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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背走的秋季和冬季(中篇小说)

2020-09-08安庆

小说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荒地河滩

安庆

很多年了,父亲当年的出走像一个谜,一直没有解开。我曾经沿着父亲走过的河道去寻找,很多天后,沮丧地回来。河滩苍白而空旷,浸泡后的卵石散发着腥味,灰白的苇樱在风中摇曳。我站在河边,特别想听到一首关于老沧河的歌,可惜很难找到能唱民歌的老人了。我坐在河边慢慢地回忆,终于想起一首还算贴切的老歌。我唱着,看河水一波一波地流,那些天我的嗓子已经嘶哑。

那年的春季父亲恢复了和我们在一起吃饭,具体的日期妻子三艾说是三月初三,我想起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好像一场倒春寒即将来临。三艾看见父亲端着锅,穿过雨缝,趔趄着跨过院子。母亲离开后,曾有一段时间父亲老得很快,满脸的胡子蓬松着像一片野草,那时候哥哥和嫂子已经和我们分开过。后来我结婚后,也和父亲分开了。这些年,父亲一直独自地过他自己的生活。

三艾那天站在门口,看着密密麻麻的小雨,院子里铺满了父亲歪歪扭扭的脚印,她想这个院子早该硬化了。三月初三是马村的庙会,父亲本来计划要去赶庙会的,可一场雨把好生生的庙会搅黄了。快晌午时,父亲闷着头去燃火做饭,父亲喜欢烧地锅,几把火就把水烧开了。可那天的柴火烧得不顺,潮湿的天就这样,烟气从烟囱里窝回来,灶屋里卷着黑烟。父亲心急,使劲地捅着灶洞,烟气呛得他更加烦躁,频繁地咳着嗓子。父亲本来想去庙会上转转,听听庙戏,看看庙会上的热闹,买些水果、芝麻糖之类的,可一场雨把他的计划打乱了。父亲买这些东西也是要给我的孩子和哥哥的孩子吃,这是他的两个孙子。有了吃物孙子们会围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听他讲村里的故事。他会不时地给我的孩子木木和哥哥的孩子皮皮拽出一两根麻花,或把麻花慢慢地朝空中举,再慢慢落下,让孙子去他的手里够。

雨把一场庙会搅黄了,父亲显得失落,他掂着锅盖,扑嗒扑嗒地扇着风,弯腰咳嗽着,淌着两眼泪花狠劲地骂一句,他奶奶的日怪了。他端起一锅水,把冒烟气的灶火泼灭了,空下来的锅被他咔嚓一声摔在地上。雨还在下,密密麻麻地织着一张网,原来无声的雨,慢慢地下出了雨声,还有往大处下的气势。父亲站在院子里,挥着手,皱纹带动头发耸动着。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朝着我们的屋里喊,声音还那样高亢:老二家,我不做饭了,给我多添一碗水!三艾看到了父亲在灶屋的过程,知道父亲这顿饭做得很难,已经给锅里加了水。三艾想笑,可笑不出来,她看到父亲的无奈,喊话的庄重。她后来对我说,你爹这老头儿挺有意思,像演小品,她学着父亲在灶房的动作,说着话音低下来,一个老人能吃多少啊,就让他和我们一起吃吧。三艾的话让我感动,我觉得有这样的媳妇也是爹的福气。

那天中午,父亲吃了两大碗,他打着饱嗝,独自嘟噜着,老二家做的饭还真好吃。父亲在盛第二碗时犹豫地看了看三艾,父亲样子有点滑稽,三艾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瞅着,脸上的笑要迸出来。父亲端着碗,终于说,老二家,以后我就不做饭了哦,我做烦了,跟你们吃!父亲说完匆匆地往外走,没等三艾回答,他怕三艾拒绝。

那几年,我在老塘镇政府做文秘,每年农忙我要想办法回到家,和三艾把我们的几亩地收了。父亲和我们分开后,坚持种他自己的那一份地,父亲闲不住,在种好他的那一份地后,去河滩开荒,后来的故事都是从父亲的荒地开始的。每天出去,父亲总带着一把钢锹一把铁镐加上一把铁耙子,那是他开荒的工具。蒲河和沧河是我们村庄东西的两条河流,父亲的荒地和村西的沧河有关,在沧河湾里的一段河滩上。

父亲是在开荒时遇到二胖娘任丹凤的。

任丹凤比父亲小几岁,身段高高的,披散着的头发,胸部的那个地方还在鼓着,有半个馒头样高。任丹凤是一个羊倌,每天赶着几只白羊村里村外地走,有些懒散,赶着赶着任丹凤遇到了我父亲,故事就这样有了方向。我曾纳闷,父亲为什么不去村东开荒,每天扛着镐固执地往西走,走着走着,就在河边上找到他开荒的地儿,先试着刨几下,抓几把土在手里团团,像是在验一下土质。然后弯着腰,撅着腚,在地上掘,铁耙子搂出杂草和石块,一天又一天,慢慢地整出一片荒地来,慢慢地荒地上长出了符合季节的植物,植物迎风生长着。

而河滩上的任丹凤,正任她的羊四零八散地在河滩上啃草,她站在河边往上游看,水一股股细细地流过来,卵石青青地映在河底,石缝里挤出一根根的水草,水草间游动着小鱼。水还好,只是水越来越细,不如多年以前丰沛。河床边的土软软地生出了野草,接近水面的岸壁长出茸茸的苔藓。她在河边看见河水里映出羊的影子,往水里踢一块石子,羊不见了,回过头,羊站在水边。这些羊……她自叹一声,胖胖的大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眼直直地往一个地儿瞅,像能瞅出一盆金子、几锭银子来,或从草窝里拱出几只小羊。朝头顶望,老是有一只鸟扑扇着翅膀,被吸着似的飞不远,或者想试探着落下来,落到她的身边。鸟儿在她头上方盘旋着,她想着鸟儿会不会拉粪,鸟粪落在头顶上据说是不吉利的,如果落到自己头上就该倒霉了。她仰头看头顶的那只鸟,说不上鸟的名字,有些鸟一辈子都不知道它叫啥,就像路边的花草,一辈子也说不全它们的名字,也一点儿不影响它们的生长。她想鸟儿拉头上就拉吧,反正天天这样过也没意思,若不是有几只羊可能会更无聊。

她想起邻居老蒙是得过天粪的,老蒙是个半风水仙儿,把鸟粪说成天粪,说得了天粪未必不是好事情。那天老蒙刚走出院子,一只鸟在他的头顶上叫,老蒙抬起头,一泡鸟粪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的额头,像额头上长出了一朵蘑菇。就是那天老蒙去趕集,半路上自行车爆胎,爆胎声像谁在他的后背放了小炮,他摔了个趔趄,老蒙从此不再扬言天粪的好处。

任丹凤想心事的时候几只羊跑到了父亲的一片荒地里,那是父亲其中的一片荒地,荒地里是拔节的麦苗。这是一天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阳光白白的罩在河滩上,任丹凤忽然有尿的感觉,在寂静的老河滩,她毫无顾忌地褪下了裤子,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臀部,午后的静让她疲倦。她好像忘了她的羊,蹲在河滩上找着可以蜷身打盹的地方。

父亲此刻站在另一片坡地上,那地方像一个制高点,在偶然朝河滩上看时看见有羊跑进了他的麦地。父亲手里握着一柄锹,锹亮亮的,晃出一片一片的光,光在草尖上舞蹈。父亲再一次朝那片荒地看,确认荒地里有三只羊,骂一句:他娘的,谁家的羊?父亲是寻找羊的主人时看见那两片白臀的,待确定蹲在草地上是一个女人时,父亲的心慌了一下,赶忙把头转过去。好扎眼啊!父亲忘记了应该马上赶跑的羊,被他的发现打蒙了。

父亲从恍惚中醒来,代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名的火气,那股火气在他的胸腔里燃烧。父亲发现女人站了起来,他弯腰抓起几个石头,又把石头扔了,掂起明晃晃的锹冲下坡地,大喊一声:糟践人啊,麦苗都长这么高了!麦苗迎着风,绿海般涌动,闯进麦地的三只羊,贪婪地还在麦田里啃。父亲握着锹做好了刺杀的架势,对准了最胖最贪婪的一只羊,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喊,带着沙哑:老朱,朱家侯,你干什么?你不要!这一声吼,让锹头扎斜了,锹头擦过肥胖的羊身,整把锹躺进了稠密的麦丛,几只羊惊悸地逃出麦地,一片麦秆的断裂声。父亲喘着气,看着蹚乱的麦地,头上冒着烟,弯腰找到了麦丛里的锹,羊已经奔跑到了河滩上。父亲余怒未消,他要找到刚才的羊,羊往一起挤,挤到了河床边,河水里出现一群惊悸的羊,好像要涉过河水。父亲在喘息中瞅见了任丹凤,她喘着气,夹着咳嗽,老朱,朱家侯,你好狠啊,不就是几根麦苗吗?值得你对羊、对羊下毒手?父亲攥着锹,这才想到她是羊的主人,是这个女人的羊跑到了自己地里。他把锹猛地插在了沙地上,一把手攥住了任丹凤,你再说,我非宰了羊不可!任丹凤蒙了,她想不到为几根麦苗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不知道他发火还有其他的背景。她撒开泼,就势扎在了父亲的胸前,发泼地嚷,朱家侯,你把我当羊砍了吧!朱家侯,你把我当羊砍了吧……

父亲先是任任丹凤拱着,随后怒气渐渐地低下来,恍惚中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竟拱着一个女人,一个娘儿们。他渐渐地沉下来,看见任丹凤的头发竟然还那样稠,那样黑,岁月竟然没有摧残她一头乌发,她胸前的高地还在颤动……父亲的心软下来。扭过头,那三只羊又泰然自若地在河滩啃草,草里的虫子被羊吓跑了,一只鸟儿站在歪斜的锹把上。他推开了任丹凤,任丹凤的腰还在弓着,屁股大大的,让他又想起那白白的晃眼。父亲嚷了一声,起来吧!任丹凤被他推搡得差点摔个趔趄。河滩上除了羊,就他们两个人,静静的。父亲站着,看见任丹凤两颗清泪挂上了腮边,两腿蜷曲着坐在河滩上,哭声从胸前漫出来,一声接着一声。父亲朝插着的锹走过去,看着委屈的任丹凤,心里叨咕,我怎么还亏理了?你的羊吃了我的麦子。可父亲没有这样说,父亲说出的话带着赌气:别闹了,让你的羊随便吃好不好?权当我给你的羊种了一片草。父亲怏怏地朝新开的荒地走,太阳依然郎朗地照着。

春渐渐深,或者夏越走越近。黄鹂咕咕叫,鸟儿越来越多,草越长越旺,花越开越缤纷,柳絮又满街都是,麦苗拔过节开始怀苞,油菜花一洼一洼的,花蕊里拱出了小棒槌。父亲的脚步没有停止,吃了饭带着工具往河边走,一镐一镐掘河坡地,有时也吼几嗓子:走了一洼又一洼,洼洼都是好庄稼……压抑着不让吼声往高处卷,吼着吼着又弯下腰。

父亲干起活来常常忘了时间,三艾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父亲回来,刚上小学的儿子木木每天高兴地看爷爷来屋里盛饭,手里玩着父亲给他带回的蚂蚱和蟋蟀。每天迟回的父亲打乱了三艾的习惯,一次一次地等待渐渐地让她不能忍受。

父亲在这个春天有些烦躁,孤独平静的日子让几只羊给搅乱了。开荒的路上他不断碰见二胖娘,这个半老徐娘的娘儿们胸脯依然高高的,好像不是去放羊是去展示她的胸,竟然还披散一头长发,走路俏俏的,还偶尔听见她在河滩上吼,声音亮亮的,不像父亲那样压抑。父亲抬起头,总会看见河滩上的几只羊,那些羊吃几嘴,伸开脖子叫几声,咩咩的叫声在河滩里回荡。父亲想起任丹凤过去的时光里曾经有过的风光,年轻时有一双长辫子,拴住过很多男人的目光。任丹凤是从城堡村嫁到瓦塘南街的,男人曾是村里的副主任,几年前早早地不在了。任丹凤的日子开始不好过,谁家的锅底不冒烟,儿媳妇也会和她闹别扭,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想去买了几只羊,从此放羊成了她的营生。父亲开荒的日子总碰上任丹凤,每次碰上任丹凤,让他想那天她往自己怀里拱,无意中看见的臀部,父亲的心里会出现一种惶惑。

日子被一截截锛走了。

任丹凤的羊,总不经意又窜进父亲的麦地。父亲看见了,手搭成喇叭喊。任丹凤背着开荒的父亲,戏谑地笑,父亲喊着羊,又喊任丹凤,任丹凤你是不是故意的——等到父亲的嗓子喊哑了,她才站起来,举起鞭,羊嗒嗒地回到河灘上。

又是一天的近午,太阳越升越高,越高越暖,热得人心里发痒。父亲想起三艾等待的烦躁,用瓦片刮着锹、镐上的泥土,刮过后,捏着瓦片站起来。阳光让父亲的眼有些睁不开,手搭在额头上遥看着田野,高高亮亮的阳光把田野照得明净,河床上的水在无声地流,鸟儿掠过河床,像印在半空的一幅画。父亲向自己的那片荒地看过去,他的心蓦地疼了一下,三只羊,可能还是上次的那三只羊,又在他越来越高的麦地里低着头,尾巴一翘一翘地贪吃着,一片麦苗更加凌乱。父亲喊了一声,视线里没有系着红缨的羊鞭,也没有任丹凤。父亲从开着的荒地上跳下来,一根榆树的根绊了一下,树根像蛇一样蜿蜒在荒地的岸坡上,开出青青的嫩芽。父亲走得很快,咬着牙,眼前出现的女人让他手里的锹落下来,他恼怒地对着任丹凤,咋又让羊啃我的麦苗?

任丹凤脸嗔着,你这个老朱说话不算数啊!你不是说让我的羊随便啃吗?这样说着,挥动着羊鞭往外撵羊。可羊却不听使唤地叫几声,扬起蹄子往麦地里蹚,麦子越蹚越乱了。

父亲的嘴抽动着,你,你这个人,麦子还能随便啃么?你不是种地人咋的?

任丹凤脸红红地撅着嘴,蹚到地里追羊,几只羊在麦地里和她绕圈儿,她被绊倒了又爬起来,骂着羊。父亲再也忍不下了,举着锹朝一只羊打过去,不偏不斜落在那只羊身上,那只羊在麦地里趔着身,挣扎着,找着逃跑的方向。父亲又握住锹朝另一只羊打过去,几只羊仓皇地寻找出路,一只小羊身子抖动着,在麦地边打颤,吓得卧在了麦地边。任丹凤扑过去抱住了小羊,小羊惊悸地看着主人,在任丹凤的怀里抖动。父亲还在追另外的两只羊,河滩上,整个羊群都停下了吃草,都在叫,把跑过去的两只羊围住。

任丹凤看着还要乘胜追击的父亲,喊了一声,朱家侯——你究竟要怎么样?你要把羊怎么样?你是想吃羊肉吗?你这样气势汹汹的要怎么样?你把我的羊都打死了我就不用放羊了。任丹凤的怀里还在抱着那只羊。

父亲一口一口地喘着气,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捂着胸,手里的锹插到了地上,吞吐着说,你这女人,这麦子,长、长到这样了,还让羊啃,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怎么叫你的羊就啃我的麦苗呢?

任丹凤委屈起来,她刚才只是在河边坐了一会儿,不争气的羊就钻到了麦地里,你们怎么这样馋啊?这个人把你们打死了怎么办?怎么还是老往人家的麦地里窜?任丹凤抱着小羊,在静静的阳光下哭了。她从地边站起来,抱着羊往河滩走,眼泪扑扑嗒嗒地掉,鞭子落到了麦地里。父亲看见了任丹凤的眼泪,说你哭什么,我就是撵了你的羊,怎么不对了?任丹凤不说话,抱着羊走向羊群,把怀里的小羊慢慢地放下。捋着小羊的绒毛,小羊慢慢站起来,低低地叫一声。任丹凤对着羊群,你们该吃草吃草吧。说完回到父亲的麦地里,弯下腰,一根根扶着被蹚倒的麦子。

麦子更高了,麦尖上长出了齐刷刷的麦芒,麦芒先是青的,慢慢变黄,一根根麦芒从含苞的麦粒上钻出来,有多少麦芒就有多少麦粒儿,好像每一个麦粒都是麦芒保护的。过了清明开始忙了,春忙与夏忙其实是挨着肩的。父亲吃过早饭去荒地上点豆子,一手掂着一个半截的鱼甲袋子,里边装着豆种;一手握着铁锹,脚步一暄一暄往老沧河那边走。半空中一只大鸟扯着嗓子叫几声,一只鸟的后边又飞出成群的鸟儿,天干净,半空里的鸟翅看得清,叫声也利落。

父亲把袋子撂在地头,往衣袋里装几把豆,右脚一踩,锹头扎下去,锹尖翘着,摸出两粒豆种扔进去,锹头松下来,土盖住了豆。父亲就这样一锹一锹踩着点着,穿行在麦垄间。几个来回后,清晨的露珠落下去,阳光越发地亮,亮得发白。父亲直起腰,向荒地的西边望,母亲的坟在西边,那里有一片槐林,父亲看见了零零碎碎的白花儿。母亲走得早十年了,父亲每年来几趟槐林,为母亲烧一把纸,那些纸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钱。一个人的日子平淡得像老井里的水,父亲和孙子皮皮、木木玩的时候,他会顺势把孙子木木背起来,在院子里转几圈儿。后来孙子挎上书包,快乐被学校带走了,被那些留着短胡,穿裙子的老师抢走了。木木上幼儿园,上一二年级时,父亲接过几年,他提前站在学校大门口,站在一家零食的摊位前,一吆喝,木木会嗒嗒地跑过来。

父亲每天走向荒地时心里踏实,一个人总得找到点活儿干。这些天,父亲忽然庆幸河滩上有一个任丹凤,让他一抬头能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竟然那样撒泼,撒泼得让人心软,泼辣得抱着羊往自己怀里钻,高兴了还在河滩上唱着不着调的地方戏。父亲想着想着停下来,在河滩上找着羊,他停下点豆,把钢锹扎在地头上,晃着还有半兜的豆子向河滩走。任丹凤坐在河边上,哼着唧唧扭扭的小调。父亲在小片麦地前站一会儿往河边去,站到任丹凤身后,河水里映着他和任丹凤。任丹凤说话了,朱家侯,还是不放心?父亲憨厚地笑笑。任丹凤说,你不要觉得这些羊都是畜生,它们都长着一颗心,你那麦地它们再也不会去了。父亲吞吐着,说,不是,不是……我就是过来看看,我觉得那天挺对不起你的。任丹凤手里捏住一根草棒,在手里捻。父亲更加吞吐,我,我觉得那天做得过了,当时的火气没憋住,一直想和你说一说,就是,就是,道一声歉。任丹凤捏着草棒站起来,返过身,瞅着父亲的那片地,仿佛父亲的话打动了她。他顺着河边往西走,又捏住了河崖上的一枝花,还是往前走……往前走,能走到哪里呢?再往前还是河,是更远的河滩,是白茫茫的河床,河岸上还是千篇一律的村庄。再往前呢?是模模糊糊的山,时光就这样一天天往前走,往深处挨,把人一天一天变老了,庄稼一季一季地收着长着。在麦田,在河滩,在蓝天白云下,父亲一天天看着河滩,看着任丹凤和她的羊,弯着腰,在河滩上劳作着。

三艾是这天中午去河滩找父亲,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把闪动又白又碎的光。三艾这天等得有些急,想去看看父亲有多大的干劲,总不能按时回家。自行车在河岸上咯咯噔噔响,太阳有些毒,直直地从头顶射下来,她手握着车把,头上沁出了汗珠。田野好静,麦芒儿一根根竖着,草叶儿蔫蔫地贴在草梗上。三艾在一棵柳树下站住,看见插在一片荒地上的锹,装着豆种的袋子搁在土堰上。在河滩上,她瞧见了羊,几只羊懒散地卧着,三艾心里骂一声羊主人和父亲一样不知道天早天晚。三艾往一个高岗上站,这一站她的头嗡一下大了,她慌张把身侧过去,脸上火辣辣的,父亲正抱着任丹凤倚在一个土窝里,任丹凤的头拱着父亲,父亲的一只手摸著任丹凤的腰……

三艾的心乱了,心怦怦地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该不该叫似乎睡着的父亲。三艾稍一犹豫,摁响了铃铛,狠狠地摁,好像车铃是一个警报,滴铃铃——滴铃铃——这个正午的静让带气的铃声打破了,羊惊得叫起来。三艾不是心血来潮来寻父亲,她听到了风声,那些很粗、很糙的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说老朱和放羊的任丹凤搞上了,一个开荒一个放羊,在河滩上打情弄俏。果然抓了现行,真是无风不起浪,她有些害臊,抓着自行车,咯咯噔噔回了家。

这天中午我在镇里的一间小屋起草一份关于民营企业的文件,我办公兼住宿的房间原来是镇里的档案室,窗子后边是镇里的一个偏院,偏院里有一棵老葡萄,葡萄架上常常落满了和我们村里一样的麻雀。镇里的厨房也在偏院里,每天中午我能清晰地听见鼓风机呼呼响。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着,起草着各种镇里的文件。我是说我每天要到镇里上班,自从成为镇里的公职人员,基本上没有了自己的时间,尤其是白天。我一直纠结,一个镇政府为什么会那么忙?我不知道父亲和任丹凤钻进了土窝。只是在那天有过一阵的心慌,用冷水冲了头,心慌才压下去一些。三艾在那个中午气坏了,把一锅香喷喷的小米饭摔在了地上,一边摔一边骂骂咧咧,让你个不要脸的吃!让你个老东西吃!骂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仰着,看着房梁上的小燕窝,不停地流泪,受了天大的委屈样。

风风火火的三艾去找了我哥,我哥住在另外的一处院子里,在村西头。见到我哥时她委屈地抽咽着,哥问,老二跟你吵架了?嫂子说,老二跟你吵架你去告镇长,老二是镇里的人俺管不了。三艾想了想还是开口了,找到了话头,说,老二和我吵架我不找你们,我是为咱家老东西。她说,哥,我问你,你管咱爹不?这句话把哥说蒙了,不知三艾这话是啥意思。哥嘎一声笑了,他看着弟媳妇三艾有些天真,像一个孩子,问,是不想让咱爹和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三艾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根本不是!接着三艾竹筒倒豆子描述了父亲和任丹凤的事,三艾描述时脸上火辣辣的,说完了问哥,你做个主吧,咋办?

哥沉默了,嫂子沉默了,嫂子抓着三艾还在问,三艾,你真的看见了?这老东西……嫂子纠缠着三艾,让三艾给她讲得更细些。三艾没心思,三艾在等待着哥哥的态度,她心里急。哥来回地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對三艾说,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五十多岁的人了咋会有这样的事?你说得不对吧?他是不是和别的老头儿在一起,你看成二胖娘任丹凤了?这可不能乱说啊三艾。三艾说,哥,你自己去问问他行不?我不认得二胖他娘,还不认得她的羊啊。

哥说,他婶子,你不要急,还有孩子妈,都不要急,要沉住气,要保住风,咱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哥在屋里踱步,从东墙踱到西墙,又从西墙踱到东墙。哥问,还见到另外的人吗?三艾摇摇头。哥说,好,那我们自己可不能往外说。三艾说,怕是保不住,我早就听到人家在嚼舌头了,不是今天看到我也不信。哥低下头,问三艾,你是不是听到风言风语要去捉一回事实的?三艾说,我是催他回来吃饭。哥又问,他婶子,老二今天回来么?三艾低下头,不知道,他工资不高,天天在镇里倒挺忙乎。

这天中午,父亲推开门看见了屋里的碎碗和散落的饭,小米焖饭还散发着香气。父亲弯腰拣地上的碎片,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拣,拣完了又打扫。父亲知道自己惹祸了,铃声一响他一个激灵,但他还是回来了,扑扑踏踏地回了家。在弯腰拣地上的碎片时,父亲的嘴唇不知动了哪根神经颤起来,他使劲地跺脚,一下,二下,三下,跺,再跺,不留神一脚跺在一块碎碗上,脚生疼,一阵阵麻痛往上蹿,这一疼,嘴不颤了。父亲忍气吞声,扛着锹,提着黄豆又往地里走,两只大鸟在头顶嘎嘎地叫了几声。父亲弓着腰孤独地站在堤坝上,锹在手里掂着,几斤黄豆搭在肩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该从哪儿下手,白光中的大地里看不到人影。父亲把黄豆倒在了脚下,弯下腰抓住一把黄豆,腰挺起来,将黄豆撒到了地里,豆子在空中划过几十个弧线,扑嗒嗒地砸下来像下冰雹。撒完豆,父亲扯疯般铲起一锹锹土,呼啦啦,把豆种盖住了,这年的豆子竟然出奇地长得格外好。

多年后回忆那天的夜晚是扎心的,我的语言显得很苍白,我很孤立,很无助,很纠结。我被逼迫和哥哥他们形成了对父亲的攻势,会说话有思维的人都向着哥,向着三艾。我不同意去逼一个老人,一个老人应该有自己的自由,况且他没有做什么,他和任丹凤即使有想法也符合情理,他们都是单身,也不算太老。我后悔没有提前和父亲好好谈谈,我们关心的只是一个老人的表面生活,其实不知道老人的内心,了解他们的内心也许才是重要的,我们更多顾及的只是自己的脸面自己内心所谓的道德。但我最后妥协了,全家人扑扑通通全在父亲的跟前跪下了,皮皮和木木也跪了。父亲坐在一把老柳圈椅上,闭着眼,不想看我们,不想看见黑压压跪在面前的人。父亲知道我们的意思,在椅子上坐着,头皮发紧,任凭一家人念着咒经。他勉强地睁开眼,脸朝着房顶,像数着房顶的椽子。这座房还有哥哥家的房都是他主持盖的,人慢慢地变老了,没有了年轻的盛气。盖这座房时母亲还在,母亲走了都十年了。他慢慢地抬起身,看看两个儿媳,两座房娶回两房媳妇也算让这个家齐整了,又有了两个孙子,小日子往旺处走。他干过几年的小组干部,队里在老河滩烧石灰搞副业时当过灰窑上的负责人,那时候人家喊他朱窑长,一车车石灰拉出去,卖出去,换回的收入有他的功劳。生意好的日子,他让窑上的厨师去近处的村庄买肉、买酒,犒劳大家,自己也是红火过的。他坐着,想起河滩上的羊,想起任丹凤把羊往荒地赶,往他的怀里拱……没有想过,这么一把年龄了会和任丹凤有一场纠葛、一场风波,好像这个纠葛是一直在哪里潜伏着。他在椅子上动了动,从椅子上站起来,迸出一句话,起来吧,从今往后我心里只有荒地了。父亲碰上门,吼一声,都给我走!

父亲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

父亲不知道,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夜里,在哥哥家,他们请来了任丹凤,哥哥、嫂子、三艾又跪过任丹凤,一同跪下的还有任丹凤的儿子二胖和媳妇。我们也开始跟踪父亲,父亲在夜里去过沧河滩,站在他的荒地上,看着钻出地皮的豆,有几个夜晚他去了任丹凤家的房后,瞅着任丹凤家的房,院子里传来羊的叫声。他看见过一个身影走出来,被后边的人拽回去,心慢慢地凉了。父亲想念河滩上的羊,可那些羊不再去沧河滩了,沧河滩显得那样空旷,他在河滩上更加孤独。那几天父亲像一个幽灵,在深夜里出来,又无望地回去。

然后,就是忙碌的麦季,就是父亲的出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种种做法逼走了父亲。

父亲虔诚沉默地侍弄庄稼,这个麦季,我家的地是用联合收割机收打的,只几个小时,麦天的忙乎就过去了。

几处荒地父亲是用笨拙的办法收完的,因为地理位置和面积没办法用机械。我因为在镇里,收完麦子匆匆上班了,哥去地里帮父亲,父亲固执地拒绝了。整个麦季父亲是沉默的,他闷着头割翻了熟透的麦子,把晒干扬净的麦粒拉回家。父亲不再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心疼那锅被摔碎的小米饭,不让三艾再等得不耐烦,他又一个人做着吃。

父亲是看到秋苗齐刷刷长上来后出走的。有一天我们忽然在家看不到了父亲,父亲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叠起来,常用的铁锹和铁镐,捆在一起,外层缠着一层老布。那一刻,我特别的失落,眼前是那个跪劝父亲的夜晚,他的出走应该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我想象着父亲正徒步走在远行的路上,短时间不会回来了,一个连荒地都肯丢下的老人,他的心已经远离了他的荒地。我去了荒地,没有看见父亲,只看见了留在荒地边的脚印。

一个阴雨天,我和哥哥去河滩上找任丹凤,羊慵懒地在河滩上啃草,河道在雨季也没有丰沛起来,水不紧不慢地流。我们走到任丹凤的身旁时,她没有抬头,像压根儿没看见我们。哥憋不住,叫了声婶,任丹凤迷惘地看着远方,有些木。婶,哥又叫了一声。我爹他走了,噢不,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任丹凤吐出一口气,找呗。

哥说,我们找了,一直在找,亲戚家都找遍了,附近都找了,找不着,来找你合计会去了哪儿?

他去了哪儿,我哪会知道?

哥说,婶,你咋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你想想,他和你说过什么地方?任丹凤摇摇头,我就知道他爱开荒,天天掘那黄土。

哥说,如果我爹跟你说过哪儿,你给俺说说吧,一个人出去我们咋放心啊,等他回來我们再不管你们好不好?

任丹凤猛地转过脸,放你娘的屁,管什么管?我跟你爹怎么了?我们就不能在一起说说话,就不能一块儿坐坐?你们多会跪呀,把你爹跪死了才好呢,现在你爹走了,才知道后悔,知道作难了?羊不吃草了,吃惊地看着,心疼地看着它们的主人。

父亲走后,我每天都去荒地,坐在荒地上盼着能等到父亲,父亲一定还会回来看一看他开的荒,这是母亲走后他选择的一种营生,也是他日子里的寄托,他不仅是在掘荒,也是在掘他的孤独,在掘荒里掘出他老年的时光。也许我该守在荒地上,但我没有死守,所以没有见到父亲。

后来知道父亲是回来过的。那一夜他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回来,在荒地抚摸着已经长高的玉米,他赌气撒下的豆子超过了膝盖。他惊醒了豆地里的兔子,兔子惊飞了草丛中的鸟儿,鸟儿扑棱棱飞向更深的夜空。露水下来了,他触到了夜间的潮湿,凉凉的,水气打在他的脸颊。父亲坐在荒地边,庄稼地黑黢黢的,天上的星星零落地照着。那片荒地就是任丹凤的羊吃过的荒地,他的出走就是从那儿开始的。后来他听见了呼噜声,我在荒地边等父亲时睡着了,他悄悄地摸到我的身边,朦胧地看着我的睡相,听着我的呼吸。父亲知道儿子是在等他,一瞬间他的心软下来,他想到了回家,想到了回到儿孙的身边。那一夜,他看着疲倦的我,悄悄回了村里,村庄好静,灯都灭了,脚步像踏在黑色的木板上。父亲先去了我们的院子,院门是虚掩的,父亲出去后大门一直都没有锁过。他慢慢地上了门台,伸出手在无数次踏过的台阶上摸了摸,几级台阶他走得很小心,唯恐弄出一点响动。他半爬着上了台阶,猴子样站起来,先摸住了他的房门,轻轻一推竟然开了。他闻到一股干燥,慢慢地往套间里摸,那里有他睡的床铺,手一摁灯就会亮。他没摁,他摸到了床,他好想把铺盖抻开,好好地睡上一觉,一只手抓住了被子的一角,又松开了。他退回来,一步一步,退到了看见外边的天色,他踱到我们的窗外,想听听孙子的呓语,或许孙子会发现他,出来找他,那样他就不走了。他有些失望,轻轻地走下台阶,夜色中他做饭的锅台还在,灶洞里还在散发着干草味。父亲从院子里退出来,去了我哥家,哥家的院门闩着,他站在哥家的墙外,而后不情愿地离开。

我是第二天发现父亲的门被推开过。

我们悄悄地在村庄、在田野里寻找,全村三千亩庄稼地找遍了,没有父亲的影子。我们又去周围村庄找,去野外的井房,养牛养羊遗下的旧房里找,始终没有找到父亲。整个秋天,我们疲惫地找着,每天都怀揣着希望出去,颓丧地回来。那段时间,我常去母亲的坟地,坟地四周长满了青草,还有高高的野蒿,野蒿和草把母亲的坟地遮掩得矮矮的。我躺在草地上,等待父亲的脚步声,对娘说,娘,爹出去了……不知去了哪儿,你托个梦让他回来。有一天夜里我听到脚步声,把身子隐在草丛里,等待一个疲惫的老人归来。然而,是三艾找我。

我守娘坟的日子里,哥在夜里一直守在任丹凤家,爹走后,村里不断传出他又回来找过任丹凤的传言。我不相信,但哥觉得有可能,他开始盯梢任丹凤家,直到一天被二胖发现,才仓皇地离开,也结束了盯梢。

有一天,老蒙走进我家,背着手,像在等我开口。我不想说话,父亲的出走使我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我坐在门前,和老蒙对峙。

老蒙说,算算卦吧,算算你爹在哪个方向。

我和哥跟老蒙走进苍峪山深处的苍圆寺,苍峪山的路坎坎坷坷,要经过几处陡坡,几个陡弯,三道浅河。我忽然觉得父亲可能就在苍峪山,在苍圆寺或苍圆寺附近。我不觉脚步加快,当我跨过一阶阶石梯,走上山顶的寺庙前,禁不住喊起来,爹——爹——爹——

大山回应我的喊声,哥惊喜地跑我身边,瞅着,爹呢?爹在哪儿?爹呢?也跟着喊,爹——爹——我这才停住了吼声。我们没有直接去找算卦先生,先里里外外把寺庙找了个遍,拿着父亲的照片问,见过这个老人吗?他是我爹,半个月前失踪的……一个担水的老人仔细看了父亲的照片,说,是他,他帮我挑过水,还愣愣地坐在崖口朝山下望。一个女香客接过父亲的照片,说,这老头儿补过庙前的路呢。我攥着她的手,忙问:婶,他在哪儿?在哪儿?女香客摇摇头,多天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担水的老头说,走了,肯定走了。我和哥茫然地坐在山头,后悔当初没有及时地来这里找父亲。

我们最后去了山崖下那个石砌的小屋,小屋没有窗户,点着两根蜡烛,正中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放一块分不出颜色的手帕。一个大头的老人坐在小桌的一侧,身后是用石块砌起的床,床上堆着被子,坐累的时候随时就可以躺下去。

老蒙说,就是这儿。

大头老人半闭着眼,见我们进来眼睁了睁,不说话,手朝小桌的另一侧摸去,很准确地摸住了一把香,手轻飘飘地朝我们递。我赶忙接住,哥又从我手里接过在蜡烛点上,橙色的火苗使低矮的小屋亮起来。哥把香插进香炉,我们虔诚地跪下,静静地等着香的燃烧,希望老人能给我们指一个方向。香燃到快一半时,有一根凸了出来,异样地朝着一个方向。老头儿的说话声像从远方飘来,你们要找的人在西北……老头儿半闭着眼朝一个方向指。我和哥跪着,奇怪地看着香。一直没说话的老蒙说,陈仙儿,画张图,画张图吧。

陈仙儿手朝小桌下伸,桌子下有一个木头匣子,他从匣子里摸出纸和笔,想了几秒钟,开始在纸上画……

我们把图复印了好多份。其实哪里是什么图啊,完全是一个没有几何知识的胡涂乱抹,也许是我们没有发现图纸上的秘密或暗示。我和哥各自揣了几十张图纸,哥去西北方向找,我沿着河往上游走。出发前,木木拦在我面前,嚷着跟我去找爷爷!我抚摸着他的小膀子,那里的骨头还是一个小尖,肩胛骨还小,我摇摇头。

我就要跟你去!我想爷爷,我要跟你去!我想见到爷爷。

我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孩子扎在我怀里呜呜地哭。

我毅然地上路了,沿着河滩一直往上游走。

十天后,我走到沧河的发源地,我走得狼狈,加上对寻找的失望,疲累至极。越往上游河水反而充沛,卵石在天幕下泛着青光。我坐在原生态的河边,想着我的人生,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父亲。回家那天三艾搂着木木站在门口,我一见他们眼就湿了。哥哥先我两天回到家,和皮皮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父亲的倔强和出走让我们流下了太多的眼泪。

秋天的庄稼已经成熟,秋越来越深,荒地种得早,庄稼该收了。

我回家的第二天,三艾起得很早。她起来烧香,父亲出走后她几乎天天祷告,父亲早一点儿回来。可那天香先是点不着,燃着了烧得不好,冒着一股黑烟。三艾的心沉了,我的妈呀,连香也烧不好,也燃不旺,看来老人没希望回来了。三艾的手颤抖着,身子接着打颤,她哇地哭了,我们任凭她哭,呜拉呜拉长哭不止。从此她说哭就哭,哭声越来越像嘹亮的小号,把村子搅得不安。我陷入一种煎熬,要寻找父亲,还要担心三艾。三艾整天阴沉着脸,她不再烧香,每天都在祈祷,也会跪在父亲的荒地里喊着父亲,求父亲原谅。我也奇怪那天的香为什么燃不起来,后来发现是老鼠作怪的原因,那个秋天我家的老鼠特别多,它们欺侮我们没心思治理它们,上蹿下跳,可能尿撒错了地方。我把发现告诉三艾,她两眼圆圆的,使劲地摇头,我们买了新香,香燃起时,三艾又开始祷告。

整个秋天就这样过去,庄稼收了,地翻了,新的种子撒进地里,父亲背走了秋季把冬天也要背走了。父亲的荒地熟得最早但收得最迟,当我和哥去收那些玉米大豆时,三艾嘶哑的喊声把我们止住,她和我们一样,想用庄稼招引父亲回来。

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谁家收割庄稼时发现躺在地里的父亲,这使我坚信父亲还好好活着,不过他走得太远,或者藏得太深。几天后,我看见任丹凤坐在桥头的榆树下,哥已经在她的身旁。我走过去时,她站起来,把我们带到一处大凹里,她开始说,你们一直没有沿着你爹的方向找,不该听算卦人的话,算卦找人都是瞎话,你们的寻找是没头的苍蝇。你爹他顺着河滩走不是沧河而是村东的蒲河,他老早就有顺着蒲河走一遭的念头了。任丹凤说,他顺着河滩走,夜里就睡在岸边,有一天他掉进一条排水沟,以为自己不行了,一个看泵的人把他救了。他和看泵房的老人在一起住了几天,帮那个老人开了一片荒。那老头儿说,你别走了,这荒地够咱俩受用了。你爹說,我得走,说不定哪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走开。你爹又顺着河岸走,河岸边到处都有在麦场上盖起的房子,还有像那个老头儿住的水泵房,都是他歇息的地方,遇到开荒的人就帮别人干两天。有一天看见一片老树林,这正是他一直寻找的。你妈年轻时逃荒逃到过这片老树林,在树林吃野果度过了几个灾荒日,你娘临死前对你爹说,她的魂还会去寻找老树林。你爹在树林里住了几天又向前走,他想念他两个孙子,你们没有去这道上追,一直回避着你爹走的方向……

哥说,婶,爹回来过是不是?你咋知道恁清哩?

任丹凤眼皮耷拉着挥挥手,是,你爹回来过,看过他的荒地,在荒地听过老二的呼噜声,去老大家,在门外撒了一泡尿,那地方第二天长出一片狗尿苔……

我们又顺着蒲河找。

我相信任丹凤的话,父亲在某一条河边,这可能是他出走的路线图。不过,河流那么多,他如果不在这两条河边,我们的寻找会很盲目。在决定顺着蒲河寻找父亲时,哥说,我们还是分开吧,一个人走上游,一个人走下游。我说,你想往上还是往下?哥说他想走上游,上游的几个地方他去过,遇到情况可以找人求助。我们从村东的蒲河桥分手,各自的自行车驮着包裹,包裹里有父亲换洗的衣裳。我们就那样走啊走,在每个村庄问,不放过每一处河滩上的建筑,包括水泵房,电灌站。我最后找到了那片小树林,树林里长满荒草,我把树林的每棵树下都找了,遇到大树还要爬上去,根本没有父亲的影子。

可是,父亲却自己回来了。

那是一个小雪天,小雪一粒一粒地下,大地一片一片变成白色。那天的早晨,我竟然有种预感,好像听到了街上的响动,有一种力量把我往外拽,我从床上跃起,整床的被子都掀到了地上,疯了一样地打开门,我听见沉重的一声,是父亲!我把父亲抱起来,三艾抓住父亲,像在辨认是否真的是父亲回来了。父亲有气无力地朝街边指,我们看见门口站一头驴,拉着一辆架子车。

雪一连下了几天,小雪慢慢变成了大雪。父亲几天后恢复过来,我们看见父亲更加苍老,他拉着两个孙子把家里看了个遍,然后叙述他半年的经历。父亲说,其实,他一直都在一个荒滩上,荒滩在一个山脚下,看上去真的非常荒凉,我们一直没有去那个方向找。父亲说他离家半个月后找到那个地方,到处都是荒草,野树长得很高,他在那里找到一个谁遗下的窝棚,收拾了在那里生活。他在荒滩上掘地,竟然掘出了好沙子。每次掘到一个窝点,那些沙子会像饱满的粮食一样哗哗流出来。父亲说,有一天他遇到一个打猎人,或者是来寻找野味的人,看见他掘的沙子,把沙子买走了。尔后隔几天会派一辆车来,把他掘出的沙拉走。拉沙车引来了另外的人,和他一样寻沙子,在他掘沙的地方往前掘,可那些沙子断种了。父亲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一来沙子就没有了,头顶上总有沙哑的鸟儿叫,好像在驱赶他们。那些人绝望地离开后,他又找到了沙子。那一天他在老河滩上走着,一只野兔在他前边跑,跑跑停停,最后停在一处沙砾上。兔子不见了,他一只脚陷进一个沙坑,在那里又掘到沙子。

我们像听天书,父亲会讲故事,会编故事了。父亲说,你们不信吗?我们摇摇头,父亲问,是不是想看到我卖沙的钱?我们还是摇头。父亲说,那些钱我给一个人看病了,他指指拴在院子里的驴,这也算用掘沙的钱换来的。我们更加迷惘,也期待解开这个谜。

父亲说,他在一天黄昏遇上一个人,那个人躺在一辆驴车上,在车上呻吟。父亲跑回窝棚,拿来水,一点点往他嘴里灌,把一件大袄裹在他身上。对驴说,我们得赶紧找一个地方给你的主人看病。父亲在星夜里赶着驴,快天明时看见一个村庄,找到了村里的医生,村里的医生一边救治,一边打了120,120把车上的人拉走了。那头驴和驴车先寄放在村医的家里。

半月后父亲又看到了驴,驴在老野滩上叫,那个人坐在驴车上,看着苍凉的河滩。兔子跑到窝棚给他报信,那个人是回来找他的,执意把驴车给他留下。劝父亲,你该回家了,家人一定找疯了。父亲送走了那个人,过了一段回来了。

父亲说,他还要走。

冬天走不成了,一连下了几场雪,路都封死了,况且父亲叙述的老荒滩,包括这头驴和架子车,是一个谜。父亲让我们猜,可我们都不是太有想象的人,实在想不出父亲到底遇到了什么,那个荒滩究竟在哪里?不管怎样父亲回来了,回了家,村里人都到我们家里来,看父亲还是不是原来的朱家侯。父亲很少说话,大多的时候就是简单地回应两句,从来不对谁细说经历。他找出家里的农具,和他带回来的农具放在一起。任丹凤没有到我们家来,我们背着父亲去找了任丹凤,告诉她父亲回来的情况。她麻木地看着羊圈,羊在啃秋天攒下的干草和树叶,羊圈里散出浓重的羊膻味,有些呛眼。站了一会儿,任丹凤把我们送走。我们看见了二胖,在我们离开时举了举手,算是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把父亲的炉子生旺,劝他把心安下来,三艾渐渐地好了,父亲安心地在家里住了下来。

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父亲去村西看他的荒地,看雪覆盖的沧河滩,沧河水驮着薄雪慢慢流。沧河滩上没有羊,也没有放羊的女人,他一个人在河滩上站了很久。整个冬天,父亲最挂念的是那头驴。那头驴是灰色的,像灰鸽子的颜色,只有蹄子和耳朵上有几个黑点。父亲走近它时,它扑闪着眼看父亲,对父亲晃几下耳朵,摇摇尾巴,甚至捣几下蹄子,低低地叫几声。整个冬天,父亲把驴养得膘肥体壮,也会在驴屋里烘一把火,一边烤火一边静静地看着驴。隔几天,父亲干脆在驴屋里睡,木木吵着也要跟爷爷到驴屋睡,父亲哄着他,让他回到我们的房子里去,父亲说驴屋太简陋了,不是孩子睡的地方。他却在那里睡得香香的,打着呼噜。

父亲再出门,已经是春天。

父亲把掘沙和开荒的工具放到驴车上,带了被褥和炊具。父亲说他去老滩了,会去很多天。我们到底也没弄清他要说的老荒滩在哪儿。他要走的消息早已经传出去,好在他好好的,我们不太担心,因为这次他是正大光明走的。出发前我们向父亲提出一个要求,告诉我们到底是去哪里的老河滩,我们过去看他,给他送吃的东西。他摇摇头,说,会定期回来的,那里的粮食收成了会赶驴车送回来。我们仿佛看见了长在荒坡荒灘上的麦苗,他种下的油菜花很快就会开放。还有父亲说的那一只野兔一定在野滩上等他,嗒嗒地跑着给他带路,给他通风报信。

父亲最后的目的地或落脚点却出乎我们的意外,他改变了主意,去了红房子那儿的老野滩,在那里安营扎寨了。这让我们更加迷惑,他所说的老荒滩是不是就是他现在要落脚的老野滩。实际上那半年他一直就在附近和我们捉着迷藏。

父亲转移了目标,把主要精力用在掘沙上。他掘沙的收获很小,那是被掘过几遍的老河湾,被周围的村民掘空过。他很有耐心,一天一天在掘过的老野滩上掘着沙子。庞大的天穹罩着孤独的父亲,很少有人到老野滩来,那头灰驴自由自在地在野滩上啃着野草,扬着蹄子撒欢。老野滩太乱了,他要掘出他想掘出的一方河滩,在老滩上整出一条路,那条小路快到了夏天才掘出一个头绪,两旁的沙砾增高着。父亲站在沙丘上,盘算着,他要一点儿一点儿地掘,在掘荒过的老野滩上再掘出更多的沙子。夏天的太阳一点儿一点儿热起来,他头发荒乱,胡子也像野草一样长着。

有一天父亲终于看到了希望,在砾石的层叠间,露出一溜窄窄的沙层,他用手摸了摸,是那种干净的粗沙。父亲更加起劲地掘下去,他用镐头朝沙层捣,粗沙一拨一拨地散下来,像下流星雨。那些干净的沙子慢慢地越来越多,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沙子铲到一个干净的地方,用带去的一副小筐把沙子往外挑,挑到一片他选好的相对开阔的地面,那片地面后来成为他的沙场。野兔和野鸡越来越多,麻雀在沙窝上叽叽喳喳地叫。在麻雀的叫声中他不断地发现着沙子的夹层,那些沙子呼啦啦流过他的指缝,他把流到手里的沙子像捧金子样捧到旁边的筐里,筐慢慢地接满。父亲从沙砾上找到了扁担,在扁担的两头挑起沙筐,趔趔趄趄地往沙窝上走,往外挑着沙子。野滩上到处是一丛一丛的沙砾堆,被淘过沙的迹象历历在目,野草渐渐地发青,渐渐地抬起头,慢慢地旺盛起来。老野滩让他越来越感到亲,他放下筐,把沙子稳稳地倒在河滩上,沙子堆越来越鼓。每一天他都会量一量沙堆,有时候他坐在沙堆上,软软的沙堆在他屁股下凹出一个小窝。他看见蒲公英率先从枯草里钻出来,各种野花野草都在生长,野滩上的土越来越暄,一场风会掀起很多的细土。整个河滩上一直都是他一个人,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偶然到这里来的可能只会是几只野狗。他挑起担子,朝沙窝外走,太阳朗朗地照在空旷的野滩上,阳光的碎片一洼一洼,整个野滩闪出鱼鳞样一簇簇的光,让他兴奋。他肩上的筐在阳光下晃动,麻雀在叫,鸟儿越来越多越成群了,那些麻雀会从沙窝里飞出来,带出一阵旋风。他听见了火车穿过的声音,往西是一条老铁路,每天过去很多的火车,夜晚的灯光会一瞬间把老野滩照亮。

父亲在掘沙时,不忘在荒滩上种下植物,在老滩的缝隙里开出一片片荒地,由于油菜花和小麦播种是在秋季,他只能在荒地上种上适宜在春天播种的玉米、向日葵,以及豌豆、芝麻等。然后,等待它们从荒地上钻出小芽,再慢慢长高。

父亲每天孤独地在老河滩生活着。

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出走的,好像淡忘了任丹凤,也忘记了瓦塘南街。我们不能忘,我们想象着等草长起来,等到处都有可以啃的野草,说不定会有一群羊跑到野滩上,会有一个女人和一群羊和父亲做伴。我们定期到老野滩上看父亲,两个孩子在野滩高兴地玩儿。每一次,我们恋恋不舍地和父亲告别,皮皮学会了对爷爷说,保重!注意身体!木木也跟着皮皮对爷爷说,保重,注意身体!

老滩上开出各色的野花,野草覆盖了沙砾和地皮,他种下的植物在慢慢地长高。虽然它们在老滩上长得很弱,一场雨后,会变得格外苍翠,和野滩上的野花野草一样。

十一

父亲竟然掘出了水。

这超出了父亲的预想,老河滩是干涸的,包括他在这里的生活用水,要跑到几公里之外的沧河边或两公里外的一口机井里去打。好在他一个人生活很简单,用不了多少水。他每次出去打水挑着两个桶,两只小皮桶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打水差不多要耗费将近两个小时,他更多的是去沧河边,他想看到老沧河,看到老沧河里的水,河水总是会有变化的,虽然在每个季节水位总会不高。有时候他故意跑到更远的地方,沿着铁路桥的方向,越走离沧河桥越近,甚至找到他当年在石灰窑的地方。他抬起头看着高处的铁轨,看火车缓缓地爬过沧河桥,车头再次仰起来,轰隆轰隆跑快。他俯下身看着河,水在震动。他走到河边,水渐渐地安静,他抓起一只桶,往河水里摁,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泡不响时,水桶平平地浮在水面,露出桶沿。他往上提,一桶水搁到身后,摸住第二只桶,两桶水掂到平坦的岸上,回过身肩起扁担,一摇一摇地走在路上。一个人,两桶水,差不多可以用三到五天,不过要省着用。

父亲掘出水时,心扑通响一声。

先是一股水痕出现在他的镐下,干干的沙砾上爬出了一股褐色,褐色在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泅,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父亲先以为掘到了蚂蚁的老窝,渐渐看清镐下流动的是水,脚下也有细水蠕动。他停下掘,寻找着水的来处,水太细不好找,他有些失望,难道水又没有了?只是虚晃了一下骗我这个眼花的人?他摸到锹,把掘出的虚土、砾石往坑外铲,待虚土和砾石铲净了,又看到了水痕,就在掘出的坑底,越来越潮润,只是还看不到水流的出处。父亲扔掉了钢锹握住镐,又开始掘。这说明水在更深处,在老洞里,沙子已经不重要了,他更急切地想看到水,看到水的方向,这老野滩里能找到水更有意义。

父亲使劲地掘,水没有让父亲失望,越来越明显了,父亲想这可能是地下的水位升高了,或者掘到隐藏的水窝。几个小时后,父亲的手已经可以摸到水,摸到水的涼气,在他掘出的沙坑里,褐色的水痕越来越明显。他在沙坑里找着,似乎找到了水的出处,他找到的是一个针尖一样细细的泉眼。父亲守在沙坑里,瞅着水痕一点点地变化,慢慢地爬动着。这天半夜他睡不着,又从红房里出来,用手电筒朝沙坑里照,沙坑的底下水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密集,水慢慢地就要出来了。他的头顶上是即将进入夏天的一轮明月,整个老野滩到处长满了晃晃悠悠的野花和野草,野蒿的味道从夜风里渗过来。

后来,父亲就这样一直挖着,看到的水越来越多。

两年后的一天傍晚,父亲在夕阳里听到了一种鸟叫声,看到了几只野鸟。他站在一个沙砾堆上,静静地看着旋飞过来的野鸟,沙坑里已经汪满了水,几个沙坑连在一起,在夜色里泛着白光。沙坑的两边是父亲筑起的水堤,用掘出的沙砾、砾石筑起的坑坝。父亲看见那几只鸟儿在水坑上飞旋着,它们的翅膀会时而低下去,俯察着沙坑里的水面,坑坝上的植物散发着馨香,正是夏季,油菜花灿烂地开放。没有风,老滩静静的,只有远处闪烁隐约的白光,那是沧河在夏天泛起的河水。

和沧河比,这里尤其显得幽静。

转眼间,父亲在老河滩生活了三年,父亲只在严寒的冬天肯回到村里去,我们把他的老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天给他生起温暖的炉子。可父亲对村庄越来越不适应了,即使在村庄,也很少出门,不是在屋里,就是悄悄地上到房顶找着老野滩的方向。可我们知道他根本看不到老野滩。一过年,父亲就急匆匆地回去。也是在第二年,在夏天和秋季野草丰茂的季节,我们看到了一群羊朝着河滩的方向走,一群羊的后边涌动着尘雾,路边留下碎碎的蹄印。我们在老野滩看到了那群羊,羊的主人坐在一堆沙砾上,远远地看着羊。

在父亲掘出的水面越来越大时,尤其水面住进了野鸟后,父亲更不想回家了。父亲之所以在冬天回到家,是冬天里那些鸟儿也迁徙到另外的地方去。

父亲看到更多的鸟在水面住下来,鸟选择了老野滩里父亲掘出的沙坑,沙坑里的水。父亲看到了一群野鸭,那群野鸭在一只红嘴唇的头鸭带领下找到了老野滩,具体来的时间记不清了。野鸭还在慢慢地增加,他悄悄地数着野鸭,掌握了野鸭出现的规律,尽管掘沙不能停止,但不想惊动野鸭,怕把野鸭吓跑了。每天,父亲拿着工具从红房子出来,朝沙坑那儿看,找着野鸭的影子。那些野鸭会先在沙坑上观察,寻找着它们下水的地方,也等待着下水的时间。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每天躲在一个地方数鸭子成为他最大的快乐,他找好了一个地方,那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沙坑里的野鸭,以及白色的褐色的水鸟,包括飞在天上慢慢旋飞过来的鸟儿。那儿是一片野蒿丛,野蒿浓密,老的野蒿老了,新的野蒿又长出来。他钻在野蒿丛里,野蒿丛成为他观察野鸭的据点。他数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野鸭在逐渐地增加着,然后在太阳越来越高时,野鸭稳定在一方水潭后,他又开始他的掘沙。父亲主要是在掘沙坑,让沙坑连起来,也许是掘到了一个水道,泉眼越来越多地被掘出来,潭里的水越来越丰盛。

水潭两岸的花开放着,油菜花和葵花相竞地开在坑岸上。

我们隔几天去看一次父亲掘沙,看一次水潭里越来越多的野鸭,父亲不和我们说太多的话,专心地干着他掘沙掘水的事。他每天都按他的计划在野滩上掘着,那些野鸭和他已经熟了,他不用再担心会把野鸭们吓走,倒是怕我们惊动了野鸭,再三地交代我们,甚至不希望我们更多地到老野滩上来。

我们决定找二胖好好地谈一谈,如果父亲和任丹凤还有那个意思,我们要商量出一个办法。

哥哥去找二胖,回来说,二胖答应了,说可以见面谈,地点定在村外的一个小饭馆里。第二天晚上我们在那里见到了二胖,小饭馆在村西厂子的对面,有几家因为环保停产了,正在开着的是两家帘子厂,那种塑料的帘子,也是打擦边球,这种塑料也是污染的。我们在小饭馆里定了一个小单间,很简陋,不过相对地安静。朝窗外望,厂里的灯光亮了,机器声低低地传出来,伴奏着小饭馆厨房里的切菜声,油烟机的声音。

可是,二胖告诉我们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是任丹凤还蒙在鼓里。二胖说,他妈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刚检查过,医生说确诊是一种不好治的病,就是住院花钱也不会有好效果。那个医生的老家也是我们村的,和村里基本割断了联系,二胖家和他们是原来的邻居,他还认二胖家的关系。医生说,让你妈继续放羊吧,自由自在度过她最后的日子。

我们犹豫着是不是对父亲说。

那天和二胖分手,我和哥在路边站着,讨论着这件事,哥哥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说,反正父亲也不会到村里来,反正迟早不会是一个秘密。我们就对父亲说了,说完了看着父亲。我们的身边是父亲开掘的水潭,水潭越来越大了,油菜花落了,结成了蒴儿,蒴儿里是一粒粒的小黑子儿,向日葵的花儿还在开放着。我们又看见了野鸭,野鸭的数量越来越大,旁若无人地在水面上游,这里成了它们的地盘。水潭旁边是父亲刚掘上来的沙子,我们听见鸭子翅膀下的水声,看见水中一圈圈涟漪。

父亲回了一趟家,见了任丹凤,见了二胖。父亲从布包里拿出了攒下的卖沙钱,对二胖说,不用保守什么秘密,快给你妈去看病,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任丹凤其实早感觉到了,她谢绝了父亲,说不用再住院,最后花的都是冤枉钱。父亲临走前对二胖说,再给你妈看看。任丹凤说,老朱,朱家侯,我这辈子和你没有缘分了。

十二

几年后,父亲在老野滩上的开掘大见成效,他把一个个沙坑掘成了一条漫长的水沟,像一条小河。水潭里的水越来越丰满,堤坝上不仅年年长出油菜和葵花,还长了树,果树上开满了花,结出了果子,水鸭在水潭里游,在老野滩飞。

父亲竟然还做了一只小船,不知道他怎么可以做出一条小船来,从哪里弄到的材料。他每天像一个骄傲的艄公坐在小船上,羊的叫声鸟的叫声从两岸传来。

作者简介:安庆,本名司玉亮。中国作协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河南小说“八金刚”之一。

中短篇小说多次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奖、河南省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镇》,中短篇小说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门》《父亲的迷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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