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迈:理想主义者的现实关怀
2020-09-10徐天
徐天
“一村一园计划”实施十年,卢迈将偏远贫困地区儿童早期发展纳入政府财政保障体系的目标仍未实现,但人们没见过他抱怨或发牢骚。“中国的事是这样,你看过程,都是沟沟坎坎,没有什么是容易的。但是如果看结果,它总是往前走的。”
50岁,对多数人而言,事业进入后半程,退休生涯已在眼前。卢迈则不然,五十而知天命,似乎是对他最恰当的形容。
归侨子女、66级高三生、77级大学生、在杜润生门下做农村研究,前半生里,卢迈的每一个人生际遇都踩在国家的转折点上。
1997年,50岁的他离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发展研究部,进入全新的领域,执掌新起步的“国字头”基金会——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并与之相伴至今。这也是卢迈此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事业。
熟识卢迈的人说他谦逊、温和、不抱怨、不退缩。卢迈则常常引用前同事王岐山对他的评价和劝诫:“得之于认真,失之于认真;要有理想,但不要理想主义。”
在“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他对自己保留了一份警惕心。
南渡北归
卢迈身上,有老派知识分子的气质。他说话轻柔、温和,没有久居上位者的强势,愿意倾听不同意见。与他相交多年的中国农业大学“一带一路”南南农业合作学院名誉院长李小云说,卢迈“有巨大的亲和力,从来不和人发生冲突”。
他不辞辛劳地奔走在偏远贫困地区。敦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是基金会项目的资金支持方,其首席执行官张志洲与卢迈曾一道去过不少地方。三年前的儿童节,他们同去贵州的一处项目点,那个地方有些偏远,需要转两趟飞机、再坐车才能到达。卢迈前一天有活动,凌晨三四点降落贵州,立刻驱车前往项目点,没有休息,直接开始第二天的考察。
张志洲十分动容,但也不止一次观察到,70多岁的卢迈其实常常吃药。张志洲觉得,卢迈对这些项目都有着“发自内心的真切和关爱”。
这份深切的同理心,可以从卢迈早期经历中寻到端倪。王岐山对卢迈的评价另有一句:“你就是个华侨。”这是卢迈的人生底色。
卢迈的父亲早在大革命时期就入了党,十几岁的少年,满心诚挚。从广州国立中山大学毕业后,他辗转至上海,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经济学的翻译研究。日本占领上海后,他前往新加坡,开始侨居生涯。
卢迈兄姐弟5人都生于新加坡。起先,父亲在报馆做主笔,号召抗日,后来转入高中执教,成为新加坡教师工会副主席。因被怀疑是共产党,1948年,父亲被英国殖民当局逮捕,次年2月被驱逐出境。
送走卢迈父亲的船,终点是台湾——这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在中共地下党员的帮助下,父亲从香港登上去天津的轮船,来到解放后的北京,后来母亲也带着孩子们前来,一家人安定下来。
卢迈的父亲被安排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新闻处做编辑工作。政协成立后,他进入了华侨事务委员会工作,直至去世。
在这段南渡北归的故事里,父亲也有遗憾。人生两个浓墨重彩的段落:一段在新加坡,人在国外、心在国内,他想回国、想参与革命;一段在北京,身处侨委,但始终没有恢复党籍,直到去世时,悼词里给他正了名,称他为中共党员。
受父亲影响,家里五个孩子都入了党。他们曾去图书馆翻看当年的《南洋商报》,找父亲写的文章,“坐在那儿,看着这些旧报纸,你能够体会那一代人的想法,他们的情怀、他们的奋斗。”
父亲一生曾在多个行业辗转,但卢迈更愿意用“知识分子”称呼他。这一代知识分子走出大山,心怀憧憬,盼望国家复兴,但人生经历却又坎坷曲折。
归侨知识分子看过海外的世界,知道解放前中国人在海外的地位,知道海外中国人所经受的歧视与苦难,回国时都一腔热血,希望能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
理想主义+经验主义
“要有理想,但不能理想主义。”这句话最早是杜润生在上世纪80年代对身边几个年轻人说的。他还说,你们有理想还得要跟经验结合,跟你所处的时代、跟国家的实际情况结合。
包括卢迈在内的这批年轻人,基本与共和国同龄,经历了建国、工农业发展,也经历了大跃进、“反右”、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直到高中,卢迈的人生都是顺风顺水的。他打小就成绩好,一直是学生干部,初中同学回忆起他时,说他“低调、自谦”“出类拔萃”“名列前茅”。高中时,在卧虎藏龙的北京四中,卢迈担任学生会主席。这样的人生在1966年发生转向。
“文革”开始,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有几项:参军、去工厂、上山下乡、插队,归侨身份使卢迈别无选择,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虽然祖祖辈辈都生长在福建农村,但这是卢迈第一次沉入乡间生活,他对农村问题的认知就起源于此。
1974年,卢迈因病退回北京治疗,进了一家工厂做绕线工。这些年来,他并不太相信自己抑或这一代人的命运将止步于此,总是抽时间看书、学习。
改变了万千人命运的1977年高考来临,卢迈进入北京经济学院(现为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他报了经济学,一方面考虑将来如果回工廠会用的上,另一方面这是父亲自学时研究的领域。
此时,卢迈30岁,班里有五个老高三,他与最年轻的同学差了11岁。毕业这年,风云际会的80年代已拉开序幕,他没有回工厂,而是留校任教。
当时,一批青年教师和研究生,计划建立农村市场与流通改革研究组(以下简称流通组),参加热火朝天的农村改革研究。一家中央机关——杜润生领导的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愿意接纳他们。卢迈是这个小组的积极分子。
其时,杜润生门下已有一个十分出名的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以下简称发展组),由北大、人大、北师大的学生组成,包括后来的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陈锡文、国家发改委副主任杜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等。他们多数下过乡,有实际经验,也有系统知识,彼此相投,组成读书小组,讨论农村问题。杜润生得知后,支持他们,让他们系统地研究农村问题,比如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问题。
后来,才有了1981年农村改革第一份中央一号文件,给予包产到户以合法地位。
发展组一炮打响,另一批年轻人受此启发,也组织参与进来,成为流通组,包括卢迈、后来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副会长樊纲、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蔡昉等。当时,王岐山在农研室的联络室,组织接待这批年轻人,并委托课题给他们。
同在流通组、后来的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前身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创院“六君子”之一张帆记得,发展组来给他们上了第一课,课上说“对上不要怕,对下要好”——三十多年后,卢迈也用类似的话鼓励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年轻人,说要“下得去、写得出、出得去、会协调”。
正如周其仁后来回忆的,在这个北大同学自发打出“小平您好”旗帜的年代,年轻人都觉得应该对这个开始大有希望的国家尽一点力,使她变得更有希望。而恰好,基层和地方的创新变化源源不断,上层由实事求是路线主导,主政者力求在可靠的经验基础上决定政策。一批年轻人被吸收参与中央农村政策的制定过程,他们背着书袋子与笔记本,在村庄田野和中南海之间来来回回,调查、访问、整理、汇报。他们生逢其时,不经意之间就走进了一个书本上没有的学问天地。
卢迈也是如此。在学校工作之余,他参与过中央一号文件的讨论,也调研过文件落实与基层反应;他去湖北咸宁了解当地的商品流通情况,去武汉和广州了解蔬菜价格改革,去新疆和吉林开展贫困地区及边疆开放的调研。
1985年,发展组分流,一部分人去了刚筹办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一部分人留下来,继续专注农村研究,发展组变更为国务院农研中心直属的发展研究所,由杜润生直接领导,王岐山是第一任所长。
卢迈也面临着选择,当时他已经是系副主任,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但农村田野的调查经历、众人读书讨论的氛围吸引着他,他离开学校,去发展所工作。很快,又被调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依然做着王岐山的下属,牵头成立了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
这段西黄城根南街九号院的故事,后来不断被媒体回溯,每个身处其中的年轻人,包括卢迈,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烙印,影响着他们的思考方式和行事风格。
卢迈后来不止一次地谈起杜润生的工作方法。政策的出台并不容易,甚至充满了激烈的争论,反对声音很多、分歧也大。而杜润生会用一种圆融的艺术、实事求是的态度,将几种意见衔接起来,寻求各方的最大公约数,取得改革突破。政策一旦形成,它可以影响千万人,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
后来,卢迈去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求学,认识了一些身负盛名的学者,他发现,这些高度自信的学者所提出的极具煽动性的方案,不见得真的能解决问题。
正如周其仁所回忆的,在杜润生身边的日子,年轻人总有的毛病“像打铁淬火一样把杂质磨掉了。年轻时候都是一样的,慷慨激昂,拔出一把刀说我要怎么杀,怎么去改造世界。后来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很多治国救世方案,其实是因为对实际情况还根本不了解。等你真了解以后,还有很强烈的愿望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不容易了。”
顾准在上世纪70年代写过一本文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周其仁说,这反映了那一代人思维方式的转变。
为了孩子当“高级乞丐”
采访中,卢迈最常提到的词是“公平”。
与“公平”相比,现代经济学更关注“效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身处改革洪流最前端的卢迈与身边众人最关心的是效率。但进入2000年后,他以及这个时代都开始关注公平。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成立之初,并没有被赋予如此多的期待与任务。1997年,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决定发起设立全国性的公募基金会,宗旨是一句话:支持政策研究、促进科学决策、服务中国发展。但基金会具体要办成什么样,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和任务。
卢迈被任命为副秘书长,另外还有一名副秘书长以及工作人员。三个人、几百万注册本金,基金会开始运转。他们做的第一个项目是研究生奖学金计划——招聘实习生,让年轻人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来参与政策研究——颇有80年代发展组、流通组的遗风,项目至今还在延续着。
世纪之交,中国与世界的联系日渐紧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领导在参加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后提出,希望中心也能办这样一个沟通对话的论坛,与世界对话,谋共同发展。
基金会承办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于2000年横空出世,秉着中国与外方尤其是企业家平等对话沟通的原则,时任总理朱镕基以及世界著名集团负责人等百余人参加,论坛以及基金会都因此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
但卢迈始终记得基金会支持政策研究的宗旨,启动了大型研究项目,并于2005年承接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中国人类发展报告》项目。报告最终定名为《中国人类发展报告2005:追求公平的人类发展》,这是公平问题首次进入基金会的视野。大家根据调研和数据讨论后得出结论:要关注社会的底层,重点是贫困地区,特别是贫困地区的儿童。这成为此后基金会的关注重点。
卢迈不止一次谈到,投资貧困地区儿童发展,有针对性地采取营养、健康、养育和教育等综合的整体干预措施,确保贫困农村地区儿童获得平等的早期发展机会,是从根本上消除贫困的代际传递、缩小城乡区域发展差距、实现反贫困和共同富裕目标的重要战略举措。
“这是人类社会中少有的几项可以同时兼顾公平和效率的,这个投资本身的回报是非常高的。”卢迈说。
在农村改革试验区的经历,使卢迈认可通过试验区试点来推动制度建设,推动政策制定的过程。当时农村改革试验区涉及多方面,包括乡镇企业制度建设、股份制合作、农业税费制度改革、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土地制度改革、农民合作组织、户籍制度改革等,期待成功,也允许失败。不同意见在此过程中碰撞交流、实地检验,许多政策经此成型。
作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下属机构,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项目也因此与其他公益项目有所不同,形成了“社会试验”+“政策研究”的特殊模式。
基金会的第一个“社会试验”始于2006年。当年,中国疾控中心在贫困地区的调查显示,西南地区有40%的儿童处于营养不良状态,西北地区是20%。基金会自己也调研了这一状况,发现贫困地区的学生普遍营养不良,很多地方的孩子每天只能吃两顿饭。以广西都安县来说,13岁贫困农村男孩的平均身高仅相当于城市里10岁男孩的平均身高,虽有很多学生住校,但学校只能提供蒸熟的米饭和白水煮豆芽作午餐,该县学生摄入的营养量甚至不到国家推荐青少年营养摄入量的60%。
儿童营养指标是衡量整个人群营养状况最敏感的指标,也是人口素质的基础。婴幼儿时期的营养不良,可能导致儿童不可逆转的生长和认知发育迟缓。
次年,基金会开始在农村贫困地区开展学生营养改善项目,每天中午在食堂供应免费午餐,每餐每位学生餐补3元,选点在广西都安和河北崇礼这两个县,共有2000个孩子参与了试验。
事实上,试验之初,许多人对此持怀疑态度。有人提出,南方人身高普遍矮,这是基因所致。教育部门也嘀咕,难道我们连吃饭都要管?
两年后,通过对照组试验,试验儿童的身高、体重、贫血率乃至学习成绩都发生了显著变化。项目报告上报给国务院,时任总理温家宝作出批示,下拨财政资金用于改善贫困地区寄宿制义务教育学生的营养改善,还采纳了基金会的供餐标准。目前,该政策惠及834个县、4000万7~15岁儿童,中央财政支出超过186亿元。基于数据监测,2016年,11岁学生的平均身高比2012年同龄学生平均身高增长约6厘米。
这是典型的“支持政策研究、促进科学决策、服务中国发展”的项目,为此后基金会的社会干预项目开了个好头。
2009年,为了解决贫困地区农村学前教育问题,通过教育来阻断贫困代际传递,基金会从青海乐都开始实施“一村一园:山村幼儿园计划”,目前已覆盖全国10个省、30个县,累计受益儿童20万。计划实施前,青海乐都的学前三年毛入园率仅47%左右。当前,这一数字超过98%,保障了全县近30%贫困孩子入园。根据乐都2017年至2019年的小升初全县统考成绩,县城公办园学生整体学习成绩排位靠前,“一村一园”计划的学生紧随其后,超过了其他幼儿园学生以及没有接受学前教育的学生。
另外,基金会还在推进“慧育中國:山村入户早教计划”,通过入户家访的方式帮助提升0~3岁偏远贫困地区孩子养育人的早期养育水平,促进幼儿的认知发育。根据对照试验,“慧育中国”家访干预使儿童发育筛查“正常”的概率提高51.4%,尤其能促进“大动作”“语言”等方面的发育。
在张志洲及李小云眼中,卢迈推进项目的思路非常务实。以“一村一园”来说,卢迈坚决反对建豪华幼儿园,也不愿意大兴土木,通常用已有幼儿园进行改建,有钱先解决“软实力”、解决师资问题。
卢迈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基金会是一个联系六方的节点,通过将触角伸向中央和地方政府、国际组织、学者、企业、媒体以及公众推动政策制定。一方行不通,总有另一条路,比如与媒体合作、直接动员大众。
多数知识分子是不愿意谈钱的,但这是卢迈必须要谈的。更尴尬的时刻,是谈钱被拒绝,卢迈曾遭遇过。
“人家说,这个基金会的秘书长就是一个乞丐,高级一点的乞丐。”他与团队拿着PPT去各个企业找人、筹钱。“被人家拒绝了,这个感觉是很不好、很糟糕的。”但他也想得开:“我不是为了自己跟他借钱,那样是很难堪的。我是为了儿童筹钱。”
心里过了这一关,许多事做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张志洲与卢迈共同出席过许多有众多投资人的场合。张志洲注意到,卢迈无论作什么主题发言,最后总会说起基金会在做的公益项目,希望大家多多关注。
但并不是每个项目都能很快获得如校餐项目同样的进展。尽管有不少地方政府认可上述两个计划,但国家政策,尤其是相应的资金倾斜仍没有太大的动静。
“一村一园计划”实施十年,卢迈将偏远贫困地区儿童早期发展纳入政府财政保障体系的目标仍未实现,但合作者张志洲从未见过卢迈抱怨或发牢骚,他通常会客观阐述相关方的不理解、不认可,更多的是思考解决方案,继续向前。
张志洲敬佩卢迈的付出。他说,“一村一园”“慧育中国”所做的事情与地震受灾时建楼不同,花钱了,但不一定有当下的业绩。这恐怕是一些政府部门在决策环节对这些项目不太积极的原因之一。但卢迈对此进行过深入的思考,认为这是对的且意义深远的事,哪怕社会氛围都倾向于关注当下,卢迈也仍然毫不退缩。“我每次看到他,跟他交流之后,都觉得这些困难虽然存在,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历经风风雨雨的卢迈,对此颇有感悟:“中国的事是这样,你看过程,都是沟沟坎坎,没有什么是容易的。但是如果看结果,它总是往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