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莫高窟的年轻人
2020-09-08王双兴
八点三十分,陆佳瑜赶到甘肃敦煌市区东部的桥头,和几十个年轻人一起,等待去往莫高窟的通勤车。这位生于1993年的姑娘是莫高窟的讲解员,她身边的年轻人,有从事考古研究的学者、有临摹莫高窟壁画的画师、有通过数字化保护洞窟的“IT男”,还有为壁画“治病”的修复师。
窟区距离市区25公里,大巴花费10分钟出城,另外的20分钟,则行驶在戈壁滩上。当千篇一律的黄色被一片绿树林打破,很快就能看到莫高窟了。在南北不足两千米长的断崖上,开凿着735个洞窟,由前秦至唐绘制的神佛居于其中,被视为“中国乃至世界现存规模最宏大、保存最完整的佛教艺术宝库”。
过去几十年里,一批批年轻人来到这片戈壁上,一边守护千年佛窟,一边学着与职业相处、与自己和解。
“上山”
来莫高窟工作之前,陆佳瑜在一个地质公园当导游。2016年,她看到莫高窟招聘讲解员,考虑到“它背后的东西非常厚实,应该可以获得成长”,陆佳瑜来了莫高窟。两个月时间看完八本书,笔记写满两个A4本,陆佳瑜发现:“历史的,文化的,宗教的,美术的,建筑的……莫高窟根本学不完,感觉自己来对了。”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像陆佳瑜一样主动选择了莫高窟,另一种答案是:毕业季找工作,无心插柳地来了。在敦煌,年轻人们把去莫高窟上班叫“上山”,去市区叫“进城”。
2005年,俞天秀从兰州交通大学毕业,听说敦煌研究院在招人,便投了简历,心里纳闷:“莫高窟招计算机专业的干吗?”
进入数字化研究所后,他被安排住在窟区的公寓里,楼旁是杨树林,树林旁是戈壁,没什么人,更没有一点儿声音。那一年,手机是老式摩托罗拉,只有办公的电脑享有一根网线。1981年出生的俞天秀耐不住寂寞,只能自娱自乐,去洞窟旁边的水渠里捞鱼,去沙丘上烧烤,有时凌晨被朋友从被窝里拽起来,天南海北地聊天。老院长评价那些年轻人:“有的人,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晚上抱着吉他,爬到房顶,对着月亮一声怪叫……”
“待两年,肯定要走了”,这种想法在刚来莫高窟的年轻人中并不罕见。壁画临摹师彭文佳,学美术专业,来敦煌因为对艺术的向往。想要和外界联系,她只能在每周三或者周日,乘班车“进城”去25公里外的网吧。登录QQ,收到住在大城市的老同学发来的消息:“你们是不是要骑骆驼上班啊?”
“一挡挂到五挡”
今年是陆佳瑜在莫高窟从事讲解工作的第四年,生活渐渐和工作融在一起。她不能忍受每次进洞窟都讲同样的内容:“觉得是在退步。因为它没有尽头,就会让你想要不停探索。”
2018年,有机构发布“第一份工作趋势调查”,数据显示:80后职场人第一份工作的平均离职时间是三年半,90后是19个月,而95后,只有7个月。但在莫高窟工作的年轻人,几乎大部分留了下来。曾经确信自己一定会很快离开莫高窟的人,在几年、十几年后,掰着手指列举留下来的理由:工作环境单纯、个人成长空间大、职业成就感强。
“天天进城”的俞天秀,前几个月的“动摇期”过了,慢慢发现了莫高窟的魅力。他和同事的任务是在互联网上建莫高窟,前期对洞窟壁画和雕塑进行调研和测量,制定好数字化方案后开始图像采集,然后经过拼接、检查、定位纠正等后期处理,将莫高窟的影像以数字化的方式保存起来。
这是一支年轻的队伍,成员大多以80后、90后为主,借助前辈的技术积淀和年轻人的创造力,至今已经完成了200多个洞窟的数字化工作。
莫高窟壁画在香港展出时,陆佳瑜为参观者讲解
2008年,“盛世和光——敦煌艺术大展”在北京举办,出自数字化研究所的展品是莫高窟第61窟的壁画影像。近40平方米的《五台山图》,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佛教史迹画,采用鸟瞰式的透视法,把五台山全景记录下来,从山西太原到河北镇州的山川道路,以及旅行、送供、拜佛者,全都出现在画面里。
“以前我们的成果都存到档案里,你拼完只有你见过,其他人见都没见。那是第一次,整面墙的内容展现在大家面前。看到确实觉得自豪:哇,这是我做的。”俞天秀说。
陆佳瑜的同事边磊在莫高窟工作了12年,作为讲解员,见证了“靠嗓子吼”到“使用智能讲解器”的变迁,也见证了莫高窟游客的井喷式爆发。他记得,有前辈讲过自己的经历:刚来的时候爱夸夸其谈,声称要做出一番事业,当时的研究院院长段文杰在一旁听着,不哼声,最后说了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十年后再说。”
边磊也没想到自己一晃在莫高窟走完了第一个十年,他说:“一挡挂到五挡,就一直往前跑了。”
“年轻过”
年轻人们也乐于讲起“上上辈、上上上辈莫高人”的故事。
1935年,留学法国的青年画家常书鸿在旧书摊遇到《敦煌石窟图录》,回国、四处逃难,在八年后去了敦煌;1944年,重庆国立艺专国画系学生段文杰遇到张大千的“敦煌壁画临摹展”,完成学业,在一年后来到莫高窟。从1947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洞窟里“面壁”,欧阳琳、史苇湘、李其琼、窦占奎……
曾经的丝路重镇,在那时已经变成了边陲小城,被沙漠和戈壁包围着,日光炽烈。因为缺水不能洗澡,只能“擦澡”,擦脸、擦身、洗脚,用完还要留着派其他用场;冬天睡觉前,把石头放到灶里烧热,然后用毛巾包起来,抱着取暖;夜里,为了看守骆驼和羊群,需要派人值班,拿着猎枪防狼;天亮后,用镜子和白纸当反光板,就着折射进洞窟的阳光临摹壁画、修复雕塑……
到现在,曾经的青年已经进入暮年,其中一些人已然辞世。
“没有可以永久保存的东西,莫高窟的最终结局是不断毁损,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曾对媒体说。
和前辈们相比,年轻人鲜少把“奉献”挂在嘴边,更多关注个性和自我价值的实现。陆佳瑜说:“这里工作待遇算不上优越,工作环境也不那么舒服,愿意留下来的,大多是热爱莫高窟的。人选择喜欢的职业,职业也在筛选适合它的人。”
入职第一年的元旦晚会上,陆佳瑜和同事们组了一个小乐队,编排了一个唱跳类节目。晚会结束后,她正在收拾东西,樊锦诗经过,年近耄耋的老人看着陆佳瑜笑:“年轻真好啊。”
和往常一样,樊锦诗穿着黑裤子,素色外套,笑起来弯着眼睛,皱纹从眼角和嘴角散开。陆佳瑜提出合影,樊锦诗乐呵呵地答应了。
陆佳瑜说,以前对樊锦诗的了解,大多通过电视和书本,以“敦煌的女儿”身份出现,朴实、伟大又崇高,在陆佳瑜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偶像”。她在带游客参观陈列馆时看到过樊锦诗年轻时的照片,“满脸的胶原蛋白”,但那个元旦,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樊锦诗,“发现她也是个普通人,脊背佝偻了,腿也弯了,显得很瘦小”。
当天晚上,想起那句“年轻真好”,陆佳瑜感慨了半天:“她也年轻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