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卢迈:慈善家应该也是社会企业家
2020-09-10郜晓文
郜晓文
“所有的慈善家都应该是社会企业家。他的出发点是高尚的,而且他应该是有效率的,通过创新的精神来解决社会问题”
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环境影响人的成长,但它并不排斥意志的自由表现。”
伴随共和国成长起来的卢迈,有着这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曲折经历,但也正是因为亲身体验了中国底层的疾苦,他们对社会现实问题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对农村地区摆脱贫困有了更多的责任和牵挂。
在“中国农村改革之父”杜润生先生门下受业的几个年轻人中,卢迈的职业轨迹显得有些“另类”:他没有选择走仕途,也没有选择做一个纯学者,而是在“知天命”之年毅然投身公益事业,为改善农村儿童健康和教育状况奔走呼吁。
身为一家“国字头”基金会的当家人,卢迈最自豪的是凝聚了团队心血的公益项目,最终换来惠及贫困乡村孩子们的政策果实。
公益组织特别需要问题导向
《中国慈善家》: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从1997年成立至今,已经有20多年的历史。与其他公益基金会相比,它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卢迈:我始终认为我们的公益有一点不太一样,我们自己称为战略公益。因为基金会的宗旨就是支持政策研究,促进科学决策,服务中国发展。
秉持这样一个宗旨的公益机构在中国应该说不太多,它是以帮助政府制定一个科学的、民主的政策为途径,推动国家大的公益事业发展,促进社会问题的解决。这是我们一开始在做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时的一个初衷。
我们背靠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有报送渠道。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相关内容就是我们通过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上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作了批示,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也作了批示。
《中国慈善家》:你说到了战略公益,基金会开展项目的着重点是什么?
卢迈:这个社会在经济发展的同时,随之浮现出来很多社会问题。社会问题是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比如,现代社会的贫困,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收入问题。
公益组织特别需要问题导向。公益组织一般在两个领域里比较活跃,一个是社会问题,一个是环境问题。在这两个领域里,我们基金会环境问题也做,但是做得更多的还是解决社会问题。
《中国慈善家》:近年来,基金会致力于改善贫困地区儿童健康、提升早期教育水平,请问主要是基于怎样的考虑,为什么称为社会试验?
卢迈:基金会开展社会试验的基础,是上世纪80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当时,改革主要的目的就是引入市场机制,让经济更有活力、更有效率;经过90年代,市场经济在中国建立起来了,但是也可以看到社会两极分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如果说90年代我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得到了高速发展,那么现在就要更多地去考虑“社会主义”这一点。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题中之义是社会公平,就是让大家能够共享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2003年我曾寫了《关于经济改革和社会公平》一文,基金会从那时就开始思考社会公平。2005年我们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共同发表了《中国人类发展报告2005》,提出追求公平的人类发展。2007年我们做了反贫困的课题。当时基金会对社会公平的研究做得还是比较好的,因为有一批很好的专家加入,从收入、财产、健康、教育等多个维度来看社会公平。其中,我们就提到了儿童营养问题,所以2007年我们开始学生营养改善的试点。
从理论上说明这个问题很容易,但实地去贫困山村看的时候还是让我们非常惊讶,孩子们每天吃的都是米饭、蒸黄豆,在西北是啃干馒头。所以市场经济下会有粮食丰收,但市场经济并不自动解决贫困山村孩子们的营养问题。
试点以后我们发现,只要有干预就能够起到很好的效果,通过社会试验我们证明,接受干预的孩子们的身高能够多增长1.3厘米,这样上面就可以做决策了。所以基金会所做的试点,是根据科学的方法来设计,有基线和对照,然后根据测评把试点的结果反映上去。
通过儿童发展
阻断贫困代际传递
《中国慈善家》:请介绍一下这些年在贫困地区开展学前教育的情况,取得了哪些成果,下一步发展的计划是什么?
卢迈:我们希望在村一级普及儿童早期教育和学前教育,目标是“学前进村、早教入户”。具体来说,在这些贫困的山村中,0-3岁的孩子,我们通过育婴辅导员到家里去教看护人怎么带孩子,按照一套规范的模式去做。受益的看护人和儿童总数是3.6万余人。这个项目叫“慧育中国:山村入户早教计划”。
“一村一园:山村幼儿园计划”是2009年开展的,针对偏远贫困山村3-6岁的孩子,我们希望能做到学前教育进村。现在项目已扩展到2300个村,3000个班。山村幼儿园累计受益的孩子现在有20万,他们接受了学前教育,其中有将近10万,现在已经上学了。结合基金会对儿童早期发展领域的关注,我们发起“阳光起点计划”,目标是将基金会学前项目扩展到两万个村。
我们的原则是方法简便、服务可及、成本合理。现代发展理论强调服务可及,它的公平性体现在这些最弱势的人群也能接受到公共服务。山村幼儿园的教师工资原来也就是2000元/月,现在提高到2500元/月,比起城里给公办园的补贴少很多。
《中国慈善家》:目前,贫困地区早教面临的主要困难是什么?基金会为此提供了哪些帮助?
卢迈:国家在大城市和县城,尤其是乡镇,做了很多幼师普及学前教育的工作。当时村一级是个空白,民办的幼儿园不会去,因为孩子太少它不赚钱,如果公办幼儿园也不去,就成了空白了。
贫困地区的早期和学前教育经费是不够的,中央财政必须出一部分钱来支教,在建设幼儿园方面做工作。基金会一开始就组织社会力量,通过公募筹款来做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我们在山村幼儿园项目上的投入已经达到两亿元人民币。
目前山村比较缺的是教师,幼教老师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经费来源,人员就稳定不住。我们的做法是把在县里幼教专业或者是别的专业的大专学历的青年——主要是女青年——经过考试培训让她们来上岗,现在看效果挺好的。
基金会在青海乐都的试点,能够坚持10年的老师占全体老师40%。早期招募的教师都还在岗位上,而且他们学习的效果非常好。这么多年我们探索出了一条道路,就是通过儿童早期发展阻断贫困代际传递。
《中国慈善家》:在实施关于儿童发展的这些项目的过程中,你有什么深刻的感受或经验?
卢迈:这10年来我们的探索证明,要发展还是必须要投资到人,增强人的能力。
现在农村一些家庭之所以贫困,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能力差。有些人外出打一些工,但还有很多人走不出去,因为文化水平太低,不敢去跟人家交往,这些都是属于能力差。
如果从儿童做起,在他们进入学校的时候,帮助他们顺利适应学校生活,使他们会說普通话,将来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社会的时候,或许就能够走得更顺利一点。从乐都10年试点的情况看,现在已经有上高中的山村幼儿园毕业学生,比没有上山村幼儿园的孩子要好很多。
基金会关于儿童发展的这些项目,学习借鉴外国一些先进做法,同时脚踏实地解决中国的问题。
所有的慈善家
都应该是社会企业家
《中国慈善家》:现在公益领域很关注社会创新的话题,基金会的运作模式和管理模式,是不是也有一些想法可以和我们分享?
卢迈:哈佛大学国际发展研究所所长德怀特·珀金斯(Dwight H. Perkins)教授曾来基金会交流,对我们有所了解以后,他说你们其实是一个社会企业,而你是一个社会企业家。
一般来说,企业家在市场中通过竞争和创新取得成功。社会企业家则以社会问题为导向,但同样也需要创新,需要把各种要素结合起来,做出一个最优的选择,产生良好的社会效果。从这个角度讲,所有的慈善家都应该是社会企业家,他的出发点应该是高尚的,他应该是有效率的,通过创新的精神来解决社会问题。
基金会的目标是单一的,国家的繁荣、民族的复兴、人民的幸福,还加上一个社会的进步,这是我们努力的目标。
《中国慈善家》:这么多年来,你觉得工作中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卢迈:做事情总是会遇到很多难处,最难的还是要说服政府接受你的想法。地方政府有很多问题要解决,我们的项目可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所以让地方政府接手项目,有时候是个考验。
一般来说,确定当地儿童早期发展的问题以后,我们会找合作方去做调查,然后和潜在的捐赠方协商捐助。地方政府在看见效果后也会跟进。人的意识是慢慢转化的,包括地方政府。
《中国慈善家》:基金会也是一个资源整合的重要平台。这两年,中国企业成长壮大也比较多,筹款方面会不会就比以前要好一些?
卢迈:这两年情况是好一点,但是我们也会注意,不能什么钱都要,也不是钱越多越好。一方面要尊重捐款人和捐款企业的意愿,另一方面只有跟我们的目标一致,才能一起做事情。
我们从来没有把筹款额作为基金会的工作目标。其实现在可以用来投到公益领域的钱很多,但怎么样把钱用在刀口上?作为公益组织来讲,我们特别强调要有创新,没有创新的精神解决问题是不行的。
公益组织
要帮助人们实现爱心
《中国慈善家》:基金会很需要你这样的一个人,在庙堂与江湖之间,连接体制内外两边的资源,才好去推动这个工作。这么说是不是恰当?
卢迈:你们表达得挺好。公益组织有两类,一类是靠领导人的个人魅力,另一类是靠组织的力量。作为非盈利组织的负责人,我特别想说的是,我们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起的,所以我们靠得更多的是组织的力量,是机构的力量,以公益的方式去解决社会问题。
公益组织的负责人,特别要注意什么事要争,什么事不争。比如,给农村争利益,一定要争。贫困地区儿童发展规划,我们写了建议,总书记有批示。如果能给农村争点资源,这是一定要争的。
什么事不争?个人的事一定不争。市场比财富,官场比地位,但是如果把这些东西都看淡,不争反而会有它的好处。我从来没争过,只求能在目前的位置上,为社会多做点事情。
《中国慈善家》: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公益,对于这些年轻人,尤其是创办公益组织或公益项目的年轻人,你有一些什么建议?
卢迈:做一个公益项目的时候,不是说发现了什么问题,就拿一个简单的办法解决,而是要仔细地考虑:这种社会干预是不是真的有效?能不能够真的发挥作用?
另外,初心很重要。有人说做企业很难,做公益组织人人都能做。这个说法太简单化了。做公益,不要说我的目的是在这个领域里出人头地、获得什么样的成功。一定要踏踏实实地从一点一滴做起,因为做公益最重要的是有一颗平常心,不要有太多私心杂念。
公益组织跟企业确实不一样。做企业,很容易做成功或者是失败,但参加公益组织,不管什么样的公益组织,都可以作出一份贡献,作出一份努力来。从具体的事情做起,不要想通过这个事情一定要出人头地,因为这不是做公益的初心。
《中国慈善家》: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重视发挥第三次分配作用,发展慈善等公益事业。对此你怎么理解?
卢迈:公益慈善事业,以前我们叫它第三部门,或者叫社会组织,对一个社会的发展很有必要。很多事情政府或是不适合做,或是不擅长做,那么社会组织就可以发挥作用。
另外,我们这个社会已经积累起相当大的财富了,每个人都要为社会做一点贡献,公益慈善组织要关心人们的这个愿望。
这时候,第三次分配对公益组织来讲,很大程度上是帮助人们实现爱心。政府向社会征税是说你给我钱,我来做这个事情,是在履行社会责任。我们基金会是一个有信誉的基金会,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基金会,我们帮助大家实现捐款目的,也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举全社会之力,依靠贫困地区有识青年,实现贫困农村“幼有所育”的梦想。2019年,云南省怒江州兰坪县一位男童。
学前教育作为国民教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人的终身学习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图为卢迈与海东市某幼儿园小朋友在一起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