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

蒋冬梅

主持人语：

人的成长是人格不断完善的过程，从遵从动物本能到理性判断自己与现实环境的关系，再到按照社会价值标准对自己进行评判，人要经历无数次与自己的“战争”才能“长大”，比如本期蒋冬梅《亮光》中的“他”。小说以青春期少年冲出“本我”重围的经历去阐释成长的艰辛，用一次次本我与自我激烈冲突的瞬间，凸显人性之“光”。篇幅虽短，主题深刻，乃微小说作品中的经典之作。

善即是美，娟子作品《底线》的精彩，在于以简单的故事去表达“惊心动魄”的善恶“战争”。开篇以血腥的车祸场景紧紧抓住读者的好奇心，再以人性善恶不断翻转的剧烈冲突再现人性中最本质的内容，最终以“善”的结局纾解读者道德评判上对美的心理需求。本篇构思极其巧妙，细致的场景和心理活动勾勒，使如此短的篇幅就将人物“立”得很稳，是难得的微小说佳作。

《有爱，真好》中，一瓶酒一枚戒指，将同学情演绎得感人至深。士琪的宽厚仁义和树生的自我救赎，揭示了人与人相处中的基本法则——慎独。在此，作者沈良明诠释了两类“慎独”，不仅树生的前后对照强调“慎独”，士琪在被侵害后内心一闪念的“矛盾”，他主动选择保护同学的宽人之举更是一种“慎独”。因此，本篇以小见大的价值就显现出来。

——特约栏目主持：袁炳发

黑暗中，他的手像一根爬架的藤蔓，一点一点地，就要碰到小姑娘了。这一年，他发现小姑娘长出大姑娘样来了，眉眼间有了一点好看的意思，皮肤像有了光似的，胳膊也变得圆圆的，一张脸在阳光底下，像一颗毛茸茸的桃子。

小姑娘在前边拖拖沓沓地走，突然回过头问他：“你咋发现牛跑出牛栏的？”

他惊得倏地缩回手，就势挠了下自己的头发：“我睡不着，就听见外面猪栏里猪鼾打得山响，可没听见牤牛爬母牛的声音，平常那声音弄得老大，烦得人睡不着觉。”

他说的牤牛和母牛的事，小姑娘也见过，听他那样说了，她就低头不说话了。秋天的时候，有天小姑娘刚放学回来，正看见一头牤牛往母牛身上爬，牤牛的眼睛通红的，母牛却没有任何表情。秋天不是配牛的季节，可是牤牛还是不停地踏蹄、爬牛，弄出老大的声响。那时，他俩在边上看见了，都红了脸。小姑娘穿着她妈给她做的新衣裳，腰身有些窄。他发现，她的胸前什么时候竟多了两座隐隐约约的小山峰。

他在小姑娘身后打着手电，光圈像一束舞台中央投射的光，把小姑娘罩在里面。她的两只又大又笨的鞋像牛蹄子一样拖沓地走着。她穿错了她妈的黑棉鞋，她穿36码的鞋，她妈穿38码的。不只是鞋子，她整个人都比她妈小了一号，长得精致又匀称。小姑娘头发里散发出苹果洗发精的香味，他走在后面，跟着那香味，像一只追着花心的蜂。

小姑娘把手电往树林子里面照，突然反射了一点儿光亮，吓得她叫了起来。他也拿手电往里照，正照着一座新坟，那花圈也是新的，上面的花纸锃亮亮的，小姑娘才发现他们光急着找牛，和大伙走散了，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小姑娘问他：“咱们走到哪条道上来啦？”

“往夏家街去的山冈上。春天里，小牛犊都是从夏家街牵来的。”他着重地补了一句。

“这么长时间，它们还能记得回家的路呀？”

他没说话，心里光想着刚才怎么鬼使神差把小姑娘往山冈上领。他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就想起带着他一块儿给小姑娘家看牛的爷爷总说他：“天天像是失了魂一样，干什么都愣愣的。”爷爷还说他：“你可真能吃啊！像头大牤牛似的！”

他感到燥热，想抽一根烟。掏出烟和火，单手捂成一个圈，打火、点烟，一点儿红光在黑暗里时隐时现。小姑娘惊奇地叫着：“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啦？”小姑娘惊奇是因为，他也比小姑娘大不了两岁呀！

“有愁事的时候就抽一根儿。”这话是比他早一年辍学的一个小子对他说过的，他觉得心里闷的时候，就学着他们的样子抽上一根。特别是半夜传来牤牛爬母牛的声音，吵得人睡不着时，爷爷就拍着炕沿骂：“不到春天就爬牛，这些大牤牛！”他想，爬牛得用多大力气呢，弄那么大声音？爷爷点上一根烟，他也点上一根烟，两个男人在黑暗里无声地烧毁着各自的愁事。

小姑娘拖沓着大两号的鞋，拔萝卜似的在雪里扑腾着，像一个被追赶却又跑不快的人。这让他想起，在冬天最大的那场雪里，好多野兔在雪里一下一下地往外拔着腿，追赶的人，几乎就像游戏一样看着逃不出手心的兔子。

此时，半山岭上真的很黑，天上没有月亮，连一点儿星光也没有，这片黑把他们俩粘贴到一块。他的脑袋里空空的，除了小姑娘头发里的苹果洗发精的香味，什么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那束头发里苹果洗发精的香气，像风一样飘忽不定。黑暗中仅有的那束手电光亮里，他张开了双臂，一点一点地，就快要触到那头发、那香气。他的手臂像一根初夏的藤蔓，再往前探一探觸角，就能缠绕那株年轻的树了。

他和小姑娘回到家的时候，那些牛还没有全部找回来，大人们仍然在院子里吵嚷，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的，人们还只把他们当孩子呢。他们手里那两束手电的亮光，一回到院子里，就变得黯淡了。谁也没看见，刚才在山冈上，他手电里那束追着小姑娘的大光圈里，捕到了什么样的情节。

人是怎么从罪恶念头里逃出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吧！也许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可是，逃出来，本身就已是一束亮光，不是吗？

作者简介：蒋冬梅，从事法律职业。曾在《小说月刊》《海燕》《青岛文学》《短篇小说》《今古传奇》《天池小小说》《小小说选刊》《辽河》等报刊发表作品。有作品入选花城出版社《2019年中国小小说年选》，有诗歌入选2019年《辽宁诗界》冬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