岁岁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把唇膏塞给他。陆有余美滋滋地打开盖子,他还是头一次用女孩子的这些小东西,好奇得很。她坐立难安,余光瞟到自己用过的膏体碰上他的唇,顿时捂住眼睛。

那支唇膏回到她手里后,她就再没用过。后来她重新买了两支一模一样的,送给陆有余一支,他掂着新唇膏不忿道:“陈岁岁,你很嫌弃我吗?”

陈岁岁睁大眼睛,意外道:“哎呀,被你发现了。”

塑胶操场上,陈岁岁被陆有余追得到处跑,老鹰捉小鸡似的,寒风里两个人的脸都被冻得通红,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什么一样。

闹着闹着,陈岁岁只觉脸颊一凉,她仰起头,遥远的灰白色的云层里落下雪来,那些雪花轻如蝉翼,却无一不被无处不在的力量牵扯落于大地,天地间那么静,只有风声,像穿越了时空的远古秘语。

“冷吗?”陆有余问。

可还没等她回答,他就拉住了她的手,准确地说是包住了她的手,那双优美精准的手,能够写下无数诗歌与定理,能够拨动心折的琴弦与魔方,此刻只为给她取暖。

陈岁岁本想回答不冷的,现在也只好顺势“嗯”一声,手心里汗津津的。

好一会儿工夫,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抑或是都明白什么都不用说。过往十几年里,陈岁岁从未觉得心境如此平静过,那是一种紧张下奇异的宁静,是他给予她的无限的心动与安全感。

“这是我第一次同你一起看雪。”陆有余低低开口,说完他忽然莞尔一笑。

陈岁岁看向他,他眉目舒展,天冷并不妨碍他眼中有烈焰,口边白雾氤氲,他说:“往后,我还想同你一起看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叶。”

他的重音并不在那些景色上,而是落在“同你一起”。

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人,只是她,只是陈岁岁。

陈岁岁觉得自己大概要哭了,眼眶热热的,她强忍回去,吸了吸鼻子说:“除了这些,还要看星星。”

“好。”陆有余温声应下。

“你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善如流。

陈岁岁挪动脚步,两个人肩并肩慢慢地走,她说:“地球只是浩渺宇宙中的一颗行星,在它之前很久很久就有星辰存在,在它之后也有很多很多星辰诞生,研究星辰就是在研究过去与未来,可惜我没有天分,学不了理科,我要是像你一样聪明,一定要学天体物理。”

“你要选文科?”陆有余敏锐地察觉到言外之意。

高一结束就要面临分班,到时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陆有余迅速道:“那我也要选文科。”

“别啊,”陈岁岁连忙说,“你选文科太浪费了,我可不想被物理老师视作仇敌。”

陆有余抿嘴不语,一副倔强到底的模样。

陈岁岁站定面对他,把大红的围巾松开半截,踮脚绕到他的颈间,她一边围一边说:“你知道吗,《圣经》里有一句话,F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翻译成中文就是,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不是所有的鱼都在一片海里,陆有余,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期末成绩排名公布之后,陈岁岁差点崩溃。

她无比、特别、极其后悔,哪怕少错一个选择题,她也不至于考到五十一名,也就不至于只能眼巴巴地在火车站把陆有余送走。

“东西带齐了没有?”陈岁岁第十二遍这样问。

“带齐了。”

“路上注意安全。”

“我会的。”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她说不膩,他也答不烦,人潮拥挤的候车厅里,她只盯着他一个人瞧,陆有余看出她的不舍,小声安慰:“很快就回来了,两天而已。”

陈岁岁点点头,扯着他的衣襟说:“两天之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没有想到的是,跟着陆有余回来的,还有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她挽着陆有余的手臂,一口一个“陆哥哥”叫得亲切。

陆有余见到陈岁岁,步伐下意识加快,无奈被少女拖累。

陈岁岁试探地问:“是你妹妹?”

“不是,”他矢口否认,“这是连依,老中医的孙女,之前看病的时候认识的。”

连依是瞒着他偷偷过去为他加油的,被陆有余发现,只得带着她一起回程。少女活泼开朗,丝毫不掩饰目光中对陆有余的仰慕之情,陈岁岁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为了化解尴尬,她询问陆有余成绩如何,他还没开口,连依便抢先道:“陆哥哥可厉害了,差一点就得第一了!”

陆有余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无奈:“没有,发挥不好,排第三。”

他的眼睛里笼罩着缭绕的雾,陈岁岁心下一动,想去拉他的手,可外人在场,她不自然地动了动手腕最终放弃。这点小动作被陆有余发现,他叫连依先走,自己落下两步,手臂摆动间悄无声息地用指尖滑过她的手心。

陈岁岁怕痒,触电似的收回右手,用眼神嗔他。

“吃醋了?”他稍稍侧身,装作闲聊的姿态。

“哪有?”陈岁岁扬眉,“我很大度的。”

陆有余轻笑,居心不良地问:“那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

陈岁岁咬了咬唇,用一根手指戳他的肋下,咬牙说:“那是你没洗澡。”

两个人把连依送回家,陆有余再送陈岁岁回去,公交车上,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他悄悄和她咬耳朵,道:“我想了想,下次比赛你还是得到场。”

“怎么,终于意识到我的重要性了?”陈岁岁得意。

陆有余这次没有打击她,他“嗯”一声,顿了顿才继续道:“盲拧的时候,我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全是你的模样,分神得厉害。”

“……你没得第一原来是我的错?”

“咝,陈岁岁,你会不会抓重点?”

陈岁岁憋着笑,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重点是什么啊?”

陆有余不搭理她,别过脸去不说话,气呼呼的模样像个小仓鼠。陈岁岁却没办法哄他,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她现在还不能答应。

因为她不想只做他生命中的一缕去留无痕的风,而是想要成为能脚踏实地陪他走过很长很长路的人,为此,她必须心无旁骛地努力才行。

她望着他的侧脸,想起班级后墙黑板报上的一句话: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又一年九月开学时,高二年级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陆有余帮陈岁岁把书本搬到文科班里,赖在她的座位上不肯走。

“回去上课呀你。”她扯着他的胳膊。

“不然我也改到文科班好了,现在改还来得及。”陆有余依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这次不用陈岁岁说话,物理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直接把他逮了回去。

新同桌是个秀气的男生,陈岁岁短时间内也不适应换了人,总是脱口而出陆有余的名字,然后充满歉意地朝他赔笑。

按照陈岁岁的话来说,即便不在一个班也没什么,他们照样可以下课一起聊天,中午一起吃饭,可连依成为高一小学妹,陈岁岁去理科班门口找陆有余时,十有八九都会碰上她在教室门口转悠。

她听见她对陆有余说:“陆哥哥,我说到做到,考来了你的学校,是不是很厉害?”

陆有余敷衍一声,眼神却黏在路过的陈岁岁身上,陈岁岁目不斜视地经过,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盼到中午吃饭,陈歲岁一坐下就看到陆有余打了三份饭菜,他小声地解释:“连依班级老师爱压堂,托我帮忙先买一份。”

陈岁岁什么也没说,连依姗姗来迟,一顿饭在她叽喳不停的说话声中吃完。

她没有足够的理由不让陆有余接触连依,何况她的请求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举手之劳而已,陆有余若是拒绝反而更为难。

怪只怪自己小心眼吧,陈岁岁笔尖在纸上乱画,气闷地想。

更令人郁闷的是,这样连续半个学期下来,陈岁岁的成绩明显退步了,理科榜上,陆有余依旧一马当先,他的名字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她仰头看了许久,脖子发酸,鼻子发酸,眼睛也发酸。

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开始用力控制自己不去找陆有余,尽管一开始非常困难,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一场秋雨一场凉,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回”字教学楼中央落下,水幕模糊了天地。陈岁岁站在栏杆前,对面走廊上,陆有余在听连依讲话,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整个课间十分钟,谁也没有动。

上课铃响起,回身的时候陈岁岁险些落泪,她想,这样也算同他一起看了一场雨吧。

这年的春节来得早,期末考试过后没多久就要过年,陈岁岁帮家里大扫除、买年货,正忙着,家里可视门铃响了,她跑过去接起,屏幕上出现的竟是陆有余的脸。

他挥挥手,大声说:“陈岁岁,你这次数学考得不理想,我来教你做题了。”

他依旧是那个真诚又阳光的少年,她很想去摸摸他毛茸茸的头发,也很想去拉住他温暖的手,与他肩并肩乘着公交车环游整座城市。

可她现在却只能硬起心肠,摇摇头说:“谢谢你,不用了。”

陆有余怔住,歪了歪头问:“陈岁岁,你怎么了?”

陈岁岁压着喉头的哽咽,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的手抖得像筛糠,她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声线,钝刀子割肉一般慢慢地说:“陆有余,我们,暂时先到这里吧。”

说完,她挂断了通信。

陈岁岁跑进卧室,靠在门板上,手背压住嘴唇,呜咽得不成声调。

那之后,除了一些特殊情况,陆有余再也没来找过陈岁岁。

她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从卧室窗户眺望,正可以看见她家大门口,那天陆有余在门外徘徊了许久,似乎知道她在窗帘后偷看,他一直望着她的房间。

天寒地冻,他冷得直搓手,足足一个小时后才离开,走之前他回望着门楣,陈岁岁晓得他在看新贴上的春联横批,那是她亲手选的,红底金字,喜气洋洋的四个字——

岁岁有余。

那年喧闹的班级里,他半坐在课桌上,嘴角噙着笑,明面上是朝着她说,实际上是洒脱大方地说给全班听:“你是我的岁岁,我是你的有余。”

时光如昨,美好得历历在目。

时光亦毫不停歇,高考前百日宣誓那天,陈岁岁去理发店剪掉及腰长发——要一往无前,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回想起来,那段时日在她的一生中画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义无反顾的念头,持之以恒的精神,每一天都过得无愧于心。

那时他们班级最经常的娱乐活动就是唱歌,四十多个人一起,由文艺委员起头,合唱五月天的《倔强》或是周杰伦的《蜗牛》,将困倦赶走后,翻书的声音又哗哗响起。

陈岁岁是在高考前离校时收到陆有余托人递过来的东西的。她正收拾着书包,同学给了她一张纸巾,她莫名其妙,同学指了指门外,陆有余朝她努了努嘴,笑着离开。

她一头雾水地把纸巾展开,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朝着阳光时,发现中间有一些透明的痕迹,像是……唇膏。

陈岁岁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迅速夹进书页里,朝好奇的同学大声抱怨:“擦过嘴的纸巾还给我,不知道搞什么鬼。”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许久以来的努力在这个夏天终于有了回报,陈岁岁高考发挥得很好,总分比模拟考多出二十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她正坐在拉风的三轮小摩托上前往泰国清迈的一处场馆。

“T大?什么专业?”她堵住一边耳朵接电话,老爸开心得话都不会说了,“金融?我知道了,我到地方了,先掛了啊。”

陈岁岁挎着帆布小包跑进场馆,里头已经有许多人了,本届WCA在此举行,各路魔方大神汇聚一堂,她踮着脚找了半天,终于发现陆有余的身影。

他即将上场,而之前一位来自美国的选手已经刷新了一次纪录。陈岁岁往角落里躲了躲,看到他在不停地深呼吸。他坐到指定席位上,一束灯光落了他满身,现场一片安静,以免打扰到选手还原魔方的思路,在他回答“准备好了”之后,计时器蓦然开始跳动。

时间的速度仿佛变快许多,乱序的五阶魔方在他手中转过一圈,每个格子的颜色烙印进脑海,一连串的还原公式迅速生成,他拉下眼罩,十指的节奏快得像在弹一首《野蜂飞舞》,陈岁岁的瞳孔里映着计时器上红色的数字,亲眼见证它定格在二分五十八秒。

他掀开眼罩的那一刻,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猛然响起,陈岁岁挤在人群中,忍不住摘下帽子用力挥舞,喊破了嗓子。而陆有余站在台上,成百张各异的面孔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笑得开心,想着怪不得今早窗台上的花开了,原来是应在她身上。

陆有余下台来,直接把陈岁岁带进休息室。后面的比赛不用看了,如无意外,他将是本次WCA本项目的优胜者。

陈岁岁一进门就被他按在门板上,顿时尝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她讪讪地笑两声,就听他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她不假思索地答。

“看我就光明正大地来,偷偷摸摸算是怎么回事?”

陈岁岁迟疑片刻,略有难色道:“……毕竟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嘛。”

陆有余被她逗乐,他笑得真好看,唇红齿白,眸若溪水,陈岁岁心猿意马的当口,就听他说:“还没告诉你,我考上T大了,天体物理专业。”

陈岁岁听到最后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你学什么都可以,为什么要学天体物理?”

“既然我学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不能选一个你喜欢的?”他反问道。

陈岁岁怔住,词穷片刻,认真道:“陆有余,你应该选一个你自己喜欢的。”

陆有余靠过来,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扬了扬眉:“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他好像没对她说过未来的规划,陈岁岁转移了注意力,还真的去回想了一下,然后不确定地说:“没、没有吧……”

后面的话她没办法说出口了,眼前是陆有余忽然放大到极致的面孔,她呆呆地睁着眼睛,浑身僵硬得像被施了魔法的木头人,可木头人怎么会有心跳,而且还跳得这样快呢?

陆有余意犹未尽地退开些许,外头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落,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她飘在云端,他笑眼弯弯地说出答案:“我喜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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