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童话,还是“心灵鸡汤”?
2020-09-07肖雪莹
肖雪莹
摘 要: E. T. A. 霍夫曼,是德国著名浪漫主义作家。其代表作《金罐》,在德国乃至中国,都是日耳曼语言文学界的研究热点。《金罐》是否是一篇童话?德国学术界有很多不同声音,学者们好像并不想找出确定的答案,即“是”或“不是”,只是注重讨论的过程,在讨论中解析E.T.A.霍夫曼的这部作品。本文从德语非母语者的角度,分析这部小说,结论是:《金罐》从本质上说,应是一碗“心灵鸡汤”。
关键词: 德国浪漫主义 童话 霍夫曼 《金罐》
引言
E. T. A.霍夫曼是德国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的重要代表作《金罐》在德国及在我国都是日耳曼语言文学界的研究热点。其中,围绕《金罐》是否是一篇童话,德国学术界有很多参与讨论的声音,讨论得虽然热烈,但学者们好像并不想找出唯一确定的答案,只注重讨论过程,在讨论中解析E.T.A.霍夫曼的这部作品。本文尝试参与这个讨论,从德语非母语者的角度分析这部小说。
《金罐——一则现代童话》是霍夫曼的重要代表作,于1814年发表。这篇小说是霍夫曼在他一家陷入困境的时候完成的。1812年霍夫曼失去了在巴姆贝克城剧院任乐队指挥,兼做导演、作曲和舞台设计的职位,只能接受邀请前往德累斯顿剧院任职。1813年,在赴德累斯顿担任乐队指挥的途中,遇到了交通事故,霍夫曼的妻子身受重伤。到达德累斯顿后,立即感受到了城市被法军占领的黑暗。1813年冬天,霍夫曼一家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生活陷入困顿。虽然如此,霍夫曼仍然顽强乐观,在文学创作中寻找乐趣,写出了这篇德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
1.小说的结构
小说《金罐》表面上有着清晰的结构,分为十二个章节,然而字里行间却隐藏着另一个组合,可以分为四个层面。
看这部小说隐藏的结构,笔者认为小说中有三个同时存在的世界,即世俗世界、幻像世界和亚特兰蒂斯天国,以及一个作者向读者搭话,以实现互动交流的平面,这四个层面共同构成了《金罐》这部小说的精致结构。
1.1世俗世界
世俗世界里有保尔曼副校长、赫尔波兰特文书和德累斯顿及它的黑门、易北河、林基浴场、宫院街、皮尔纳城门和十字架教堂等。在这个世界里有两面:一方面是富裕的理想境界,如焰火、林基浴场的浓啤酒和保尔曼副校长家的混合甜酒之夜。另一方面人们必须刻板精确地守时,过度看重头衔,思想被完全物质化,而且小市民们的生活其实过得很困窘。
小说的主人公大学生安泽穆斯刚开始还在这个世界里追求理想的世俗生活,梦想着浓啤酒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时,他已经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似乎总是格格不入,可以说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的家。他的霉运和笨拙使得他总是被人拒之门外。以物质和头衔为标志的世俗世界的另一面,好像也向他关上了大门,因为一次应聘机要秘书的尝试失败在了崩开的假发头绳上。
世俗世界的两面其实是紧密相连的,因为只要安泽穆斯没有符合世俗世界的一般规则,他的朋友们便不愿意接纳他。只有当他步履轻盈地把茀洛尼卡领回家中,保尔曼副校长才“对他重又产生好感”;在赫尔波兰特文书预言他可能当上宫廷顾问后,茀洛尼卡才开始爱上他。
1.2幻像世界
幻像世界就像世俗世界的写照,却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在那里,安泽姆斯每天获得一枚银币,可是物质的奖赏他却毫不在意。吸引他的是林德霍斯特花园里艳丽的色彩、四溢的花香和悦耳的音响。只要他进入幻像世界,他就“全身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适感,这感觉有时升华为无比的欢乐”。虽然相对于世俗世界来说,幻像世界让人感觉很陌生,但是读者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两个世界是确实同时存在的。人物和行为好像仅仅是因为经历者、作者,有时甚至就是读者的不同视角而区分开。比如说友善奇怪的保尔曼副校长对应同样稀奇古怪的林德霍斯特,更明显的是茀洛尼卡和同样是蓝眼睛的赛佩狄娜之间的相似之处。保尔曼家舒适小资的居所,钢琴、壁炉、咖啡壶和摆着混合甜酒的桌子对应着林德霍斯特馆长的宅院,棕榈树、小鸟和放着金罐的斑岩石盘。
就像混合甜酒盆是世俗世界舒适小资生活的中心一样,朴实的金罐便是幻像世界精神和魔法的中心。围绕着它,房间和走廊显得无穷无尽,声音和香气萦绕着造访者,令人如痴如醉。保尔曼家的居所只允许有限的活动,而在林德霍斯特馆长的宅子里却可以动感十足。
當然,幻像世界并不是十全十美,那里的生活空间实际上还是明显受限制的。世俗世界也不是一无是处,在保尔曼家读者还是能够感觉亲切舒适。
与世俗世界有两面性一样,幻像世界也明显有着不好的另一面,在那里撒旦的伎俩和女巫的巫术可以大行其道。茀洛尼卡的保姆莉西,在幻像世界里是一个邪恶的女巫。她觊觎金罐,施展巫术,帮助茀洛尼卡控制安泽姆斯,使他栽进水晶瓶,承受了很多痛苦。林德霍斯特馆长,幻像世界里的蝾螈,经过一场大战才战胜了萝卜化作的女巫,解救出了安泽姆斯。
1.3亚特兰蒂斯天国
小说中的第三个世界是亚特兰蒂斯天国,那是一个“跟大自然完全和谐一致的奇异国度”。根据塞佩蒂娜和林德霍斯特的讲述,它是幻像世界的起源。在塞佩蒂娜讲述的亚特兰蒂斯的故事中,幻像世界在世俗世界里的存在得到了解释,它是蝾螈不顾妖王磷火的反对与绿蛇结婚必须承担的后果。他被贬到地上变成人,作为档案馆长在德累斯顿生活,必须忍受堕入窘迫生活带来的种种困厄。只有当他的三个女儿在世俗世界里找到三个能识别幻像世界的年轻人并与之结婚,蝾螈才能重回天国。
1.4虚拟讲述者向读者搭话的平面
作者诙谐幽默地化作一位讲故事的人在小说当中出现,实现了上述三个世界的交织和连接。通过向读者搭话,讲述者突破了各个世界的界限,并且把读者的想象越来越深地引入故事当中。
刚开始他小心翼翼:“善良的读者,我希望你在九月廿三日的夜晚刚好在去德累斯顿的途中。”德语语法上他完全正确地使用了用来表达愿望的第二虚拟式。然后他用过去式这个典型的讲述故事的时态,继续叙述他所期望的读者去德累斯顿并半路搭救保尔曼小姐的旅途。其实,在这里他非常巧妙地运用了第二虚拟式和直陈式过去时在语法变化上的相同性。可能在这里他本就是用虚构的第二虚拟式,可是给读者的感觉却是确实已经发生的过去式。当然他还是用直陈式结束了这一长段关于茀洛尼卡被救的假想:“善良的读者,不管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会在九月廿三这一天,在风雨交加、玩弄巫术者的夜晚乘车或者徒步赶路的。”
同样机智的是他此后要求读者体会被关在玻璃瓶里的安泽姆斯的感受。开始他表达了怀疑:“善良的读者,我有理由怀疑,你也曾领略过给关在玻璃瓶里的滋味。”不久以后他就把这样的经历当做安泽姆斯和读者共同拥有的,至少是读者可以想象或梦中经历的,这样描述安泽姆斯的状况:“你为耀眼的光辉包围着,你周围的一切东西……”此时,他都不再使用非现实的第二虚拟式,而是大胆地使用现在时直陈式,并且是用“你”作为主语,好像一切都切实发生在读者身上,让读者们身临其境地切身体会到大学生安泽姆斯的极度痛苦。
小说的读者们就这样渐渐往故事里越陷越深,差不多自己就要变成小说的一部分了,就像安泽姆斯越来越深地陷进他开始时只是抄写的世界一样。作者巧妙地通过突破读者的局限性,让读者参与进小说中,从根本上激发了读者的兴趣。比兴趣更重要的是使“善良的读者们”意识到,幻像世界,或者更具体地说,诗的国度是真实存在的。整篇小说的主旨就在于此。只要读者意识到,幻像世界强大到无视一个人,即读者本人,是否存在,它都是存在的,那么作者的目的就算达到了:读者理解了诗的不可或缺性,认同了诗的重要性。有了这个经验,读者就有可能在读完小说后回到日常生活的环境当中,还继续注意世俗世界和幻像世界的不同,从而像安泽姆斯一样,迈向诗的国度。
小说中的三个世界,时而融合交织,例如世俗世界中人物和行为好像仅仅是因为经历者、作者,有时甚至就是读者的不同视角就无缝切换到了幻像世界,反之亦然;有时又相对独立,比如亚特兰蒂斯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天国,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人们对它很向往,却需要冲破重重阻碍才能够重返。这三个层面又通过讲述者向读者搭话的平面而有机且不乏幽默地结合在了一起,构成了《金罐》这部小说的精致四层结构。
2.《金罐》是一篇童话吗?
有关《金罐》是否是一篇童话,在德国的日耳曼语言文学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但是学者们并不追求一个明确的“是”或“不是”的答案,而是在撰文解析小说以参与讨论之后并不明确作答,并且提出了“艺术童话”这一概念,以区别于受众是儿童的传统童话。但“艺术童话”这个德语复合名词的根词仍然是“童话”,所以“艺术童话”的提出并没有终结这一讨论。
笔者从时间、地点、主人公和情节这四个角度出发,分析《金罐》是否是一篇童话,解析它与传统童话有哪些不同和相同之处。
2.1时间
传统童话一般没有准确的故事发生时间,只是在故事开头模糊地写到“从前”“很久很久以前”;在故事进行当中会出现“一天”“这天”这样模糊的日期;故事结尾有时会有“从此”这样高度概括的时间结束点。
《金罐》以“耶稣升天节那一天的下午三点”作为整个故事的开篇,清楚地写出了故事发生的日期,还精确到了钟点。有了这样一个精确的故事开始发生的时间,后面出现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以及故事人物对话中的“明天正午十二点”,都有据可查,可以推断出准确的时间。
包括在故事进行当中发生的事情,都有精确的时间,例如茀洛尼卡去拜访女巫是在一个星期三,女巫为茀洛尼卡施展邪恶的魔法是在九月廿三日秋分之夜。
2.2地点
传统童话故事发生的地点一般在某个不知名的王国、某片不知名的大森林,抑或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古堡。地点相对模糊,故事发生场景一般只限于这几类地方。
《金罐》发生在具体确凿的德累斯顿,德累斯顿的街道、花园、城门都出现在故事当中,以及流经德累斯顿的易北河都有主人公活动的身影。
2.3主人公
传统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一般是某个不知名王国的国王、公主和王子,还有女巫;抑或是拟人化的动物,如狼、山羊、狐狸。
《金罐》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德累斯顿的普通大学生安泽穆斯,且故事中出现的人物不仅有名有姓,還有具体职业和官职,比如保尔曼副校长、林德霍斯特馆长和赫尔波兰特文书。作者为了增加小说的真实感,甚至强调故事里的人物,有的“至今仍然生活在德累斯顿”。
2.4情节
这样的时间、地点和故事主人公,让人感觉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叙事故事。然而人们为什么要把《金罐》与童话联系起来?这是因为《金罐》在情节上与传统童话有许多相同之处。
《金罐》有许多童话的固有元素,比如魔法、女巫和亚特兰蒂斯天国。
《金罐》中还有一个童话这种文体特有的主题:解救。传统童话中,英俊的王子被施了魔法变成青蛙或熊等动物,需要善良美丽的公主或女孩解救。
然而,人们认为《金罐》不属于传统的童话,学者们把它称为“艺术童话”,因为童话的解救主题,在《金罐》中被霍夫曼打破陈规。小说中的档案馆长是被惩罚而变成的,他的真实身份是亚特兰蒂斯天国的蝾螈。表明有着混合甜酒、钢琴之夜的世俗世界只是恶毒的魔法,是需要被解救的;亚特兰蒂斯天国和幻像世界即诗的世界才是原本存在的。从安泽姆斯身上也能证实这一点。他从世俗世界中被解救出来,在世俗世界里这位大学生被逼努力当上宫廷顾问,这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很高的职位。但是他并不想做宫廷顾问,而是去亚特兰蒂斯天国,在那里成为诗人。
结语
传统的童话故事会异化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并且简化它,使读者很容易分辨真假善恶。
霍夫曼也异化和简化。但是他的巧妙之处在于,亚特兰蒂斯天国的深层真相是真与善,而现实的德累斯顿则是它可怕的异化。由这一点纵深思考,笔者认为:
现实的世俗世界虽然是诗的天国的可怕异化,然而诗的天国并没有离开我们。仅仅是我们视角的转变,现实的世俗世界就变成,甚至可以说,就是诗的天国,例如安泽穆斯心中有诗的时候,林德霍斯特馆长的普通花园幻化出种种异象,色彩艳丽,音响悦耳,香气吹拂,“使他全身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适感,这感觉有时升华为无比的欢乐”;当他受到女巫蛊惑的茀洛尼卡的诱惑,背离了诗的国度,心中无诗的时候,林德霍斯特馆长的花园“无非是些寻常的盆栽花卉而已”,他立即被痛苦地困在了玻璃瓶里。所以说,个人的想法决定自身的幸福感。只要我们心中有诗,世界在我们眼中就是美好的。世界的美好与否,并不在于世界本身,只在于我们看待世界的角度。
就像霍夫曼自己,虽然要“忍受困窘生活的苦恼,千百种弊端像浓雾一样包围着”他,但是他坚持写作,书房是他“美丽的房间”,因此林德霍斯特说他,在亚特兰蒂斯“至少也有一个美丽的农家庭院作为心灵里诗的国度”。
得出这个结论后,笔者认为,霍夫曼的《金罐》在本质上是当今中国常说的“心灵鸡汤”。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在大学生安泽穆斯身上看到自己:笨拙、总是走霉运,然而心中藏着美好,向往幸福生活。霍夫曼以安泽穆斯的遭遇告诉我们:世界的美好只需要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看待。并且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要受世俗蛊惑,那么终将冲破重重阻碍,最终生活在诗的天国。
参考文献:
[1]Steinbach, Dietrich (Herausgeber). E. T. A. Hoffmann, Der goldne Topf. 1. Auflage[M]. Stuttgart: Klett,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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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Geisler, Siegmund und Andreas Winkler. Entgrenzte Wirklichkeit, E.T.A. Hoffmann, Der goldne Topf. 1. Aufl[M]. Stuttgart: Klett, 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