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婚事
2020-09-06李宗新
李宗新
一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家最颇烦难肠的事情,就是哥哥的婚事。
我还在上初中,哥哥已经初中毕业好几年。二十三四的小伙子,在村子里早就成了大龄青年,眼看着一步一步滑向“打光棍”的深渊。
时代的车轮虽说滚滚驶入八十年代,但在我们那个小山沟,娃娃们初中毕业,考上高中的凤毛麟角,考大学就更难了。
哥哥喜欢读书、唱歌,但这并不代表他学习还好。所以混了个初中毕业,早就回到家里。按照村子里老人说的“打驴不如早回头”,话虽不好听,道理却也有。前面有几个小伙子,考上高中后,家里的人费心巴力苦供三五年。光每周背到学校的锅盔,都能从家里一个一个码到县城的学校里了,到头来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是没考出去一个大学生。
于是,那些初中毕业甚至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社会上混上一两年,家里的人就急着为他们张罗说媳妇。早修正果不说,至少有了拴马桩,牢牢拴住,免得一不小心走上邪路。
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还没到,想个办法改一下岁数之类的。十八九娶上媳妇的小伙子,在村子里比比皆是。
那是当时的时尚,打工潮还没在小山沟兴起,早娶媳妇早添人,添了人口早分地。全庄子都围着那巴掌大的几块地,母鸡一样土里刨食。谁家增添人口,就要从机动的土地划拨。所以,有些人家说了媳妇,想着分地;出嫁丫头的人家,却要收地。没办法,为了表达对女方家损失的弥补,那就要增加彩礼。
在这样的背景下,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依然没有动静的哥哥,鹤立鸡群,成了全村闻名的大龄青年。
我爹那个急呀。虽然按照我的年龄和身份,还顾不上也不理解我爹的心情。甚至对我哥哥的头等大事,也懒得关心。
我都明显感觉到,我爹简直发了疯,想尽一切办法,要为我哥谋划成功一门亲事,好让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早点落地。
他几乎把村子里所有人家都跑过了,甚至每天早出晚归,把好多周围村子甚至外乡沾亲带故的亲戚家都跑了。目的只有一个,委托人家留意打听周边村子有没合适的丫头。
有时候,我爹在我面前一直叹息:“唉,你说把人愁死不?你哥哥婚姻怎么这样硬?”
人們把好多的不顺利,都归于一个“硬”字。就像一堵坚硬的石头墙,翻不过去也绕不过去,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
我不知哪根筋出错了,冒出一句:“也许还没到时间,命里有时终须有。”
谁知我这句不着调的话,彻底惹怒了我爹。他立马暴跳如雷:“你就长了吃饭的嘴,没长想事的心。你哥哥娶不上媳妇,你就高兴了。”
我比窦娥还冤。就算我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为没姑娘看上哥哥幸灾乐祸吧?
我不敢顶嘴,不代表我默认我爹的想法。心里嘀咕:就算我头想成蒜锤子,又能怎么样?
我妈也整天唉声叹气、丢魂失魄。看见别人家的新媳妇,或者听见别人家的儿子说成了一门亲事,总是跑到人家看一看,听一听。回到家里还要夸赞一阵子,叹息一阵子。
不要说我的几个叔父婶娘,就是左邻右舍甚至全庄子的人,遇见我爹我妈或者我哥,总是三句话不离我哥婚事。以最直接的语言,表示最真切的关心。
在这样的围追堵截中,不要说我哥,我都喘不过气来。那种密不透风的包围,让我也懒得看书学习。我忍不住,装作成熟懂事的样子,试图和我哥谈心,谁知他根本不对付我的一片赤诚之心,满不在乎地看着手中的《白发魔女传》,嘴里蹦出几个字:“我都不愁,你愁哪门子?”
有时候,我爹和我哥心平气和地说话。谁知没过三言两语,就破口大骂。骂我哥没本事。
我哥慢条斯理:“大丈夫何患无妻!”谁知这句咬文嚼字的话,深深咬啮疼了我爹脆弱的心。我爹脱下左脚的一只鞋,提起来,准备扣到我哥头上,幸亏被我妈抓住。我哥也不躲也不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爹穿上鞋,右手指头颤抖着指着我哥:“有本事你去领个回来,不管好坏,是个女的就行!”
我爹真是气昏了头,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妈也是愁云惨淡,听了我爹的话,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我爹的脸色,早就硬生生把那没出来的笑堵回去了。
我自然笑了,不过这时候无异于火上浇油。那种自讨苦吃的傻事我可不干,赶忙跑出屋溜之大吉。
临出门的时候,听见我哥也歇斯底里一声:“我就要往家里领,你同意吗?你就死脑筋不开窍,门缝里把人看扁了。你是诸葛亮还是刘伯温,就能把人的一辈子都看透了。”
我再没跑,躲在门外听。心想,这一下可是老虎头上拔毛,我爹肯定气急败坏。
谁知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我哥点到了我爹的软肋和死穴。
后来才知道,我爹的沉默,不代表理屈词穷,不代表内心认同。而是真正的气急败坏,气得说不出话来。
说句真心话,我哥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相貌出众、多才多艺。要是放到现在,这样的青年绝对不可能成了大龄。你想想,谈起武侠小说滔滔如流、唱起流行歌曲百折千回的英俊青年,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能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吗?
当时全国风靡两大红:梁羽生、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以及邓丽君、费翔等人的流行歌曲;这可是年轻人最狂热的追求。何况,我哥和某个明星同名。唱歌时忧郁的表情,也和那个明星神似。
问题是,我们家穷,不是一般的穷。就拿我们家房屋的外墙来说吧,村子里都知道,我们家的墙是“鸽粪刷白的”。那时候,条件好的人家,开始装扮土屋。比如用石灰刷白里外的墙壁,用报纸糊上屋内顶棚。还有更好的人家,开始盖起了砖房。
而我家的屋子,里面的墙壁、顶棚都是旧报纸糊的,并且烟熏火燎黑乎乎的。屋檐下住了几窝鸽子,鸽子粪掉到墙上,一道一道白。
当然,为了给我哥说媳妇,鸽子被撵跑了,墙壁、顶棚也重新糊了报纸。这些改观,却丝毫缩小不了我家和别人家的差距。
就是这样,我哥还是会有人追求的,毕竟他身上聚集了当时最时髦的两大元素。
二
我哥那句“大丈夫何患无妻”,绝不是心血来潮的自我安慰。其实就有一个姑娘,要死心塌地跟他,和我哥拉锯两三年,熬大了岁数。但我爹的强硬、固执,最终导致我哥爱情的夭折。
我爹刚下放那几年,当了几十年大队书记、生产队长。远近闻名的“老原则”,可是吐口唾沫就是钉。到了八十年代,儿子婚姻大事上,也是保持了一贯作风的。
我们村上,有个张老三,人也平常,不平常的是生下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漂亮。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三四十个,他两个女儿拔了头筹。
小女儿巧玲,更是人美嘴甜,和我哥年纪相仿。他俩还一直同学,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割草放牧。后来巧玲也放出风,说什么非我哥不嫁。只要我哥娶她,她就义无反顾。
张老三在村子也是老实人一个,为人也不强势。但我爹强烈反对我哥和巧玲相好,是因为张老三大女儿的婚事。
那时候,我们村子附近有个工程,要修一座桥。工程队是从川区来的,我们山区的人还没修过桥。工程队住在村子外,闲了的时候,年轻人就到处转悠。
工程上有个小伙子,人长得帅,不知怎的,就和张老三的大女儿好上了。张老三一开始,也想只要条件差不多,也能成。谁知一打听,就打听出了问题。
我们那里,说媳妇给丫头,先要打听,这“打听”就是要在对方村子找熟人,并且是对人家底细了如指掌的人。受委托的人,因为是自己的知己亲友,自然也不含糊。
打听的要害。一是经济条件、二是品行道德、三是“风俗”。其中,只要品行好、“风俗”正,经济条件占不上,也不要紧。关键是事主自身要是没“风俗”,而对方有,那是最不能容忍的。
这“风俗”,是一个隐晦语,不是“风俗习惯”,而是对狐臭的一种隐晦的称呼。要是说明白一些,就叫“疾病”。当然,这“疾病”也不是医院里能看好的疾病。
之所以隐晦,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对隐私的保护吧。比如你自身有,别人打听出了,也不挑明,婉转说娃们不同意之类的。谁都心知肚明,但没伤着面子,只要别人打聽不出或者不忌讳,你可照样和别人结亲。就算是别人知道了,你也可以找个真正的“门当户对”的。
大人们还要考虑,不能让年轻人知道人家隐私。害怕口无遮拦,祸从口出,杀人于无形之中。
张老三打听出“风俗”后,自然荞麦面打糨子,不粘。没办法把话挑明,只好找个理由搪塞。大女儿却不管不顾,也感觉到了其中的曲折,但吃了秤砣铁了心。
在村子人心中,冲昏了头脑的不是爱情的魅力,而是“风俗”的气味。
要是打听的结论不明确,就要找借口让小伙子在女方家住上一晚上。第二天人走了,赶紧闻一闻他盖了的被子,也能探出究竟。
张老三大女儿的婚事拖了一两年,顺延下来,也影响到了巧玲。大女儿的结局是张老三胳膊没扭过女儿的大腿,并且大女儿还跟那小伙子私奔了。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张老三的女儿跟了有“风俗”的人家,没办事情就明目张胆的跑了。
我爹最初的想法,还是大多数人的逻辑:就说你明知张老三一清二白,可张老三有个不清不白的亲家;你要是和张老三对了亲家,也就意味着不清不白。以后你的别的儿子、女儿,谁还给女儿,谁还敢娶走?何况他大女儿是私奔的,丢人丢到羞先人份上了。
何况,巧玲长得漂亮、见人就熟;在好多人眼里,成了“狐狸精”。还有人说她是“排风”,“排”得很。
我那时也不懂“排风”的含义。有一次我叔父、婶娘聚在我家,讨论我哥大事的时候,我婶娘就叹息,说什么巧玲要不是“排风”,倒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姑娘。
我当时就问什么是“排风”?我爹没好气地说:“就是杨排风。”我也听我爹讲过《杨家将演义》,还笑着说:“那就好呀,杨排风虽说是烧火丫头,武艺高强,也是巾帼英雄!”
我叔父、婶娘都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排风和排风不一样。娃娃们操什么闲心,大人说事情,不要胡搅蛮缠,出门玩去。”
我自然没发言权,我都不知道这排风和那排风到底有什么不同。历史上的杨排风,怎么躺着中枪了,你说冤不冤?
后来问我哥,我哥愤愤不平:“那是污蔑!”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贬损女子作风不正派。那时我虽然小,也不觉得巧玲有什么不好。后来学了一些词语,感觉美丽、热情、活泼、大方……还有好多词语能形容她呢。
可惜人们不这样认为,以至于村子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说什么看见我哥和巧玲在树林里、小河边、田埂上,抱在一起。甚至说张老三也是三棍子擂不出一个屁的人,谁知道养下的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排”。
那些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到我爹耳朵的时候,我都想象不出他的愤怒和决绝。
据说,我爹还去了张家,当着人家全家人的面,说了恶语伤人六月寒的话。最后出门还说让张老三早早打断枉肠心,就是背着送上门白给也不要。
按照人们惯性的思维,我家虽然穷,却是张老三高攀不起的,张老三给我爹提鞋都没资格。何况他的两个女儿,都是丢人卖臊的“排风”。
于是,巧玲很快就被出嫁到外县。非我哥不嫁的誓言,也成了一个爱情风雨中转瞬即逝的泡沫。
我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过程,毕竟成年人的世界我还不懂。再加上大多时候,去了学校,家里的事情,也是蒙在鼓里。
只是巧玲出嫁后,我哥常常走上屋后的山头,唱着那些老掉牙的歌。一直唱到人们开始睡觉,他才回来。
我隐约觉得,我哥遭受了挫折打击。但脑子还很正常,至少知道不影响别人,不让别人骂他吃了“苕白头”苕掉了。
马莲花花结籽后,那个拇指粗细的果实,叫做“苕白头”,牛羊吃了,会烧得发疯。
三
巧玲匆匆出嫁几个月后,在好多热心人的打比方做类推讲故事等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化下,我哥心中的顽石也慢慢风化成了碎末,也迎来了第一次相亲。
我爹一直心情不好,也更加焦躁。在我的印象中,家里来了无论亲疏远近的客人,我爹都热情有加;但这次却有了意外。
我家一个亲戚,在我们村子十多里之外的一个村子。有一天提着礼物,到我家,央求我爹给他儿子打听个媳妇。
那人说话口气大,以往我爹也不计较。说谁有谁的个性,龙生九子,都个个不同。
这次他说,自家有几十石粮食,就是几年不种地,也能吃下去。你们川川子,存几十石粮食的人家没有吧!
他们在纯粹的山上,种地吃饭靠雨水;我们这里有山地,也有水地,靠河水井水,算是半川。真正的川里人,也把我们这里叫“山里”;真正的山里人,把我们这里叫“川川子”。他们山上是黑土,土头好,遇上雨水多的年份,收获一二十石粮食也不是大话。我们这里,山地土头薄,水地有限,大多人家一年不过十石粮食。
山里粮食多,但缺水,交通也不便。
我爹当时就发脾气了:“那你找吃不饱肚子的人家,早就餓疯了,等着别人送粮食,就会把姑娘白送给你儿子。我们这里的姑娘,只爱喝水不喜欢吃粮食。”
那人不好意思,赶忙道歉。我爹却黑着脸,不理不睬,那人只好讪讪而回。
我妈也怪我爹,谁知我爹把我妈也狠狠骂了一顿。
我爹锲而不舍地打听,总算打听到了一个主儿。邻村一个人,说他挑担在相邻的乡里一个村上,有个女儿年龄相仿。
我爹问我哥的意见,我哥还算是积极响应了号召。
我爹清楚,要是半路里父子尿不到一个壶里,事情黄了不说,还会送铜不响丢人卖臊,毕竟请介绍人多少要花钱。要是我哥不同意,牛不吃水,总不能从牛角上压倒。
成不成,两三瓶。我爹也是人前头跑过的人,这个道理用不着别人提醒。他不仅提了烟酒上门拜访,还杀鸡摆酒,请了介绍人到我家,海吃海喝,心满意足而归。
媒人跑了三四趟,每次出发,直接找我爹要礼行。我爹也豪爽,按照媒人意见,专挑好的买上,大包小包,让我哥送到媒人家。
我哥嘟囔着说,也没见过别人家这样买礼当的。我爹就讲道理:大处不大丢人哩,小处不小受穷哩。你说个人家的丫头哩,还计较几块茶叶几包白糖干什么。
事情倒也有了眉目,终于得了实信。定了日子,要看女婿。
看女婿是第一道关口。小伙子到女方家见了面,要是双方没意见,媒人沟通好了,当场换吉首。也就是男方用钱或者其他物件,交换女方的手绢、鞋垫、苫单之类的,就算是事情定下了。下一步订婚、送礼、结婚。
所以,换吉首可以说是婚姻三部曲的前奏和序幕。序幕既然拉开,自然好戏连连上台。
前一天,我的几个姐姐妹妹,兴高采烈陪着我哥到街上置办了自己的行头和看女婿的礼物。下午请来媒人,热情招待一番。我们几家的娃娃大人都来了,说好第二天我哥骑自行车捎带媒人去。
媒人走了,我叔父、婶娘,开始事无巨细安顿。毕竟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严丝合缝。
从进门的招呼、装烟敬酒的礼仪、吃饭的数量,等等。凡是自己经历过的,或者没有经历过但听说过的,甚至脑子里想得到的。种种的可能出现的情景场面,都预设到了,还共同分析出应对的策略。这些策略,都被再三提起、反复演练,直到不管谁,突然向我哥提起一个问题,都能迅速灵敏、点滴不漏作答为止。
我听了,这比课本上科举考试还要难。要是我的话,简直就是零分。比如换吉首,对象的闺蜜会开玩笑,我们叫做“嘘”,我也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意思就是玩笑,很过火、尴尬的玩笑。比如你掏出东西准备换,猛不防半路杀出程咬金,抢走了你的东西;吃饭时给你端来一碗饭,你扒拉几口,下面却是一把红辣子、一把盐圪垯。换了吉首要开饭,对方好多亲友都是高参,吃饭就被意味着事情定下了。吃过饭要敬酒,刚进门介绍过的亲友,你要是错把姑妈当大嫂。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细节,都有可能成为败走麦场的令箭。
这些五花八门、创意奇特的偏题、怪题、难题,让你搜肠刮肚防不胜防。好在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人们在无数的成败中,还是总结出了巧妙解答的办法,比如你总不能把半碗辣椒和盐巴吃下去吧。
好在大家掰嘴喂食,我哥就是囫囵吞枣,也是有了底气。
第二天,我们几家人准备好饭菜,等媒人和我哥凯旋。谁都觉得,那是包袱里包好的。我爹甚至和几个弟兄盘算怎么生发订婚、送礼的钱,包括过年的猪、明年的麦种都预算在先卖了再说的行列。
望眼欲穿中,他俩终于来了。
谁知半晚上的演习,“假想敌”没按常规出牌。
凡事太顺利,背后藏机关。未来的岳父,一直心平气和。那些预设的情景,都没出现。我哥吃过饭,长舒一口气。
他那叫了半天的岳父,说吃了两碗饭,胃里水兮兮,要吃一碗炒面。
我哥那刚换过吉首的对象,端来炒面匣子,取过碗筷。他老子却把东西递给我哥,让我哥拌好炒面他吃。
我哥呆若木鸡。
我们本是根正苗红的穷苦人家,炒面也是家常便饭。但我哥天生不吃炒面,我们吃的时候。他宁可啃发了霉的坚硬如石头的留下喂猪的馊馍馍,也不吃炒面。
那人对我哥,我哥对炒面。对不对胃口,没有理由。
他那半天的岳父反悔的理由是,穷人家的小伙子,炒面都不会拌,肯定不是过日子的好手。
以前的人,把炒面当做俭省节约过日子的宝贝。所以对待炒面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是生活的本领。何况,炒面也是五花八门,有麦子、莜麦、甜萝卜的,也有刺蓬籽、灰条籽、野胡萝卜的。
媒人也没脸再和往日那样耀武扬威地坐在炕上“十二点”,讪讪地说,我过两天再去说说,也许还有婉转的余地。
我父亲可杀不可辱的骨气和脾气却爆发了:“他自己送着来也不要了!一肚子蛆虫,饿死鬼转生的。这种亲家,不做也罢!”
大家吃饭的好心情都没了。我爹倒也想通了,笑着劝大家放开吃,不再想这事。
我哥刚端起碗,我爹却冒出一句我认为最没厘头的一句话:“以前一说炒面,好像那是毒药,就把你闹死哩!”
好像以后我哥必须会吃炒面,才能娶妻有望。
我尕爹倒是说:事情要成了,你就是丢个人,也能原谅过去;事情要不成,你炒面拌得越好,人家就会笑话你家里越穷。人要是嫌弹人,怎么都有借口。
四
很长时间,我爹都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传统的三大要素,我爹还是很自信的,只不过我家穷。早在大集体时期,别人已经开始偷偷摸摸倒驴换马弄几个小钱的时候,我爹还在恪守信念听从指示以农为本。不穷才怪哩!
但是,贫穷不是决定性因素,而是唯一可以变通和原谅的地方。
我爹想不通,但还在继續想,也继续锲而不舍地打听、请人。
我哥在相亲失败后,也激发起了斗志。或许自己不想成为焦点人物,也积极配合我爹。
没过多久,外村我家一个亲戚,终于联系了一条线索,并顺利促成了相亲环节。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教训,这次的演练更趋完美和严密。
相亲之后,我哥张张点点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媒人没来。我爹问怎么没把媒人请上。我哥还沉浸在自我陶醉中,回答说媒人再三推辞不来了。都是知己亲戚,不麻烦不客气。
我爹的脸色明显变了。只是谁都围着我哥,听他绘声绘色的情景再现,根本没注意我爹脸上的细节。
我爹的感觉绝对可靠:媒人都不来交待,看来这事情早就黄了,媒人也觉得交代不下去了。
我哥吹他怎么沉着应对,尤其是女方好多亲戚,要求他院子里骑几圈自行车。
我想,这样的考验,大概是看你动作、应变是否灵敏,众人面前是否怯场,胳膊腿脚是否有毛病。
以前听说别人相亲也有遇上要求在院子里正步走的,看你腿脚是否正常,会不会是罗圈腿之类的。
骑自行车,总比正步走体面多了。越是简单的考试,给人的感觉,对一个体格健康、思维健全的青年来说,越带有侮辱性。
而技术含量高的考验就不同了,它至少是把应答者置于一定高度。
我都怀疑,提出这一考题的人,或许是我家某个亲戚熟人,或许是对我哥大名如雷贯耳。在让大家欣赏我哥绝技的同时,想着帮我哥一把。
我哥酷爱骑自行车,就是山上的羊肠小道,他也如履平地,好多人望尘莫及。我亲身的经历是:他捎带我在石子路上极速飞驰,还双手撒把,我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呼。心早就揪得紧紧的,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每年学校开运动会,操场上最潇洒的身影,不是获得冠军的运动员的,而是双手撒把、手中高举名单、成绩表、器材等东西,跑上半天都不会下车的我哥。那简直比艺术体操表演还艺术。
不难想象,我哥在一大伙观众其实是众多考官的注视之下,怎样在弹丸之地,展现了他那无与伦比的绝技。
他自己也吹嘘,巴掌大的院子里,他那是耍杂技,从外到内,从内到外,绕着“8”字,还双手撒把。
后来的结果,也证明了那种绝技,杀伤力有多大。
媒人不来,是不好意思来。
因为后来就没有了下文。我爹侥幸的期盼中,好消息最终没有传来。
我爹我哥肯定心有不甘,总想千方百计弄清事情的真相,以便查漏补缺、再接再厉。
据消息可靠人士透露,喝彩之后,女方家族不乏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的高人。他们最终一致得出的结论是:一个正规渠道发展的人,不会在这些毫末之技上下苦工的。越是炉火纯青,越是证明其人是名副其实的料片子、勺料子,花里胡哨、不务正业的二杆子。
这种联想和想象,加入嫉妒、羡慕、鄙视等等,很容易成为一张致命的标签,一把斩乱麻的快刀。
五
两次相亲夭折,让我爹开始冷静思考问题的症结所在。
好多同情我哥遭遇的人,也是劝我爹不要太急,慢慢来。凡事都有个定数,是他的婚还没动,怪不得任何人。
当然,好长一段时间,我哥的婚事,都没有一丝动静。
风平浪静之下,孕育着激流涌动。
那个鲜花烂漫的夏天,我哥订婚了。
女方家条件不好。不好的原因是我哥的岳父,我们那里叫做外父,在创造了为四个儿子娶回媳妇的辉煌业绩后,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
家庭经济和他身体状况都陷入了油灯将近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女儿往往是扭转困局的筹码。于是,他家终于和我家结亲成功。
一般来说,订了婚,我哥就有了女婿的正式身份,可以张口就喊外父、外母、舅老哥了。
我爹终于扬眉吐气,至少也是长舒一口气。
我那时参加完中考,闲着没事,也经常翻看一些我哥的书籍。武侠、爱情方面的小说,都看了好几本。对男女情事,有了一些简单的普及。
我那未来的嫂子,也到过我家。除了父母热情地杀鸡招待外,好像我妈还给了礼物和红包。
以我的判断,那个名叫兰花的姑娘,能做我的嫂子,是我哥前世修来的福。她比巧玲还好看,并且端庄、娴静,我们所有见过她的亲友,对我爹我妈都是由衷祝贺,从未半句挑剔。
女婿半个儿。自那以后,我哥也是来回奔波在我家和兰花家之间,为他岳父求医问药、种田犁地。
我爹这方面深明大义: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儿子是自己养的,女儿是人家养的,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这事就这样拖了一年多,毕竟自己的亲家还卧病在床、生死未卜。急着抱孙子的我爹,都不好意思催促把手续办了。
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手续,自然是娶进门。
后来,我哥的外父也许儿女大事都有着落,再加上对我哥也十二分满意,病情渐渐有了起色,能够下床走路了。
我爹不失时机地提出办手续的事,双方约定,就在秋天的八月十六。
还没等到八月十五,兰花却失踪了。
一起失踪的,还有他们村上一个寡妇家的小伙子。家里屋顶常漏雨,院墙有豁口。
这在当时方圆几十里,算不上破天荒,也算是爆炸性的新闻。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具有刺激性、新鲜感。
刚下了床的我哥的外父,再次回到了让他深恶痛绝的被窝。
在寻找、打听未果的情况下,他倒是主动请人,还派了他的老大儿子我哥名义上的大舅哥,到我家说话。正确地说,那叫“下话”,是双方起了争端冲突之后,自觉理亏的一方,请求对方谅解的行为方式。
出了他认为辱没门风、丢人卖臊的事情之后,以最真诚的态度勇于承担,不失为挽回一点颜面的弥补之举。
协商的结果是:婚约自行解散,所有我家送的彩礼,包括一包奶粉两斤白糖,都折合算计得清清楚楚,并按照高于信用社两个百分点的利率日顶日支付利息。
其间,我哥种田、犁地所受的苦工,以每天二十元计算。甚至我家骡子犁地、种田,也按人工计算。那时,一个壮劳力出去做工,正常工价在十二元左右。
与其让乱麻缠在鸡腿上,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爹再一次因为奇耻大辱陷入了郁闷、绝望,我却不识眼色说了句“还算是没亏本”,结果被我爹骂个天昏地暗、晕头转向:“你生下来就没见过钱,钱是那样挣的?你不知道人们都拿着柳条往我脸上抽!”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和摧残有多严重,我没有深刻的体悟。毕竟自认为也是人前头混了几十年的我爹,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之后,对我无缘无故发脾气,那是不难想象的。
惹不过,我还躲不过。
从我哥积极主动的作为和屁颠屁颠的表现,不难看出,我哥喜欢兰花,是发自肺腑的。
不过,我还是偷偷试探着跟我哥说起这件事,打算以我的理解力和表达能力劝劝我哥。我都想好了人生多风雨,道路多坎坷之类的好多富有哲理性的话语。
谁知我刚一张口提及,我哥只是淡淡一句:命里该吃球,跑到天尽头;拾了个纸包子,拆开是卵脬子。
我隐约记得,这句话源自一本叫做《拾黄金》的秦腔中: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丑角的一句台词,村上人引用的非常多。只是在我哥这样的青年面前,我是第一次听到脏话。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我哥收到了一封信。
或许是回应我对他的主动关心,或许是委婉弥补作为男人的一点魅力和自尊,我哥在收到信之后,主动让我看了那封信。
信的主要内容,是对我哥的道歉,以及事情的真相。兰花有青梅竹马的恋人,只是对方家庭条件的恶劣,父母死活不同意,为了安慰病重的父亲,勉强答应我家的提亲。在这一年多的交往中,也慢慢对我哥好感有加,自己甚至内心反复挣扎,要认命。只是眼看着婚期临近,最终还是说服不了自己,选择了逃离。
写信人自然是兰花。在这之前,我没见过我哥收到过来信。也许巧玲给他写过,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娟秀的字体,和本人外表完全相符。只是我都不相信,她私奔的勇气,倒和外表完全不相符。那时候,私奔可是伤风败俗、遭人唾弃的行为,也是一生撕不破的标签。尤其对于一个女人。
我也耳闻过无数的关于私奔女人后来生活多么凄惨、困顿的故事,甚至最终走上绝路了却残生的结局。
但不知怎的,我作为受害人的亲弟弟,却恨不起她,甚至默默祈祷兰花能在他乡万事如意。只是不知道我哥内心真实的感受到底如何,他要是知道我的想法,會不会狠狠揍我一顿。
没过多久,那个被我哥叫了一年多外父的忠厚、老实的人,在身心交瘁中离开人世。他那远走高飞的女儿,连个音信都没得到,就算是家里人知道她的所在,作为罪魁祸首的她,自然没有资格获取生她养她的父亲的死讯。那也是一种对她离经叛祖的惩罚。
我们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取信息,也是因为按照惯例,人们对这样有过密切交集的人,总是在默默关注。关注的目的,自然是等待他为自己的所谓恶行,吞下苦果。就算是我爹没得到信息,也会有热心人主动告诉我爹的。
但是,我爹听到消息,既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拍手称快。晚上睡觉,朦胧之中,我好像听我爹在我妈面前说,想去奠纸,又觉不妥。还说什么是不是退彩礼的时候,当时气头上,做事过分了,那样算计彩礼不地道。
我觉得退彩礼我父亲不是主动的,所以我爹的“算计”一词,应该改为“计算”合适,不知道我爹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口误。
但我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擦着眼角。
这件事最终就这样过去了。村子也有人故意在我爹面前提起那人的去世,只是我爹冷淡的态度,没有制造出人们饭后茶余新的谈资。
六
不过,我要说的是,我哥那年秋天,去黄灌区我二姐家,帮助他们收苞谷。那里自然条件比我们村子好多了,不然我二姐也不会嫁到那里去。
我哥掰苞谷,手下麻利,还一直唱着歌。
半个多月的劳动中,我二姐邻居家比我哥小五岁的情窦初开的女儿,一来二去,却看上了我哥。
不知她漏出蛛丝马迹的表情还是行为,被我姐精确捕捉到了。我姐抱着试一试总比不试有机会的态度,拐弯抹角,和那姑娘以及她母亲进行蜻蜓点水的交流。
我姐初步印证自己的第六感觉后,风急火燎回娘家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我爹。我爹自然不放过任何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他马上亲临自己的女婿家,和女婿、亲家展开周密的安排部署。
我姐夫他们,请了村上德高望重的人做介绍人。上门一次,对方就爽快地敲定事情。并且免去几个程序,一次性订婚送礼。
用我爹后来富有诗意和哲理的话说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况黄灌区人们经济条件好,伴生的就是思想也开明,经过的世面也多。
毕竟我家只是象征性地送了一些彩礼。
这一结果,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内,我哥的婚事,都成了村上人们经久不衰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们用一句俗语高度概括了我哥多年来戏剧性的说亲故事: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也有人纠正说,应该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娃娃吃西瓜,好的在后头。”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形容恰当。不过那年冬天,快过年了的时候,我终于迎来了新嫂子进门。
那天,我家准备的鞭炮,足足比别人家娶媳妇多出五六倍。以至于我们几个专门放炮的小兄弟,后来都一个推一个,自己懒得再放。
那天,从来不喝酒的我爹,意外地喝个烂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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