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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国家、女性与自我

2020-09-06张智媛

视界观·上半月 2020年9期
关键词:安魂曲

张智媛

摘    要:阿赫玛托娃——“俄罗斯诗歌的月亮”,以其鲜明的个性与诗歌中独特的女性视角和叙述风格在俄罗斯诗坛中占据着无法取代的地位。这位耀眼的女诗人一生坎坷。她饱经战火蹂躏,承受着当局对其文学创作“闺阁”化的偏见。但纵观其一生的经历与创作就能发现,其诗歌内容远不止男欢女爱。诗人开阔的格局与苍凉的文风在1940年创作的《安魂曲》中达到极致,她用自己的创作为苦难与战火中的苏联,为坚韧而慈悲的俄罗斯女性,也为自己树立了一座恒久的纪念碑。

关键词:阿赫玛托娃;《安魂曲》;俄罗斯女性文学

阿赫玛托娃,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阿克梅派的代表诗人,也是俄罗斯诗坛中现象级的人物。她出生于黑海旁,成长在“普希金城”——皇村。温柔的海水与热烈的海风雕琢出她浪漫潇洒的个性,诗情画意的皇村孕育出她的文学才情。她是丈夫古米廖夫眼中“海上的美人鱼”,是与普希金交相辉映的“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是睿智优雅的“俄罗斯的萨福”。

阿赫玛托娃对于情感有着细腻而敏锐的感知力,并通过诗歌的形式用女性特有的视角与文风将爱情的甜蜜与苦涩,酣畅与拘束娓娓道来。但也因为她诗歌中占据主要地位的爱情主题,她遭受了反对者的攻击、偏见乃至诋毁,日丹诺夫评价她:“不完全是修女,不完全是荡妇,說的确切些,是混合着淫秽和祷告的荡妇和修女。”1也有诸多评论家委婉地将其诗作局限在“室内诗”的概念中。虽然阿赫玛托娃早年间的作品确实以描写恋爱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见长,但是正如《阿赫玛托娃诗文集》的译者马海甸、徐振亚所言,倘若用“室内诗”、“闺阁诗”一类的标签定义阿赫玛托娃的诗作,一定是以偏概全的。纵观其诗集,《黄昏》中将爱情描绘作“蜷伏的小蛇”、“紫罗兰的酣梦”的少女,在《白色的群鸟》中变得愈发坚韧:“声音柔弱,但意志不减,失却了爱,我甚至更轻松2”;到《耶稣纪元》中成长为不依附不服从的女性形象——“要我服从你?你实在太糊涂!我仅仅服从上帝一个人的意志...对于我,丈夫是屠夫,家庭如监狱3”。在随后出版的《芦苇集》、《第七本书》等诗作中,经历了离异与战争的诗人不断成熟,也在不断承受苦难与非议,但是这些苦痛没有压垮她,反而造就了其作品中愈加丰满的人物形象与愈加开阔的诗歌意境。

阿赫玛托娃说自己“从未停止过写诗”,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任何与创作相左的事物最终都会被她舍弃,包括爱情与婚姻,“她最后一次放弃自己的诗才的尝试,即与希列伊科短暂而充满风波的婚姻生活,在实际上只锻炼出了她面对一切不幸的勇气4。”希列伊科需要的是一位妻子,而不是“女诗人”,他对阿赫玛托娃创作的漫不经心乃至“黑色的嫉妒”使得阿赫玛托娃饱受精神上的折磨。最终两人的婚姻走向坟墓。

反对与诋毁也不能束缚阿赫玛托娃创作的手脚。20世纪20年代,评论界开始明确反对阿赫玛托娃,当时她的诸多同行友人也都选择侨居国外,并劝说阿赫玛托娃加入侨居他国的行列,但都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阿赫玛托娃在1921年的诗歌《我们不会相逢》中将那些诱劝她离开故土的人视为叛徒,此时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国家情怀已经初见端倪,这位女诗人将虽然厌恶国内的战火与政治斗争,但对于祖国本身她却有一种强烈的连结感与使命感。正如阿赫玛托娃的友人阿曼达·海特在《阿赫玛托娃传》中所言:“渐渐地她确信,她与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不可分割的联系。”阿赫玛托娃留下了,带着诗人记录时代、表达时代的使命,将她后半生与祖国彻底融为一体。她的诗歌主题也从爱情的甜蜜或忧愁走向了家国兴衰、人世沉浮。她的诗歌变得愈发厚重深沉、苍茫开阔,同时又独具女性视角的坚韧与慈悲,这种风格在其1940年创作的组诗《安魂曲》中被发挥到极致。

《安魂曲》是诗人在唯一的儿子列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后创作的。20世纪30年代,苏联处在可怖的“大清洗”时期,大量无辜的知识分子、干部群众被冠以各种罪名进入监狱,遭受残酷的迫害和镇压,列夫就是其中的一位。那时阿赫玛托娃的诗文被禁止出版,这几乎断绝了她的生活来源。每日的探监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监狱外等待探视的长队成了她停留最久的地方。阿赫玛托娃是彼时苏联万千苦难母亲中的一个,日夜被思念和恐惧折磨;同时她又成为了万千苦难母亲的代名词,在那个沉默的恐怖年代里,用诗人的方式替所有饱受折磨的母亲发出哀号;她更是整个苏联苦难历史的见证者与记录者,她创作的《安魂曲》被写在一张张小纸片上,存放进无数母亲的脑海。纸片化为灰烬,而《安魂曲》成为被传唱的永恒。国家、女性与自我三重角度在《安魂曲》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苏联:苦难与恐惧中的国度

阿赫玛托娃一生命途多舛,这与其所处的时代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从诗人发表第一部诗集《黄昏》(1912)时开始,动荡的国家形势一直伴随着诗人的创作生涯。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大清洗......这些战争、革命与政治斗争令苏联千疮百孔,也注定了阿赫玛托娃的悲剧式命运与后期创作中苦难的基调。

《安魂曲》的创作背景是苏联政治历史上的“大清洗”时期。由于诗歌更多展现出的是诗歌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因而在《安魂曲》中并没有太多对时代背景的平铺直叙,但是从诗文的字里行间读者依然能捕捉到当时苏联社会环境的动荡和统治阶级的残暴。

苏联“大清洗”是其历史上最恐怖、最黑暗也是最耻辱的一页。彼时整个文坛陷入沉默,文人们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敢于站出来主持正义的文人凤毛麟角。整个苏联社会也被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苏联民众没有一个人信服所谓的“逮捕”与“判决”,但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发表反对政府的言论。这或许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怖:恐惧得近乎发狂,痛苦得心如刀绞,但是不能悲号,不能反抗。

而阿赫玛托娃却用寥寥数语撕开了沉默:

Тогда стоящая за мной женщина, которая, конечно, никогда не слыхала моего имени, очнулась от свойственного нам всем оцепенения и спросила меня на ухо (там все говорили шепотом):

- А это вы можете описать?

И я сказала:

-- Могу.

那时,一个站在我背后嘴唇发青的女人,她当然从来不曾听说过我,从我们都习以为常的麻木中惊醒,在我的耳边问(那里所有的人都悄悄地说话):

“您能把这写下来吗?”

我说:“能。”5

“习以为常的麻木”、“那里所有的人都悄悄地说话”是当时社会背景下苏联人民的精神状态的写照,苦难的国家注定了它孕育出的只能是苦难的人民。面对政府的暴行,他们沉默、“麻木”,并且“习以为常”,并非甘于任人宰割,而是无力抗争。

而阿赫玛托娃的一句“我能。”(Могу)犹如划破浓雾的一道阳光,照亮了这个“嘴唇发青”的女人的脸庞,也让在这段黑暗历史中饱受耻辱的苏联在多年之后得以昭雪。而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说出这一个“能”字或许需要诗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诗人并没有打算停下,在《安魂曲》中,她或是通过用典的隐喻方式,或是直接指名道姓,无情地揭露和批判当局者的暴行。

如阿赫玛托娃在代序(Вместо предисловия )中所写:

В страшные годы ежовщины я провела семнадцать месяцев в тюремных очередях в Ленинграде.

在葉若夫恐怖的痛苦岁月里,我在列宁格勒监狱的队列中度过了十七个月。6

开篇“恐怖”(страшные)一词,直截了当地揭露了当时苏联社会的政治斗争的残酷,更是对宣称“解放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的所谓社会主义执政者的无情讽刺。最大快人心又叫人畏惧的是,阿赫玛托娃竟然在代序中直接点出了克格勃的总头目叶若夫的名字。要知道叶若夫在1936-1938年正担任苏联内务部人民委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在诗文中对其进行点名道姓的控诉,这需要何等的勇气!7

更让人为阿赫玛托娃捏一把汗的是,她在诗歌中将社会主义领袖斯大林直接与残酷的沙皇尼古拉一世联系在一起:

Но крепки тюремные затворы,

А за ними "каторжные норы"

可监狱的大门锁得牢牢,

它后面就是“服苦役的小洞”......9

该句中“服苦役的小洞”(каторжные норы)引自普希金的《至西伯利亚的囚徒》,在该诗中普希金为被尼古拉一世政权所迫害的十二月党人送去了最真挚的感佩和祝福:“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来到你们身旁,正如我这自由的歌声,已传进你们服苦役的小洞一样。”10而在《安魂曲》中,阿赫玛托娃竟将大清洗中被判刑的所谓“反革命分子”等同于追求自由的、高尚的十二月党人,而将斯大林政府与尼古拉政权类比。在当局看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历史证明了这是对苦难和恐惧中的苏联的忠诚表达:

据史料记载,肃反运动(即大清洗)中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逮捕、流放或处决的知识分子、机关干部以及普通民众人数高达500万以上,仅1937-1938年被处死的就有681692人11。整个“大清洗”时期被处死的人数达140万以上12反映这段黑暗历史的《安魂曲》在1961年正式完成后,却一直等到戈尔巴乔夫上台实行经济改革才得以见天日。可见苏联政府有多么惧怕这部真实得鲜血淋漓的作品,它揭露了当局曾极力掩盖的一切,让世人听见了国家的哀号,看见了民族的苦难。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国家与政治无关,她只是用一片赤诚之心,深切地爱着祖国的土地和人民。

二、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苏联女性:坚韧慈悲的女性视角

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在俄罗斯诗坛占据一席之地,时至今日仍作为俄罗斯诗坛典型人物为人所研究,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其诗歌具有独特的女性视角与文风。她所经历的苦难构成了诗歌中人物的坚韧性,而她的女性特质又使她的作品不同于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男性诗歌作品,而更富有兼济天下的慈悲性。

但由于阿赫玛托娃的诗歌大多描述爱情中个体的心理活动,她的作品曾被评价为“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就连索尔仁尼琴在评价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时也说:“可惜,诗中只写了一个人的命运。”

阿赫玛托娃当即反驳:“难道通过一个人的命运,不能表现千百万人的命运吗?”12

在《安魂曲》中,阿赫玛托娃书写的是自己的命运,也是千万如她一般的母亲的命运,苏联女性的命运。与其说她是这首诗的创作者,不如说是记录者。真正的创造者——生活在动荡社会中的苏联女性,她们请求阿赫玛托娃履行自己文人的使命,她们哀求阿赫玛托娃不要让这段包含血与泪的悲歌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她们恳求阿赫玛托娃为他们黑暗人生中熠熠闪光的、坚毅与不屈的精神树立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而阿赫玛托娃本人也一直都深知,自己从来就是这样的苏联女性的一部分:

Нет, и не под чуждым небосводом,

И не под защитой чуждых крыл,-

Я была тогда с моим народом,

Там, где мой народ, к несчастью, был.

不,我不曾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曾俯伏于他人的羽翼,——

在我的人民蒙受不幸的国家,

我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13

这段诗文不仅表达出诗人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全民族受苦受难者发声的创作初衷,而且从字里行间也可看到女性特有的文风:温柔慈悲却坚定不移。诗人将人民称作“我的人民”(мой народ),面对不幸时,她不逃避、不屈服,而是选择与“我的人民”站在一起。

这样坚毅顽强的个性在《安魂曲》中随处可见:

除了阿赫玛托娃的儿子列夫之外,她的第一任丈夫古米廖夫也是肃反运动中的牺牲品。这一信息在《安魂曲》中也有体现:

Муж в могиле, сын в тюрьме,

Помолитесь обо мне.

丈夫死了,儿子又坐牢,请你们为我去祈祷!21

总而言之,作为诗人,《安魂曲》中的阿赫玛托娃忠诚于诗人的身份和使命。作为母亲,阿赫玛托娃则与当时苏联千万受苦受难的母亲一样,备受折磨却依然顽强抗争。

结语:阿赫玛托娃的一生本就是一部悲壮的长诗,从中既可看出诗人的荣辱浮沉,又可领略苏联近半个世纪的社会动荡与文坛风云。她的诗作既体现女性特有的悲悯情怀,也具有苍茫开阔的格局——集国家、女性群体与自我为一体。

历史告诉我们,如果苦难从记忆中被抹去,那么其必将重演。因此在苦难中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唯一的创作是生活本身,为了将自己的痛苦经历告诉另一代人,他们委托具有克服时间障碍天赋的艺术家用真理之光照亮他们的生活。而此时若被委托的人用语不当、不说真话、闪烁其词、避而不谈——这都是一种反人类的犯罪。22《安魂曲》就是缄默的时代赋予阿赫玛托娃的使命,是一座苦难的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无声而坚定地宣告:苦难不会被遗忘,也不允许被遗忘。

参考文献:

[1](俄)阿赫玛托娃.《阿赫玛托娃诗文集》[M].马海甸,徐振亚,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2](英)阿曼达·海特.《阿赫玛托娃传》[M].蒋勇敏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

[3]辛守魁,阮可之.《伟大诗人的惊人勇气——初读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J].沈陽教育学院学报,2008,11(4).

[4]《苏联共产党最后一个“反党”集团》[M].赵永穆,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

[5]周尚文,叶书宗,王斯德.《苏联兴亡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6]Лидия Чуковская. Записки об Анне Ахматовой 1938-1940: Том 2[M]. Москва: Согласие,1997

[7]施素素.《三重声音下苦难意识的表达——谈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J].广东开放大学学报,2019,1

[8]董春春.《一座女人的“纪念碑”——阿赫玛托娃<安魂曲>与俄罗斯古典“纪念碑”诗歌传统》[J].邵阳学院学报,2016,16(3)

[9]金洁.《阿赫玛托娃组诗<安魂曲>中的东正教思想》[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7,36(6)

[10]林泳.《俄罗斯悲剧命运的承担着——幸福的阿赫玛托娃》[J]. 宜宾学院学报,2005(5)

[11]谷羽.《古墓廖夫与阿赫玛托娃的婚恋和离异》[J].中华读书报,202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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