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性视阈下对《小世界》中社会交往活动的解读
2020-09-06朱亚楠
摘 要:《小世界》中,“飞机”串联起诸多情节。作为现代最快捷的交通工具,一方面,飞机缩短了旅行用时,促进了物理空间的流动,另一方面,也无形中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对信息交流、人际关系、经济基础等社会交往产生作用力。本文将从流动性视角出发,梳理“飞机”这种出行方式与《小世界》中人物社交活动存在的紧密联系,说明流动性在现代生活中的存在意义。
关键词:《小世界》;飞机;流动性;现代生活
作者简介:朱亚楠(1994-),女,汉族,宁夏中卫人,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方向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4--03
长于理论批评的小说家戴维·洛奇以“校园三部曲”而闻名,其中第二部小说《小世界》更是将幽默与巧合发挥到了极致。学者对这部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析主题和创作形式:围绕“追寻”母题对小说中的神话元素进行探究,从狂欢化理论入手发现作品对巴赫金理论的后现代化实践,从女性主义、权力关系角度对作品加以解读等;国内学者除上述方向外,将《小世界》与中国的“学者小说”,如《围城》,进行对比,从比较文学方面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虽然“追寻”的主题已经被众多学者研究分析,但鲜有学者关注到“飞机”及流动在主题中起到的作用。
流动,在这系列作品中突出存在。“校园三部曲”第一部《换位》讲述英国学者菲利普·斯沃洛和美国同行莫里斯·扎普职位交换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标题就暗示了变化的位移,互换后的文化、家庭、工作环境,更将简单位移复杂化。在续篇《小世界》中,流动不只限于主人公,范围更加广泛,甚至变成了一部“环球校园小说”。因此,本文将从流动性视角出发,对《小世界》中人物的社会交往活动展开分析。
《小世界》中,不少关键情节都围绕着“飞机”展开:学者乘坐航班穿梭于跨国学术讨论会之中,寻觅上升机会;主人公柏斯追随意中人的脚步跑遍了东西大洋,仅距一步之遥时却因没有赴美签证,被挡在登机口外,再次遗憾错过;莫里斯在飞机上结识了邻座的文化研究学者富尔维亚,交谈中了解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席职位的空缺,并将这一职位作为新的人生目标;菲利普的航班因引擎着火事故延误后,他借住到乔伊家中,留下了电光火石般的回忆;未婚的梅登为保护自己的学者声誉,将双胞胎女儿,安杰莉卡和莉莉,遗弃在飞机之上,余生只能通过不断地旅行消解心中负罪感……飞机在小说中串联起不同的人物关系,连接起角色际遇,凸显出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高度物质化,也反映出以学者为代表的现代人在频繁流动过程中遭遇的信息碰撞与精神迷失。
流动性是文化地理研究的分支之一。文化地理学家蒂姆·克雷斯韦尔在《移动中:现代西方世界的流动性》中指出,“地理移动在现代生活中无所不在。以往的移居理论仅仅关注促成人们从A点到B点移动时的推力和拉力,但从A点到B点的移动过程及其产生的集成效应却远未被挖掘。因此,有必要以流动(mobility)区别于移动(movement)。移动是物理位移的经验事实,而流动则是将移动视为社会的产物,即考察移动的类型、策略和社会意义。”他进一步指出,“流动具有三个层面的含义:一是指物理身体在物质空间的位移;二是指从电影到法律、文学到哲学等一系列表征策略所赋予的流动意义,即,点A到B点的物理移动可以意味着自由、漂泊、越界、创造和生命;三是指移动的实践性和具身性,即移动的体验和方式对移动主体的影响”[1]。作为交通工具,飞机不仅促成空间位移,也增强了信息交流、人口流动和权力互动。借流动性视角分析飞机与书中角色社会活动的关系有助于厘清角色在流动过程中的体验和联系,了解背后的流动意义,进一步揣摩作者设定此情境的深层用意。
一、飞机与文化信息流动
四通八达的航线为跨地区学术交流活动提供了其他交通方式不可比拟的便利。文中学者穿梭于各种文学研讨会之中,不同理论的拥护者都试图让自家成为主流,在交流过程中实现文学理论的碰撞。戴维·洛奇接受专访时,肯定了知识分子对真理的追寻,但也对学者的傲慢也提出了批评,他说,“知识分子参与的是真理的一种追寻,这种追寻永远也不会完成,有些问题永远也没有最终答案,是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回答这样的问题必须有谦卑之心,虚荣、傲慢的学者是危险的”[2]。在《小世界》中,作者用巴赫金式的幽默讽刺了学界对严肃学术的不尊重,例如:学术研讨让位于社交;已成名的学者窃取他人的学术成果;学者借参会沽名钓誉,一篇论文行天下等。冗余的信息消解了研讨会的学术价值和存在意义。但不可否认,跨地区、跨国界的学术讨论活动还是为学者提供了互相接触的前提,为信息流动提供了环境,即使流动效果不尽如预期。以菲利普在鲁米治大学的报告举例,他借“脱衣舞娘”的新奇譬喻发表学术见解,没有得到多数认同,可他的核心观点,“每一次解码就是另一次编码”,传播到了个人,例如安杰莉卡,她将这一想法用在自己浪漫传奇文学的研究之中。尽管多数人对鲁米治大学这场研讨会的影响力表示失望,但正在这里,柏斯理解了什么是“结构主义”。可以说,学者们因为研讨会的契机汇集在特定地域,构成了文化交流的“接触域”,学界理论随着学者的物理移动跨越大洋、洲际,也获得了流动。女权小说家、菲利普的前妻德西雷在写作遇到瓶颈时,期待通过去德国参加研讨会寻找灵感,也是预想到可能发生的信息流动有助于写作。
研讨会之外,更为直接的“接触域”存在于飞机场和机舱。机场成为旅行的序章和过渡。大屏不间断地滚动显示航班信息,广播用多国语言播报乘机提醒,来自不同时区的旅客在这里短暂相交,然后搭乘航班飞往另一个时区,信息也在这个过程中流动频繁。小说中,莫里斯目标成为世界上报酬最高的英美文学教授,偶然地,他在飞机上和富尔维亚攀谈时,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席职位空缺的重要信息,这个职位正合他意。不难想象,像莫里斯这般颇具野心的人,之后也会有其他信息渠道,但作者将此情景安排在飞机舱内,或许正是关注到飞机旅行在现代学术生活中扮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莫里斯在和柏斯交流时也说,传统的红砖学校所代表的“智力重工业”已经脱节于现代学界的变化,“过去的三十年里,有三件东西使学术生活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喷气机旅行、直拨电话和静电复印机,尽管极少有人在这个事实面前醒悟过来”,莫里斯总结,在技术佐助下,現代世界,信息转移比过去更加容易[3]。借莫里斯的观察,作者道出了飞机与信息流动间紧密的联系。
二、飞机与人口流动
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曾论述道:“尽管在前现代时期,迁移、游牧和长距离奔波已经是平常的事情,但同现代交通工具所提供的密集的流动性比较起来,前现代的绝大多数人口则处在相对凝固和隔绝状态”[4]。飞机无疑是现代交通工具中,实现流动性的主要途径,为成规模的人口流动创造了条件。
虽然候机大厅和机舱的空间是固定的,但由于本身性质,人口流动在这里密集发生,这个过程中,人际关系有机会构建新的平衡。文化地理学家厄里总结了流动性研究的新范式:第一,“社会关系与物理移动相互交织”;第二,流动性的政治与流动性的具身性相关联,即“流动性的核心是移动中的身体,而身体涉及到不同年龄的、不同性别的和不同种族的身体。这些身体会遇到另外的身体、物体和物理世界,引起多种感知变化”[5]。具体到飞机这个特定情境,人们在候机、登机、换乘的过程中可能交往结识,引发新的反应,如机场检票员谢丽尔受莫里斯所托,将帽子转交给柏斯,又协助柏斯解出了意中人安杰莉卡留下的讯息,最后因缘巧合成为帕斯下一个追寻对象。人际间原有的平衡关系也可能失衡,例如菲利普和希拉里的夫妻关系。菲利普厌倦了平淡的生活,海外研讨会成为他脱身的最佳借口。妻子抱怨他忽略了家庭,他虽然心知肚明妻子的不满,但仍然选择靠旅行麻醉自己,逃避家庭的责任。他的流动与妻子的原地静止构成分裂关系,二人婚姻关系不容乐观。
人口流动中,个体内心也渴望维持平衡。和菲利普相比,莫里斯对飞行旅行更是狂热。他将学术生活完全与物质追求并列,一味追求最高薪金,把研讨会视为捞取名利的市场,精神世界缺乏信仰,家庭温暖更是不复存在。莫里斯乘坐出租车离开鲁米治时,望着车窗外的街景,观察普通人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作者以第三者的口吻给莫里斯流动的生活寻找意义:
对于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来说,今天与昨天或明天不会有什么不同:同样的办公室,同样的工厂,同样的商业区。他们的生活是封闭的和循环的,他们日复一日踏着习惯的车轮,目标短浅而毫无变化。对于莫里斯·扎普来说,这样的生活真不可想象,他甚至想也不愿去想;可是他们的静滞却给他的运动性增添了热情——出租车飞快地驶过弯曲的街道、月牙状的弯道、汽车双行道和环形道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心灵的摩擦,感到一种透彻肺腑的温暖,觉得既被羡慕也值得羡慕;因为对他来说,天边外的未知世界在诱人地召唤他去寻求常新的体验。[6]
莫里斯认为处于静止状态的这些人过着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而自己永远在追寻的路上,前方有无尽的惊喜等待。普通人的生活是否真如他以为的一般无趣呢?读者自有判断。莫里斯自认为自己高度流动的生活值得别人的肯定和羡慕,也说明他渴望自己的生活方式得到肯定和理解。流动,意味着不确定,面对无尽的流动,莫里斯试图得到平衡和安慰。他在飞机上阅读报纸,报纸集中报道了发生在南斯拉夫、黎巴嫩、土耳其、贝尔法斯特的悲剧、苦难和暴行,当下莫里斯感到,“在云彩之上,一切都是平静的,虽然不太安静……正如他从报纸上知道的那样,还有许多比这儿更糟的地方呢”[7],他在飞机上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
三、飞机与阶级关系
飞机带来的高度流动性无疑压缩了出行的时空成本,但是,其经济成本通常也是最高的。作者也注意到了流动方式选择背后存在的经济动因。第四部第三章开头,在飞机引擎轰鸣的机场,他介绍了两类人,一类“皮肤白嫩,穿着熨得笔挺的西装和旅游服的旅客,焦急地捏着护照和机票,急匆匆地从南区火车站出来,赶往机场候机室”,这是乘坐飞机的人,另一类选择火车出行的人,“晒黑地脸皱巴巴地,身上挂着柳编筐子、穿民族服装地玩偶、墨西哥的阔边草帽,以及大量的免税烟酒”[8],虽然作者给出的只是局部的画像,不能完全代表出行乘客,但是对比作者有意选择的两种形象,读者能够明显感受到两类出行人群生活状态的差异。同样搭乘飞机,飞机又分经济舱、商务舱、头等舱,空间被分隔开来,配置、服务加以区分,虽然同样实现了流动,但过程和体验并不相同。如果选择了打折机票,很有可能遇到“红眼航班”或“中转航班”,熬到凌晨起飞或花费大量时间候机中转,放弃了休息时间,增加了时间成本。由此可以看出,飞机实现流动性的过程中,潜在的权力关系会影响到流动的具体过程和体验。
学者可以选择的出行方式和经济基础更是密切相关,如果无法报销,参加国际学术研讨的花费无疑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小说中,莫里斯为获得职位拉拢推荐人亚瑟·金费希尔,邀请他到自己的研讨会,承诺为他解决了全程的费用,包括往返的飞机票;而另一边,柏斯得到的会议补助不够买普通的经济舱票,只能寄希望于便宜的退票。同样是学者,富尔维亚在意大利帕瓦拉工作,丈夫在罗马工作,一家人却住在米兰,乘坐飞机对于这家人就仿佛是乘坐地铁、公交通勤一般日常。
学术圈之外,权力和经济条件的差异更是巨大。柏斯的表妹受骗,一时失足,无法负担回家的机票,只好漂泊在外;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安杰莉卡的继父、航空公司总裁赫尔曼出行乘坐私人喷气飞机,出行时间可以随心安排。飞机场一面停靠着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私家飞机,另一面是等着“蹭机”的落魄年轻人,现代生活的真实写照呼之欲出。刘英在分析女性与流动性关系时,引用道琳·玛西在《空间、地点与性别》中以社会关系阐述空间流动性的表述:“阶级关系、性别关系与空间流动性之间相互作用,流动性存在阶级差异和性别差异,反过来,这种差异又影响了阶级和性别关系的建构”,对此,她总结,“对于个体而言,身体流动能力既是权力的表现,也是获得社会地位的手段”[9]。在《小世界》中,检票员谢丽尔工作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傲慢无礼的客人,在顾客和服务人员这对关系中,谢丽尔始终处于被压制的一端,她只能借分配座位的小小职权表达对乘客的好恶,这种反应可以理解为是对权力运行规则的反击。但多数时候,谢丽尔对阶级的挑战是被忽略的,几乎没有旅客发现,关乎旅途质量的小小乾坤,是由检票员牢牢把握的。
四、结语
作者通过设计种种巧合将学者们联系在这个“小世界”中,如果没有飞机作为关键要素,“小世界”存在的合理性将大大削弱。飞机的存在,为人物提供了相互接触的契机和场合,促进了信息,文化,人口等交流,这之后,形成流动差异的动因也不容忽视。文中,莫里斯不仅帮助传达了作者的学术观点,在一些方面,也可以代表作者的态度。莫里斯到鲁米治参加的研讨会时,鲁米治机场因大雪关闭,班机取消,只得选择搭乘火车,不料火车电力线也出了故障,他抱怨道,“这个国家瘫痪了,鲁米治与首都断绝了联系”[10]。或许他的表述略微夸张,但可以部分反映作者对流动性与现代生活联系的关注,流动不一定指向好的结果,但停滞一定会走向瘫痪。莫里斯还认为,单个的、静态的大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作者也借莫里斯的话解释了这本的创作背景,随之而去的还有反映单个的、静态的大学的校园小说,所以他才写下这部群像的、流动的后现代“校园小说”。书中,学者像古代的游侠骑士,漫游世界各处,寻求奇遇和荣誉。无论是否成功,追寻的过程,流动的过程,即是现代生活的意义。
参考文献:
[1]Cresswell, Tim. On the Move: Mobility in the Modern Western World. New York: Taylor & Francis, 2006:2-3.
[2]罗贻荣.戴维·洛奇访谈录[J].外国文学,2009(6):105-113.110.
[3][6][7][8][10]戴维·洛奇.小世界[M].赵光育译,罗贻荣校,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57,116,131,334-35,21.
[4]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90.
[5]Curry, John. Mobility.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7:46-48.
[9]劉英.女性与流动性:美国女性文学的现代性书写[J].妇女研究论丛,2014(6).93-1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