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藏月光
2020-09-10林稚北
林稚北
撞见你时,沉醉不知归路。
00
“十六岁的林末末,如果你遇到一个叫陈最的少年,请你一定一定要告诉他,你有多么喜欢他。”
01
林末末抽空回了趟梧桐里,把老房子里最后几本旧书收拾好,装进了纸箱里。
余闻等在楼下,一看见那纸箱就笑了:“这都多少年前的教材了?你怎么还留着?”
早两年搬到新家时,林母就提出要把她那些旧教材卖掉,林末末没舍得,拦了好几次,林母也就随她去。赶上老房拆迁,林母派她来处理残留物品,该丢的丢,该卖的卖,最后只剩了这几本书无处安放。
余闻帮她把箱子放进后备厢。夏日的傍晚起了风,吹得梧桐树叶哗啦啦响,掀起最上方那本数学课本的扉页,余闻瞥了眼,眼底涌起一片怅然。
门卫室的李伯年纪大了,越发耳背,余闻按了三遍喇叭道闸都没升起来,林末末只好跑下去敲门。
李伯正佝偻着身子钻在桌角边收拾东西,看到她,浑浊的眼睛一亮。
“是末末啊,我这两天正念叨你呢。”
门卫室里空调有点旧,嗡嗡响着吹出点聊胜于无的风。林末末站在门边,看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个塑料袋,递过来。
塑料袋打开,里面躺着一个陈旧的信封,上面用锐利笔迹写着:林末末收。
“前几天收拾东西时在角落杂物箱里找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李伯抹了把汗,遗憾地嘀咕了句,“应该是因为门牌号被水洇湿看不清楚才送到这儿来了,差一点就弄丢了。”
林末末下意识去看信封上的日期,七年前,和丢了又有什么区别?
迟迟没等到林末末开口,李伯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她捏着信封的手指直发抖:“怎么了这孩子?你冷啊?”
说着,他瞧了眼她身后正在缓缓退场的落日。
“没事。”林末末回过神来,“谢谢李伯,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胡乱打了个招呼,小跑着钻进车里。
手指还在颤抖,完全不受控制,余闻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把信封从她指尖抽出来。
视线顺着“林末末”三个字向下,落在寄信人那里,顿住。
好半晌,她低声叹了句:“陈最啊……”
02
“陈、最……”
林末末咝咝倒吸着凉气,从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
她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尾,一只手捏住那个已然停止运转的四轴飞行器。十字型布局的白色飞行器中央,用红色油漆喷着一个大大的字母“C”,旁边是两个小字:陈最。
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一分钟前,这台看上去像模像样的飞行器突然失控,从酒店前庭花园边直线冲来,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林末末的脸上。
彼时,林末末正半低著脑袋漫不经心地讲电话,被这突然而来的袭击吓得惊声尖叫,手机摔落的瞬间,眼尾一阵刺痛。
手机直接被摔关机,林末末欲哭无泪地捏着飞行器,恨不得丢在地上再一脚踩上去,以泄心头之恨。
“抱歉,你还好吧?”
穿着黑色短袖的陈最从花园廊柱后跑过来,带来一阵燥热的风,俯身担忧地看向她。
午后的阳光像清透凛冽的橘子汽水,兜头披挂在少年身上。林末末一脸怨念地抬起头,随即讶然地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在陈最的眼中看到同款讶然。
不同的是,她是因为对方俊朗的外表和飞扬的少年气,而对方则是因为她眼角的血渍——是的,她流血了。
螺旋桨在她眼尾刮出一道大约一厘米长的伤口,此刻正在无声地向外渗血。
陈最当即拽过她的手腕,在酒店门外拦了辆出租车,将她塞了进去,直奔医院。
说来也奇怪,前一刻还骄阳似火的天幕突然被乌云遮住,片刻后,一声惊雷,雷阵雨猝然而来。
夏天就这点最讨厌。
车在街道尽头拐了个弯,上了高架桥,而后,毫无预兆地被堵住了。林末末捂着眼睛靠在车窗上,心如死灰。
视线和陈最对上,少年尴尬地扯了扯唇,问:“还疼吗?”
林末末无辜地垂下眼睫,看到堂而皇之放在他腿上的飞行器,眼尾神经条件反射般直抽搐。
“疼,疼得想销毁凶器。”
陈最神色一凛,把飞行器和手柄一起藏到了身后。
也是林末末倒霉,十来分钟过去了,车流毫无动静,从流质体的旺旺碎冰冰直接堵成了冷冻体,进退不能。
看着她越来越灰败的眼神,陈最自责地清了清嗓子,安慰道:“再坚持一下。”又从口袋里翻出张湿纸巾,递给她。
林末末接过,拿下之前按在伤口上的那张纸巾,这才发现伤口早已经停止了出血,而最初的血渍也已经干了。
她身子向前倾,借着后视镜擦拭血迹,仔细去瞧那伤口。
伤口很浅,只是表面破了层皮,虽然流了点血,却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陈最倾身过来想要查看,被林末末避开。
陈最不放心:“我看看。”
林末末抿了抿唇,声音低不可闻:“不用看了。”
陈最:“嗯?”
林末末:“再堵一会,伤口就要开始愈合了。”
陈最:“……”
毕竟伤在眼尾,担心伤口会感染,陈最还是坚持带林末末去了医院。
处理伤口,贴上创可贴,直到陈最躲出去打电话时,林末末才想起自己被摔关机的手机。
开机,一堆未读短信和未接来电,她只匆匆扫了眼,带队老师的电话又打来,语气严肃地问她人在哪里。
林末末是随队来梨西参加作文比赛的,比赛结束,他们订了下午三点的火车票回南浔。想到林母爱吃的那家糕点铺子和酒店只隔了一条街,她便想趁着午休时间偷偷去买一些,没想到就撞上了这桩倒霉事。
雨势未减,外面很难打车,这会儿再回酒店拿行李俨然已经赶不上了。林末末只好和老师说明情况,请他们带上自己的行李,在火车站会合。
这场雨来得突然,医院外小商店的雨伞十分紧俏,多亏陈最人高腿长,抢到了最后一把。
去火车站的路程倒算顺畅,陈最给司机指了近路,林末末竟然比校队先一步到达。
火车站人群熙攘,又被这雨声平添了几分嘈杂,林末末抬高了嗓门对他说:“就送到这里吧。”
陈最站在她右侧,不动声色地帮她隔开了人群:“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走。”
说完,他撑开伞大步离开。
林末末轻轻“欸”了声,明明是她主动赶人走的,这会儿却又觉得他可真没礼貌,还真就这么走了。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的水花,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倏然出现双白球鞋——是去而复返的陈最。
林末末诧异地抬起眼,手心一片清凉触感,是他塞来的桃汁汽水,细长的瓶颈,粉白色的包装,十分好看。
“你没走啊?”林末末眼尾带出点笑意,动作牵扯到伤口,又忍不住蹙了下眉头。
陈最将伞递给她:“等你们老师来了我再走。”
“哦。”她偏头,恰在此时看到从远处走来的校队,“他们到了。”
陈最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药膏给她,食指在眼尾处轻轻一点,示意道:“最近几天尽量不要碰水。”
是一支祛疤膏,林末末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买的?”
“买水的时候顺便去了趟药店。”陈最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小心不要留疤。我走了。”
直到他转过身,林末末才没头没脑地憋出一句:“欸,我叫林末末。”
陈最回头,对上她的眼。
她眸光被水汽染得清浅,澄澈至极,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欲语还休的氛围。
陈最笑了笑,朗声说:“再见,林末末。”
直等他走下台阶,林末末才想起自己忘记给他伞,她想追,又被突然拥来的一行人挡住,急得隔着雨幕高喊他的名字:“陈最,陈最!”
却只能看着少年高瘦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雨幕中,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水雾迷茫,让少年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幅山水空蒙的国画。
03
“所以你那天是去参加航模比赛的?”
说这话时,已经是新学期,林末末和陈最成为同班同学一周以后。
陈最的学籍本就在南浔,回来备战高考是早晚的事。这两年因为哥哥陈昱生病,父母无暇照顾他,便决定提前将他送回南浔,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两人并排坐在单杠上喝七喜,少年刚打完球,汗珠顺着额发一滴滴往下落,微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来,温温热热的,裹着清冽的柠檬味道。
陈最摸了摸鼻子,“啊”了声。
其实林末末是明知故问。
她知晓陈最,远在陈最撞上她之前。
尚在读小学的小表弟是个不折不扣的航模狂热爱好者,梦想就是能代表南浔参加省级的航模比赛。可惜,在他还没能做出技术过关的飞行器之前,陈最就早已拿过了两次冠军。
因此,陈最是他的偶像。
林末末最初对此不以为意,一个小学生能有多广阔的见识,崇拜的偶像又能有多特别?直到她被表弟按在电脑前看完了陈最所有比赛的视频——
视频中的少年眉清目秀,身上却有一种超出这个年龄的干练果敢,操纵着飞行器手柄时,姿态沉静,眼尾微微下敛着,自信中透着点凌厉,却又在下一刻,飞行器顺利返航落地后,露出神采飞扬的笑意来。
他的技术是真的好,模样也不差。林末末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极力摆出副勉强的神情,口是心非道:“还可以吧。”
林末末是个科技白痴,很少关注相关赛事,也并不知晓那天是航模大赛。还是听小表弟垂头丧气地嘟囔了句“偶像这次竟然没得奖”,才后知后觉知道有这回事。
后来她尝试着去网上找比赛视频,却只找到寥寥几行报道,连比赛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都不清楚的那种。
想到那个猝然失控伤了她的飞行器,林末末舔了舔唇,问:“那你……”
“你想问我得了第几名吗?”相比于她的小心翼翼,陈最倒显得直接得多。
“我那天没有参加决赛。”
绿色的易拉罐被他轻巧地捏出一个凹痕,陈最轻描淡写道:“那天雨太大,火车站打不到车,错过了。”
其实他那天本打算将她送到车上就离开的,却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将她送到车站。或许是愧疚作祟,或许是责任使然,又或许还掺杂着其他情愫,他说不清。
林末末诧异地张了张嘴巴,一时间五味杂陈,磕磕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陈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觉得愧疚?”
有点……吧,毕竟他是因为她才错失了决赛,林末末慢慢点了点头。
陈最又问:“想补偿我?”
林末末不明所以地看他。
这次,没等她再回应,陈最自顾自说道:“我初来乍到,对南浔不熟,不如你以后陪我上下学吧?”
他说得坦诚,让人没有回绝的余地,林末末慢半拍地眨眨眼。
陈最一扬手,将易拉罐丢进垃圾桶,利落地翻身跳下去,跑出两步,又转身对她扬了扬下巴:“那就这么说定了!”
阳光跃到他头上,他笑意粲然,是少年人最耀眼的模样。
林末末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林末末不仅言出必行,还“买一赠一”。
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个男生,她从余闻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大方介绍:“这是余闻,和我们一个班的,上周因为肠胃炎请假没来,今天正式返校!”
看着两人身上同款不同色的书包,陈最的起床气莫名地去而复返。
压下那股无名的烦躁,他煞有介事地蹙了下眉:“林末末,人家刚刚病愈,你就让人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正轻车熟路打算坐回后座的林末末:“……”
南浔夏季漫长,那天出了奇的燥热,林末末一抬眼,就瞥见余闻额角渗出的汗珠。
她抿了抿唇,心跳有些快,又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那怎么办?我自行车坏了,要不……你载我?”
前面是一截长长的上坡路,林末末揪着陈最的衣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
晨曦从梧桐叶间漏下来,斑驳了一地,陈最忽然开口:“你和余闻住得很近?”
语气吊儿郎当的,像是在没话找话。
何止是近?明明是对门好吗?不仅如此,余闻的妈妈还是她的干妈,余闻还是她的御用家教和兼职司机。
林末末正愁和他没话聊,抓住这个话题像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刚刚说到余闻从小身子骨弱令人格外忧心时,“咯噔”一声,车子一晃,她整个人险些被弹起来——是陈最故意碾了颗小石子。
她还没来得及控诉,陈最倒先抱怨上了:“林末末,你怎么这么重?不然你来载我。”
林末末:“……”
她也才刚刚九十斤好吧?!
04
就这样,陈最接替余闻,成了林末末的兼职司机。这么过了一两个月,陈最忽然问起:“林末末,你的自行车怎么还没修好?”
林末末一顿,面不改色道:“我自行车丢了。”
“你可真是笨得可以。”陈最莫名笑了声,起身半弓着身子,快速将车子踩过下坡。
风声呼啸,两边梧桐飞速后退,她吓得微微闭眼,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腰,下一刻,车速就突然缓了下来。
林末末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自行车确实是丢了,不过是被她故意弄丢的。
起初,她还为自己这小小套路感到过一丝心虚,后来才发觉,比起陈最,她这点套路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她已经和陈最做了近一学期的同学。那阵子,她痴迷歌手莫北,想去北城看他的个人演唱会,母亲不放心,便拿出成绩来压她。
要想去看演唱会,必须在下次月考中进步十名。
偏科少女林末末只能“临时抱佛脚”,请陈最和余闻轮流帮她补习数学和物理。
那晚余闻有事先离开,陈最帮她批改刚写完的数学试卷,林末末用笔头戳着下巴笔头,后知后觉地讨伐他。
“说起来,那时你的飞行器都出故障了,就算赶上决赛应该也无济于事了吧?你竟然还利用我的愧疚心,骗我给你当牛做马了一个学期!”
“你才想到啊。”陈最笑得坦然,又纠正她,“明明是我给你当了一个学期的免费司机。”
“怎么看都是我比较吃亏吧。”林末末手指在眼角比画着,“就差那么一点点,螺旋桨刮到的可能就是我的眼睛了,我可是差点就瞎了!”
“越说越夸张了。”陈最手指在试题上点了下,“这道题公式用错了,这里应该是加号,你写成了减号。”
“啊?!我记错了。”
“你啊,怎么总是这么笨?”陈最歪头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四目相对,四下突然陷入安静,空气在顷刻间变得稀薄。
林末末屏住呼吸,耳根在不断加速的心跳中骤然烧了起来。
陈最愣了会儿神,忽而又抬起手,揉稻草一般更大力地揉着她的发顶,语气更重:“笨死你算了!”
旖旎消散,林末末那颗慌张提起的心脏又悄然落了回去。
不知是谁按了开关,昏暗的走廊蓦然亮起了灯,橘光笼着陈最的脸,光影浮动,应和着她的悸动与失落。
在陈最看到她莫名变红的脸颊前,林末末慌地乱拎起书包,留下一句气急败坏的:“你讲得一点都不清楚,我还是去找余闻算了!”
本是一句掩饰心慌的借口,没想到陈最竟然当了真,之后整整一周,两人都没再主动找对方说话。
林末末自然是因为那点欲盖弥彰、险些露馅的小心思,却不知道陈最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所以想要刻意保持距离吧。
林末末缓缓叹了口气,将失落全部演化成努力的动力。
两人的关系再次恢复如常是在月考成绩出来之后,林末末如愿进步了十名,兴奋地拽着余闻大喊大叫,一抬眼,看到站在余闻身后的陈最。
他一手插着兜,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躺着三张门票,语气随意到好像之前的莫名冷战只是她的错觉:“刚巧我也要去看莫北的演唱会,一起吧。”
05
演唱会定在元旦节当晚,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买了前一晚的夜车,卧铺。
黑夜漫长,起初,三个人一起窝在下铺打牌,过了十点,余闻撑不住,先去睡了。剩林末末和陈最并肩窝在墙边,一个看电影,一个打游戏,两人各戴一副耳机,互不干扰。
直到陈最悄悄摘下一边耳机,却意外听到了林末末的抽泣声。
那样昏暗的车厢,少女的眼泪剔透,顺着眼角不断往下流,陈最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帮她擦拭。
好半晌,林末末才扯下耳机回过神来,难为情地抽了抽鼻子,情绪始终低落。
陈最不懂怎样哄女孩子,只能胡乱和她说着话:“什么电影,这么感人?”
“是遗憾。”林末末嗫嚅着,又想哭了。
陈最瞥见字幕,是岩井俊二的《情书》。
他故作随意:“也就你们女孩子喜欢这么文艺的东西,电子通信这么发达,现在谁还写信?”
他这话说得不解风情,果然成功转移了林末末的注意力,她气鼓鼓地回击他:“你这种没情调的直男,当然不懂什么叫浪漫!”
终于不哭了,陈最暗暗舒了口气,叫她:“林末末。”
“干嗎?”
“要不要听歌?”
火车钻入隧道,眼前彻底黑了下来,少年的手指不小心蹭过她的耳郭,干燥而温热。
周杰伦的声音忽而就涌了过来:“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林末末抱着双腿,呼吸浅浅,陈最又叫她:“林末末。”
她偏过头,撞上少年含笑的眼,他说:“新年快乐啊。”
后来林末末才知道,原来陈最是为了哥哥陈昱才主动去看的演唱会。
陈昱只比他大两岁,今年本该读高三,却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休学了。
那晚陈最始终高举着手机,录完了整场演唱会,结尾全场高喊“安可”时,他拨通了陈昱的电话,低低笑道:“听,吵死了,下次你可要自己来看。”
不知道电话那端陈昱说了句什么,他笑意更甚,眼尾却悄悄泛了红。
荧光闪烁的绿色星海里,林末末把少年的侧脸烙在眼底,心里偷偷想:陈最的内心,一定很温柔很温柔吧。
林末末第一次见到陈昱是在高二暑假。陈最假期回了梨西,两人时常通话。某天,他语气兴奋地告诉她,陈昱身体状态终于稳定,大概很快就可以复学了,她跟着开心得不行,一时冲动订了去梨西的车票,又怕小心思被人看穿,便拉了余闻一起过去,口是心非地说是来旅游。
陈昱请他们去最好的餐厅吃饭,坐在陈最对面,察觉到陈昱略带审视的打量,林末末紧张得手足无措。
陈昱笑着问:“你们关系很好?”
她谨慎地斟酌着措辞,一抬眼,才发现他指的是她和余闻,她失笑:“我们是邻居。”
陈昱笑得略有深意:“那就是青梅竹马啊,是吗,阿最?”
陈最专心切着牛排,隔了一秒,才扯了扯唇,似笑非笑道:“对啊,就像我们和芸溪一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陈昱微怔,笑着摇摇头,便绕过了这个话题。
林末末却没想到,隔天离开时,她竟真还见到了传说中的芸溪。
芸溪追到火车站,替陈昱送上了买给他们的特产。
芸溪比她高挑,皮肤很白,笑起来明艳动人。林末末看着她站在陈最身侧,下意识地就将自己和她做起了比较,想到陈最那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底又无法自抑地卷起潮汐。
暗恋中的女孩子总是这样,骄傲又敏感,自恋又自卑,明明觉得自己很好很好,看到喜欢的少年时,却又生怕自己还不够好。
明明在意得要死,偏偏自尊心作祟,总让人言不由衷。
06
“我那时以为,你和陈最总会走到一起的,没想到……”
将林末末送到楼下,余闻忍不住叹了口气,满眼遗憾。她笑了笑,没答。
琉璃易碎彩云散。再遗憾都回不去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林末末将纸箱抱进书房,箱底泛了潮,透明胶没什么黏性,终是承担不住书籍的重量,散了。
满箱子的书散了一地。
林末末蹲下身,翻开那本数学课本,“陈最”两个大字映入眼帘,笔锋凌厉而疏朗。
再翻开旁边的物理课本,扉页依然写着“陈最”,再翻语文、英语……全部都是,少年的眉眼在记忆中鲜亮如斯……
那是高二下学期开学,学校最后一次发新教材。林末末素来珍惜新书,翻开扉页,捏着钢笔迟迟不敢下笔写名字,生怕一个发挥失常,就破坏了新书的美感。
陈最撑着脑袋坐在她旁边旁观了五分钟,终于受不了似的把钢笔从她手心抽出来,拽过课本,干脆利落地帮她签了名,然而,却是签了他自己的名字。
林末末阻拦不及,一摞新书就全被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将钢笔一丢,他笑得眉目疏朗:“写了我的名字,可就是我的了!”
林末末佯装生氣,“敲诈”了他一顿肯德基,却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将那些签名欣赏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她想,陈最对她,大抵也是不同的。
后来高二暑假见到芸溪后,她也曾暗暗失意了好几天。隔了半个月是她的生日,一整天,陈最都没对她发来只字片语,连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都没有,她那份失落便彻底跌入了深谷里。
哪想到临睡前,她竟收到陈最的信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打开窗户向下看。”
林末末推开卧室窗户,眼前倏地一亮,是陈最燃起了蜡烛。
她家住二楼,正对她窗户底下,刚好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陈最竟然爬到了树上,笑着对她捧起了蛋糕:“林末末,生日快乐啊。”
烛光在夏夜里跳动,明晃晃地映着他的脸,头顶是月亮,眼前是少年,那一刻,林末末觉得少年明媚胜过月亮,一颦一笑都是绝色风光。
两人坐在大树下分食蛋糕,陈最忽而说:“我决定报名参加空军招飞了。”
林末末轻眨眼睫,却没过多惊讶,她问:“这是你的梦想吗?”
陈最放下叉子,一字一句答道:“是我哥的梦想,也是我的。”
他今生无法实现的梦想,就由我来完成。
林末末心想,以后要报一个离他的军校近一点的大学才行。
“好。”她举起蛋糕,和他相碰,笑吟吟说道,“你一定会梦想成真的!”
晚风吹来少女身上的味道,甜甜的奶油味混合着樱花香,陈最贪婪又清浅地吸着气,心旌摇曳,感觉自己好像醉了。
那些掩埋在心底的欢喜倏然就要出口,却在下一秒,被少女的喷嚏声吓跑。
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
却没想到,等他再次鼓起勇气时,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然到了尽头。
陈最一路顺畅地通过了各项考核,招飞成功。
高考结束后,他便回到梨西去陪陈昱。六月中旬,他只身来到南浔,约林末末在游乐园相见。
那是极其普通的一天,阳光毒辣,燥热难耐。林末末从午后等到深夜,始终没等来陈最的身影,电话短信通通得不到回应,她失望至极地回了家。
直到高考成绩公布,林末末始终没等来陈最临时爽约的解释,到底是少年心气,做事总凭一时意气,一腔冲动。她强迫自己压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报了另一所大学。离家很远,离他也很远。
余闻报考失利,被调剂到第二志愿,恰巧和她被录取到同一所大学。
直到临开学前,她又接到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是陈最。两人沉默许久,他终于低声解释,那天他并非故意爽约,而是临时有事,不巧又丢了手机。
迟到的解释早已失去了意义,林末末佯装随意,笑着说:“没关系啊,那天陪余闻去打点滴了,我也没去。”
想到独自在诊所待了一天的余闻,林末末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够朋友。
陈最问:“听说你和余闻都被录取了霖大?”
林末末依然强装笑意:“对啊。”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似乎谁都没有心情主动去找别的话题。
两人都性子拗,自尊心强,又是如出一辙的口是心非。当下只觉得心灰意冷,未来茫茫,纵使心底有不甘,有挣扎,可谁都不愿先开口问个究竟,最后,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07
高中毕业,林末末的青春仿佛就已散场,之后的日子过得模糊而匆忙,生命里最鲜亮的记忆,好像都留在了十八岁以前。
再见到陈最,已经是工作一年之后。
林末末作为助理跟随导演深入空军某部队拍摄主题纪录片,竟意外地见到了陈最。
时光早已将他打磨成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身姿挺拔,轮廓硬朗,举手投足之间,再不见当然清澈飞扬的少年气。
时过境迁,两人相对无言。
拍摄结束恰逢陈最休息,他主动请她吃饭。
那顿饭吃得平静而无聊,他们像两个最普通世俗的成年人,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草草结束了饭局。
天色已黑,陈最将林末末送回招待所。她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终究作罢,转身往里走。
陈最却忽而低声道:“林末末。”
她转头,他燃起打火机,笑了笑:“生日快乐。”
他竟然还记得她的生日。
一瞬间,汹涌的记忆扑面而来,林末末仿佛又看到十七岁那年,那个坐在树上手捧蛋糕的少年,眉眼飞扬,比月色明亮。
她心口一涩,那埋藏了多年的委屈和意难平倏然脱口而出:“陈最,高三暑假,我去梨西找过你。”
陈最不是会无故爽约的人,所以在最初联系不到他的那几天,相比于失落,林末末心里更多的是担忧。这样的担忧持续了一周,她决定去梨西找他。
那天她在火车上弄丢了钱包,下车后又淋了一场雨,几经波折终于到达陈最家小区门外,却远远地看到他和芸溪抱在一起。
他抱得那样紧,拍她后背的动作又那样温柔。
林末末拽着湿透的衣摆,从没觉得人生有哪个时刻如此刻一般狼狈。
她忽然发觉,陈最看她不同,也许只是她自欺欺人的错觉。
原来是这样。
四下静到惊人,陈最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那天,芸溪来拿和她有关的……我哥的遗物……”
林末末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天陈最刚刚到了南浔,便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泣不成声地告诉他,陈昱状况不太好,在医院抢救,让他立即过来。那一瞬间,天地失色,他失魂落魄地赶回梨西,跑丢了手机,汗湿透了衣衫,却终是没赶上见陈昱最后一面。
其实那天早上他出门时就隐约听到陈昱说不太舒服,他当时急着赶火车,又因为这种状况在陈昱身上已经稀疏平常,便没太在意,只嘱咐哥哥吃完药再休息会,便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却没想到,那句话,竟是诀别。
陈昱走后,陈最整日消沉,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倏忽,只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陈昱。如果他那天没有急着去见林末末,如果他一直守着陈昱,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如行尸走肉般过了许久,等他再办理新的手机卡时,就看到班级群里余闻和林末末被霖大同时录取的消息。
后来再与她通话,他心头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千言万语堵在心头,那句“喜欢”却再也无法宣之于口了。
好在,林末末似乎,也并不喜欢他。
时光荏苒,再见已是经年之后。
见识过更大世界,领略过世事沧桑,直到这一刻,陈最才终于决定与自己和解。
可是,他和林末末之间,似乎早已经回不去了。
当真相在眼前揭开,似乎只有无尽的遗憾,林末末泪流满面。
部队纪律森严,已经到了陈最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可是他们好像还有许多话没说完。
“陈最,”林末末轻声问,“等你下次休息,我还可以过来找你吗?”
“好。”
陈最目光灼灼,后退兩步,像初见时那般,笑着与她告别:“再见,林末末。”
08
牛皮纸信封陈旧不堪,边角微微磨损,地址那栏,林末末家的门牌号码被水洇湿,模糊不清,只留下干掉之后微硬的触感。
林末末展开了信纸,陈最的字迹跃然纸上:
林末末,你好啊。
一直在想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和你说这番话,想起那年火车上你为之流泪的《情书》,最终决定写封信给你。
认为这年头写信很土的想法是真的,愿意为你写信也是真的。
林末末,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呢?
那天我本打算把你送到车上就离开,却坚持送到了火车站,甚至为此错过了决赛;
转到南浔,发现和你成为同学后心里明明很欢喜,却还要拼命掩饰;
对不起,利用你的善良和愧疚心骗你陪我上下学,其实我小时候在南浔长大,对这一带比谁都熟悉;
看到你坐在余闻自行车后座上时,我竟然觉得烦躁憋闷,后来我才清楚,那叫嫉妒;
因为嫉妒,我打着关心余闻身体的幌子骗你坐我的自行车,故意碾石子,故意在下坡加速,是为了让你害怕,拽紧我的衣角;
却在被你尖叫着搂住腰时手足无措到忘记往前蹬;
说你笨是假的,喜欢帮你补课是真的,揉你脑袋时真的听到心脏在狂跳,却在听到你说我不如余闻时失落到不想再理你;
很开心能在火车上陪你跨年,你看电影时侧脸很美;
我哥看出我喜欢你,故意拿你和余闻青梅竹马的关系来逗我,我知道芸溪喜欢他,幼稚地用两小无猜来回击;
你生日那天,我哥又住院了,忙完才赶回南浔,幸好没过十二点;
你家楼下那棵树不太好爬,我险些摔下来;
你吹灭蜡烛时,我心里想的是,希望以后每年都可以陪你过生日;
……
我喜欢你,却从来不敢问你是否也喜欢我,直到现在,依然胆怯。
可笑,我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勇敢的人。
那么末末,你喜欢我吗?
我算好了时间,等我们从游乐园回来的第二天,你大概就能收到这封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请你用邮箱为我写一封回信。
如果收不到回信,那,我也就懂了。
陈最
原来当年他计划好了一切,却被命运的阴差阳错全盘打乱。
他们没能一起去游乐园,她也没能收到这封信。
原来,后来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以为她没有喜欢过他。可她明明喜欢他喜欢到念念不忘,再看不到其他人。
年少懵懂不懂如何去愛,一点风吹草动就惊天动地,殊不知那一句赌气的“我也没去”,那佯装起的毫不在意,会将两人引向什么样的结局。
身后,军事频道在播放一档特别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冷静又克制:“去年8月,空军X部‘蓝天卫士’陈最在驻训过程中突遇发动机故障,为最大限度地保护下方村镇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陈最三次放弃跳伞机会,最终英勇牺牲……”
真正的离别总在不经意间,去年招待所前的那句“再见”,是他们的此生诀别。
林末末将信纸翻到背面,蓦然看到最下方写着一行字——
撞见你时,沉醉不知归路。
林末末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09
林末末独自带队去某乡村学校做纪录片。听闻当初陈最所驾驶的战斗机就坠落在乡村尽头的大山深处。
校方组织学生在操场高台上对未来的自己喊话,孩子们争先恐后——
“十七岁的方岭,你一定要长得很高很高啊!”
“十八岁的孔雯雯,请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学啊!”
……
人群散尽,林末末走上高台,视线落在操场尽头那个孤零零的单杠上,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少年从单杠上一跃而下,阳光在他发间跳跃,清风掀动衬衫衣摆,肆意飞扬的少年笑着倒退,声音朗朗:“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是青春记忆里,最明艳的画卷。
林末末闭上眼睛,轻声开口——
“十六岁的林末末,如果你遇见一个叫陈最的少年,请你一定一定要告诉他,你有多么喜欢他。”
哪怕后来……哪怕后来你们还是会错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