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背上的阳光
2020-09-08颜士州
颜士州
当暖融融的太阳,从硕大的泡桐树的腰际探出脸来的时候,我们久居的那栋楼里,锅碗瓢盆碰击的声音与匆匆上班的车喇叭声汇成的晨曲,已演奏完毕。十几户人家起居的院落一时显得有些空旷,几片泡桐树叶瑟瑟落地,反衬出晨空的寂静。这时,空间飘漾着的岳母的叹息声,听起来分外清楚,一阵紧似一阵的,与夜间从她蜗居的小屋内传出的抽泣声与叹息声,几乎是同一个节奏,以至使人感到整幢楼,仿佛从白天到黑夜都伴着这节奏在起伏、在荡漾。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了许多天,我与妻想了许许多多的办法,掏尽了肚子里所有劝慰的话语,均不能将老人从悲痛的心境中拽出来,真是无可奈何。我的岳父是个十分开朗的人。他与岳母含辛茹苦,将5个子女养育成人后,又把我们两个儿子从呱呱坠地抚养到读完大学。在我人生的旅程中,两位老人的恩德,时时在脑海里叠印着幻现着,映照成无数记忆的亮点。当岳父开始用楠木拐杖,画人生第74个年轮时,早春的寒风,竞无情地吹灭了他这盏灯。我们怀着极度悲痛的心情,按照家乡古朴的民俗,给老人作了最后的送行。回到老俩口从拉锯伐木开始,苦心营筑的老屋,发现岳母如一只苍老的孤雁,这时,一股旋风卷来小河岸边的芦苇花,缕缕白絮忽上忽下,酿造出的悲怆与凄凉,像寒霜一般,袭击着我的心。
寂寞與孤独是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岳母儿孙满堂,到了晚年怎能让她在这“狱”中度过夕阳呢?我对妻说,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孤独地留在乡下,必须将她接进城。妻与两个儿子连骗带哄,还兼点吓唬,总算将岳母扶上了汽车。上车前,我们满口答应她,进城后,烧纸钱,设祭台,摆供果都行,只求她安心住下,颐养天年,让我们尽尽孝心,将欠下岳父的一笔情,加倍地奉献给岳母。
我们一家四口人,住三室一厅,两个儿子相继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同时也跨入了青春萌发的年代。
我不忍心去挤轧属于他们的小天地。想来想去,只有腾出我那间小小的写作室,尽管只有四个多平方米,但给岳母搭一张床,又能摆下一张条桌,供岳父的亡灵受用香火祭品,心里也便有了一些慰藉。妻挑了一块深藏青色的窗帘,细心地挂在朝北的窗户上,又点燃了几支檀香,任袅袅的烟柱在小小的空间升腾,红红的香头在烟雾中若显若隐,显现出几份肃穆与宁静。孩子们表示,往后饭菜一律依就外婆的口味,让老人先从食宿方面慢慢适应,以求逐步去医治老人心头的创伤。
就在岳母进城的当天晚上,呼呼的西北风。不懂事地摇晃着院墙外的梧桐树,时不时从窗棂里钻进来,发出鸽哨般的尖叫声。至深夜,风渐平息,我与妻方听清小屋内传出低低的抽泣声与叹息声。
妻与我一夜无语,想着一个共同的命题:如何让老人安居下来。
新年伊始,单位上的事情格外多,白天忙得喘不过气来,晚上还有些无法推却的应酬。每到晚上,当我坐在卡拉OK舞厅内,参加某某杯大奖赛之类的活动时,岳母的抽泣声与叹息声,便不自然地飘拂在耳际。于是,我决定将应酬减少到最低限度,腾出时间来,晚饭后,与妻一起领着老人在公园前的人行道上,在河边的石板路上散散步,同时拣她最爱听的话题唠叨着。早晨,带她去小菜场一边买茶一边散散心,期望她与茶农们接触交朋友。只可惜岳母生性寡言,话匣子终年尘封闭锁。一回到她的小屋,老人又长嘘短叹,饭食不思。
这样勉强过了一个多星期,岳母终于捺不住正式提出,她要回老家。
家!家是什么呢?是她那幢朝朝暮暮栖息的青砖小瓦的农舍?是她亲自栽植早已挂果的柿子园,已经成片的翠竹林?是她那些左邻右舍的老姊妹们几十年相处汇成的融融乡情?
我猜不透,也说不清。
不过,岳父谢世了,我以为母亲视女儿的小屋为家,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啊!老人在我们这里住不下去,必定是饮食起居没有照顾好,便终日想离之而去的,想到这里,我心里更是滋生出几份内疚与责任感。于是,我嘱妻多买些菜肴,将物质生活安排得尽可能丰富一些。谁料想这样做,反而使老人更加急迫,要回老家。
大概熬了10多天后,她来了个“三不”政策。即:不讲话,不吃饭,不离开小屋。这可吓坏了全家老小。送她走吧,孤独一人我们不放心。留下来吧,又是这般气氛。小儿子见我们犯难,他说有个好办法。第二天下班回来,他带回八只雏鸡,又找了一只小箩筐,放在他外婆的床底下。当夜,岳母忙用温水浸泡芝麻、碎米,将青菜叶切成末儿拌和做饲料,又与小儿子一起,七手八脚地在箩筐内拉了一盏灯,尔后坐在筐子旁边,呆呆地望着小鸡觅食,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很快,“啾啾啾”雏鸡清脆稚嫩的叫唤声,取代了揪心的抽泣声与叹息声,小屋里出现了盎盎生机。
第二天,当暖洋洋的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岳母就早早地起床了,她唤着这群雏鸡,在小院内刚刚泛绿的草坪上放养着,小家伙们用它们毛茸茸的翅膀,扑楞楞地飞呀,三五成群地跳呀、蹦呀,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情景,竟感染得老人童心萌发,她像孩童似的操一把小铁锹儿,蹲蹴在墙根下,挖掘、寻找红红的蚯蚓,抛给雏鸡们争食、追逐、嬉戏,看得入迷了,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家上班,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在老人的悉心照料下,八只雏鸡个个好精神,一天变一个样儿,伴着它们渐渐丰满的羽毛,老人的面色与眼神也都渐渐明朗了。奇怪的是,她没有再提回家的事。
一个黄昏,我下班回来走进小院,只见岳母静静地睡在藤椅上,一束落霞如玫瑰色的蝉翼,披在她身上,一群吃饱了玩累了的雏鸡,静静地围在老人脚周围。有一只竟然趴在她干瘦的脚背上,居然闭着眼睛睡熟了,还和着老人均匀的鼾声,有节奏地摇晃着脑袋。一阵晚风吹来,它不时睁开眼睛,调皮地歪着头,在老人脚背上擦拭着尖尖的小嘴儿。可是,老人全然不觉察,依然睡得香香的,寿斑
点点的脸上,不时泛起一阵甜甜的笑靥。
岳母梦见了什么?对她这个刚刚诀别亲人、自已也已快走完人生旅途的老人来说,此时此刻,也许在梦境里正大把大把地挽住落霞,依就脚背上这群如绒球儿一般蒸蒸日上的雏鸡,孵化出别一样生机勃勃的时光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