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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2020-09-10邓倩倩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6期

邓倩倩

火车经过黑黢黢的隧道,撞上了白蒙蒙的晨曦。意识尚未清楚之际,以为坠入如梦似幻的北国边境,深浅不一的绿野、白雪茫茫的边境与高低错落的房屋构成了基本的叙事背景,而我被动地萎缩在如此庞大渺茫的境地里,突然有人友善而温暖地冲我一笑,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跑去冰河附近以凿冰捕鱼为乐,由此,我的存在形象渐渐被放大并清晰起来。我始终没有摸清对方的形容,只觉得笑容闪烁,是个好人罷了。当我有了敏锐的触感后,猛然惊醒。纵使心向漠北,身体已经不可遏制地被拖运到南方。

燥热、杂音、难眠与辛劳无不消耗着旅客的心神,身边的朋友正烦闷地数着无垠的站台表,无形中制造新一轮的焦虑。夜行时有睡眠偷取人类的思考力,在睡眠中艰难而暂避不适,可白天摇摇晃晃地闯入视野,强迫性地给人们带上了显微镜,无不夸张地放大了旅途之苦。我无所事事,贪念另一个虚幻而混沌的世界,有着成千上万的偏离性本原,我一直在试图寻找某种模具让它们的生命力在现实中有可以栖息的土壤。于是,我不自知地幻化成执着的潜水员,在里面得到层层叠叠的修复,只有在换气的时候才探出头,在现实中吸收新鲜空气。反反复复,乐此不疲,竟也颠沛而陶醉了数年。

苦捱一天后,朋友已经疲惫不堪。而我本身习于长途旅行长久,此刻宛如新生,凤凰涅槃。微雨,潮湿,深宅,迎头撞击古诗词里细腻渲染的氛围。喜不自胜,内心直呼自由与快乐,情感激越之际脱口夸耀。与朋友在旅馆整顿稍许,出门夜跑。小雨沾衣,芳草怀烟,鸣稠绿暗,独自含笑。所居在绿树环抱的山坡处,在黑夜的掩映与灯光的侧重中,建筑的现代特质识趣地隐退下去,于是飞檐与木窗晕出模糊而暧昧的轮廓。对面的餐馆见缝插针般塞在植被覆盖率奇高的山坡中,零零星星的灯光与忽远忽近的喧嚷演化成黑夜晦涩的秘密。坡下是缓缓前行的车流,搁置与沿行,在磅礴大气的树丛中试图泄露黑夜奋力遮掩的秘密。总之,万事万物都被吸附在深不可测的绿海中,无法挣脱又情愿沦陷。更何况我这样微不足道的肉体,一往而深。

次日,两人骑着单车在西湖周边转悠。湖光万顷秋,玉屏连青障,小径钟声落,还望荷叶船。观赏柳荫长堤与水清出鱼的新鲜感渐渐消磨在千篇一律的风景线与接踵摩肩的人流量里,我和朋友并没有走完西湖全景,大都只是在柔美生动的景名前顿一顿,感受古典美流经全身,很是满足,不觉遗憾。离开之际,有不少忘我晨跑的健身者,我似乎心有所动,没有言语。两个人随性将自身消解在以层林尽染为构图背景的单车骑行中。微感疲倦,两人进入一个微型书画展厅内。行书飘逸灵动,草书神采动人。两种字体回旋进退,莫不中节。大大小小,开开合合,跌宕有致。任情恣意与虚淡散远的性情在如此载体中自称格调,内有乾坤。它们挑拨起的联想荡成具体而脱俗的意象,激起我潜藏于心的澎湃革命热情,如危峰坠石,亦如兰叶拂风。

继而两人去了浙江美术馆。其中有两幅作品令我印象深刻。其一是以集体女性为特写对象。我之前在重庆美术馆看过类似的展览模式,即一楼为陈列城市发展变化的画作。不同的社会阶层在不同的时代以及空间内经营自身的生活,从高空俯视,让我想起神仙觉得天庭枯燥,观望人间热闹,遂动心前往的心情。但历经后又是另一番心情。这里每一位女性都有自己的风姿,着重表现在她们的表情、衣着以及动作上,或柔美或刚毅或俏皮或凝重,折射被心理解放的女性之美。没有统一的标准去砍掉个性,有充裕的空间来催促原始的气息之散发。而碎金下的海滩后是浩渺无垠的大海,顿生豪迈的生存视野。其二是关于船厂工人单独画像,每位被选入的男女面目柔顺,是被生活驯服的麻木感。尤其是步入中年以后的人。衣着简朴,有大体的基本色调,在褶皱间掺杂了诸多同色系的杂色,与模糊的生存背景交相辉映,构成了社会底层的巨子图,散发着与生存搏击的粗粝感。展厅前沿显示的是时代的旷阔建筑群以及形形色色的基础设施,城乡结合。而后每个墙壁着重提出微小生存语境里的平凡人,以色彩与技巧的差异来进行不同叙事。我偏爱这一组,对人物进行个体处理,顿时有了被重视的生存尊严。二楼是一个关于“斫浪”的专栏画展。其以“意近旨远”的创作切入方式打造黑白现代版画艺术,浑然内在的民族性、生活性与在地性折射出其在中国家国叙事与性情表现方面的融合与流变历程。细致密集而规整严谨的线条除了勾画出物像,也或多或少地留存下国家斑驳累叠的时间印迹,而黑白取色丝毫不影响对景物的描绘,于流畅繁密的手法将单一配色提炼与抽象,并在虚实相生中从容编织丰富的刀痕之网,安放内心的激越与浪漫,促成拙朴而独特的创作风格。不远处是陈流的油画,以一个恒定的坐标姿态指向千变万化的瞬息,放形有序,调色优美。楼底下是一个想象力超凡的画家大胆地将历史人物置于自己设定的语境内,使他们二度奇异人生,妙趣横生。

为时尚早,我们转而去了《浮生绘梦》的视觉画廊。起初是在一个公众号中无意看到具有连环画性质的叙事画作,回身瞥见传统艺术的流动美。于是心念一动,纳入行程内。我在狭小幽秘的影视间内静默地观看着传记式的创作历程,冗长缓慢,却并不心焦。尤女画家在桥上焦虑作品无法达到理想的状态而奔溃,有意无意地触碰到我的心事。我自始自终对自身的作品厌弃得很,始终沉迷仰望大家构建的浩渺文学圣堂框架内,醒后不得不跌落在自身仄逼窘迫的能力深井里。迷迷蒙蒙里感知到方向性,奈何乱沙迷眼,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却难以构成快乐与满足,加上凄惶于诘难闲话中,自顾不暇,不知就里。在频频示弱中,犹犹豫豫、躲躲藏藏、隐隐晦晦地拼凑出一点章句,奢望世人为我匀出点滴柔情与怜惜,容忍我固执地吸附在文学的国度里。渤澥桑田,白衣苍狗,无常多见,唯绘画永恒而已。她在父权社会仰仗父亲的光,在幕后的阴影处作画,期间母亲病逝,丈夫出轨,父亲病重,她都理所应当地接纳生活抛来的难题,唯有在静谧无人处虔诚作画之际,我才清晰地看到她本身闪烁的独立坚毅之美。她在现实中粗放养自身,将苦水艺术化处理成故事性与革命性极强的画作,哪管他寒来暑往,朱颜暗换,立意潜沉,风云变换都看透,一斟一琢地奔赴在理想之境的路途中。影片末是粉褪花残的女子与画终老的画面,节制、冷寂,一片赤诚暗处浓。出来之际,头脑昏沉,身心震慑,不知所往。我不知往后我是否要用尽一生去论证一份标准带来的满足感与无悔意,却也没有丝毫怨言去兑现前言。我想了想,我来到人间一趟,是来靠近文学的。对密集的画作再注视,感受到空前的厚重永恒性。

晚间,两人在河坊街吃饭。叫花鸡、蜜藕、酒酿圆子也曾跃然落入金庸的武侠小说里,长久地丰盈过我的青春期。时至今日,我于双十年华来到江浙一带,会一会过往臆想过的种种,模糊地回应着邈远的心境,徒有感慨。不时地也会忆及阿朱顾眄遗光彩,撑船罗衣飘。我的视野本应囿于所见之人,在阅读中感应到另一种生命微澜,把虚拟彻底地实体化,一并把半个自己也献给空濛。饭后,两人在民俗景点走走停停。我虽早已倦于这样流水线般模式化街道,却无比贪恋在盛大的熙熙攘攘中陌生的生命碰面与离散,在这样微妙的转变间感应到自身倏尔崛起的隐退之心。回到旅馆后,我稍加整顿,出门围绕西湖夜跑。空气清凉洁净,心瞬间安静了不少。湖面灯光稀疏,较之我在西安见过的夜湖要朴素宁静许多。空且大的湖面一时间吸纳了我诸多心情,人,都有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情罢了。回来的路上,晚钟杳杳,想起多年前阅读的痴儿怨女的故事以及隐居山林的达官贵人,一闪一闪地浮现在黑色森林里,有着萤火的晶亮与微弱。如果非要追加被阅览的书籍乃至遗忘内容的意义,我想是拓宽生活的层面,认真勾引过我,我也在那里认真失身,纯粹关乎心甘情愿。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你最深处的秘密。”心念有所动,在这样茂密通幽的植被群里,我接收到更深的心里秘密。飞甍有圆月映衬的雷峰塔,和我遥隔一湖水。从这里看,它的边缘有着天体的光晕,似有仙人谪居其中。这份距离感掺杂着文艺幻梦,让它有了莫须有的魅力。

次日,我们来到商圈。离西湖不远,其建筑风格也沾染了景点的秀气。低矮但完备,呈团块状分布。排长队的主要是火爆的美食店与游船售票处,其他的场地都是零散的游客而已。我和朋友彼此交谈身边的趣事,享受时光流逝的快乐。她为人娇弱隐忍,几乎事事迁就我,常常让我愧疚不安。总觉得在两性或者同性关系间,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但这样理想化的状态是真实存在的么?漫想着,两人在南方的烈日下动身前往科技园里面的现代娱乐展厅。期间我们偶遇中小学生的书画展,混迹其间,赞叹其过人之处,婉如银钩,飘如惊鸾。他们以童真的眼光审视我们所处的环境,又有文化大省对人情操的培育,这样的窥见才思的作品如何不令人惊叹。科技园附近房屋整洁优雅,团聚在一起构成精英阶层特质气场。费了一番功夫找到,我们在里面休息很久。日头正高,我和朋友决定去电影院解决掉长假专题电影。电影以微小个体的平凡故事来演绎宏观叙事,桥段平凡,真情可贵。不过我更倾向电影复古的画质,以及取景的文艺性,很轻松地把人引诱到过去的时间点,在上世纪世事诡谲的大时代中与虚构的人物同悲喜。可我终究是怠慢了视觉艺术,不过是花了饮料钱满足视觉与脑力的数小时的配合,转瞬即忘。唯有后期揣摩他人的观点,对比自身想法,在碰撞与交融中感受到真实的快感。如此说来,文学可亲可爱可喜。不久我们去了商城草草结束晚餐,回到旅店。窗外蝉声凄切,混杂着南方湿润的空气,倒让秋寒直逼骨髓了。无意中听到陌生女子的悲泣声,断断续续,宛如破败的胡琴在冬夜的无人之境独自呕哑嘲哳。心下怜惜,走过去关切着泣不成声的女子。身世堪忧,漂泊无依,在无法自拔的绝望中蹭出一星半点的希望去挣脱与抗争,在失意中企图以头破血流的激烈方式去对抗家族的囚禁与生存的压迫,在突如其来的怜爱中掏心掏肺地讲述苦涩,如此这般惨淡光景,迫使我沉浸在汪洋的忧郁之海中。夜跑回来之际我带来一瓶水,悄悄地放在她床头。想起一首诗句“万念俱灰渐憔悴,只羡世外比丘僧”,只暗自期盼西湖的隐逸意蕴能够安置这份流离失所。不禁想起我在老家片刻間碰到过的老人,他一生都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地理位置框住的小型农业社会,整体风貌始终呈现出原始的质朴与思维的凝滞。在半百多年后,他在某夜眼睛不适,起身去床头瓶瓶罐罐的药箱处寻药;又舍不得电费,顺手拿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药品往眼睛处滴,转头便去睡觉,须臾之间,奇痛难忍,嗷嗷直叫。家人们闻声送老人连夜去医院。诊断结果是老人误用药,眼睛从此作废。这不是我觉得悲哀的事情。是我讲出来这件事,任何人的反应都是“哎,真可怜。”仅仅是轻微的叹息后,我们回归各自的生活。所有苦难的来临都是这个承受者个人的私事,我们旁人除了偶尔的帮衬,爱莫能助。那天我站在门槛处,看见他吃力地拄着拐杖到处摸索,只为喝一杯水。我本来想去搀扶下,结果他突然听见声音回头。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皱巴巴的老脸有一双溃烂凹陷的肿眼睛,类似我大学逛街在路边看到的全部脸庞烫伤的乞丐,仿佛在熔炉里煎过般。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大气不敢出,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光亮的地方走去。他能后存活,他熟悉这居住半百光阴的一方天地,有几个家人照顾,凭着前半生的记忆去感知世界。农村人有个“认命”的思维定势,对这种苦恼选择接受与承担。只是我个人时常为之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无望。言及此,全当我是庸人自扰罢了。只是任何真正弱势的存在总能敲打我的神经,折磨我弱不禁风的同理心。

长久的睡眠后,我和朋友收拾行李动身去了嘉兴。接送的司机态度友好,交谈着彼此的旅游阅历,尤其是他途经西藏的经历令我印象深刻。他语言直白,简陋地描述着虔诚的朝拜者,一步一跪,面目纯净。他声调略微低沉,叹息道“那些人啊,就是心太重了。”车内昏沉晕车的我猛然清醒,一句“心太重”协助了我长久未能表达的感叹。惹起平生事,柔肠一寸愁千缕。待光线毫不客气地打在身上,已近中午。窗外的建筑规模愈发秀气,最终团聚在几条水路纵横的岸边,相望无事。婉转风含情,碎红发暖湖。我和朋友匆匆掠过乌镇戏剧节的海报,继续往前走。这里居民的隐私透过半身大的木窗便可微微以小见大地推测出个大概,也俨然习惯了陌生游客若有若无丢过来的窥视欲。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在江南民俗景点里进进出出,心里始终记挂着令我魂牵梦萦的诗人。在东栅粗略地观看木心的一生,以及听着录像资料中孩童般爽朗天真的笑声。周遭的墙壁上摘录了不少我熟稔的诗句,我却风轻云淡地掩饰着直到谜底依旧参加灯谜活动的窃喜感。西栅的木心美术馆内容相对丰富,弥补了我对他画作的匮乏认知。因为携带会面旧情人的漠然紧张与暗自激情,所以我的描述应该不具备客观性艺术,是若有若无的主观意念。他的自由意志,遽然一望,是画的尺寸,是境的旷远,是意的抽象。兴许是我见他有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怎凝视他静态的画作有富可敌国的情绪,在水墨艺术与西方概念中含蓄地表露文学、音乐与绘画气质。朦胧难辨的山形、晦涩深远的肌理、自然原始的图式让我的思维难以企及,种种臆想观感都是私人而隐秘的,促成我千里迢迢来与他碰面的曲折告白。如此袖珍手卷,我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口。在创作者与观赏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理解弹性,我和他们不一样的一点是,愿他知我此次前来,我已思爱成河。微感倦怠,独自停留在他在狱中写的手稿的展厅旁。左边有个穿着碎花洋裙的少女一边低吟他的诗作,一边莞尔不止。他是大众的,也理应得到更多的慕情。我爱他爱得忘了他是众人的,早已犯罪般地私自将其视为私有伴侣。我厌弃如此霸道小气的心思,却又无可奈何地凝视落日西沉,莫名感受到生命被剥夺的空虚与不安。无论如何,我是来见他的,心愿已实现。离开之际,导游正在声嘶力竭地夸耀西栅的夜景,游客们念着木心对巴尔扎克的调侃而不解其意地四处询问,我轻轻一笑,挽着朋友的手臂安静地离开。

行程的最后一天两人将自身交给了无止尽的散漫里,在火车站不远的商城内看电影,吮吸着在杭州逗留的最后一点文化汁水。影片给一个司空见惯的职业群体进行放大镜式的细致观察,讲述他们如何牺牲小我来成就大我,一方面响应国庆的时代格调,另一方面也是艺术群体对原型人物的致敬。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接触的现代电影过于稀缺,我常常在走出电影院后抖一抖衣服后,将此前抛出的笑声与泪水忘得一干二净。它所创造出的深刻程度始终落后于我接触的文学名著,我自始至终不断地把自己培养成自我文学意识的导演。为使遗憾最小化,我很乐意去搜集他人精美的影评,让他们用文字评论来让电影重生,这作品在打造坚定的文学支撑后有了十足的底气来征服我。将近进站时间,遇小雨,我在杭州告别了夏与秋,即将迎来太原令人怔怵的似冬非冬的气候了。

在极为遮天蔽日的亚热带阔叶林里,我以单车为载体,穿梭在一个城市软文化的血管里,继而无限制地试探它的文化展厅,主管的情已经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客观的景。我能够静默地让灵魂抽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