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死者》中生命的存在意义
2020-09-06张佳婷
短篇小说《死者》以一起意外死亡案件开头,通过追查死者身份,牵涉出一个“活在现实中、死在纸张上”的人,以及他背后令人动容的故事,从而揭示出作者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文章将结合《死者》的内容、主要人物形象以及作者的创作理念来挖掘小说的思想主旨,同时将它与余华的经典之作《活着》作一个对比,更深层次地剖析生命的存在意义。
一.孙一圣的创作理念
孙一圣是80后新锐作家,虽说现在从事着文学相关工作,但其实对他而言,这一切并不是顺理成章的人生经历,而是救赎自我的人生选择。孙一圣大学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后做过诸如农药厂实验员之类的工作,均与文学无关。但这段人生经历却如同包裹着蚕蛹的那层茧,看似困住了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却也给了他蜕变重生的机会。毕业后辗转工作的几年,孙一圣越来越迷茫,充斥于心中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慌张感与抑郁感迫使他去宣泄这些情绪,于是开始尝试写作。[1]或许正因为文学写作对孙一圣而言是艰难岁月里的救赎,所以他才将“严肃”作为写作方向,并坚持忠于内心,他的故事里没有哗众取宠,只有现实人生。
孙一圣小说带有很强的实验性,但他本人认为“小说是一个很自由的东西,没那么多的限制。实验性只是作者个人的摸索,在寻找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另一个世界体系。”[1]相较于偏重技巧的实验性,孙一圣更重视内向的探寻。孙一圣的创作主要集中在短篇小说,这使得他可以在小说结构上精雕细琢,其作品的实验性也透过结构得以体现,随着写作经验的丰富,他也在不断转变着小说的结构布局。在选材上,孙一圣更加关注农村农民和城市中的底层人物,这与其生活背景及个人经历不无关系。但他的作品和传统乡土作家很大一个区别在于,其小说中的叙述和语言都在极力追求一种边缘感,[1]他把自己的迷茫和压抑以一种潜在的方式融入了作品中。阅读孙一圣的小说,绝不会是明朗顺畅的体验,而是在作家架构的逻辑结构中,透过那些冷硬的文字,进入幻与真交织的世界,与他一同感受故事里人物的喜怒哀惧,体会最真实的生命脉动。
二.《死者》中蕴含的生命热度
(一)《死者》故事的悲剧张力
《死者》的悲剧张力与其行文脉络密不可分,随着情节递进,故事的悲剧因素也在不断放大。最开始是郊区农民报案称发现尸体,死者身上只有钱包和笔记本,但钱包是偷来的,关于死者身份的线索也就断了。之后警方根据笔记本上的一串数字进排查出住处,确认了死者身份——名为孙宏伟的来郑务工人员,随后派徐良去山东通知家属认领尸体,却在案件接近尾声时又节外生枝。
徐良到死者老家后,他的父亲孙世平坚称儿子活着,无论如何也不去认领尸体,徐良只得返郑,在确定并未找错人后,徐良再次来到山东,却得到和上次一样的结果。在徐良看来,孙世平大概是出于对儿子的爱,所以始终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故事到这里,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因为无法接受儿子已死所以不愿认领尸体,但接着读下去就会发现,并不是父子情深这么简单。
徐良从孙世平同乡的一个年轻人那里得知,因为孙世平在孙宏伟小时候并没有管教过这个儿子,所以他打小手脚不干净,再后来想管也管不了,之后一次争吵中二人动了手,闹得彻底反目,孙宏伟离家出走。故事到这里发生转折,孙世平不认领尸体是因为无法释怀儿子带给他的耻辱,亲人本应是最柔软的存在,孙世平父子却走到彼此对立的地步,故事的悲剧因素加深一层。
这个年轻人的母亲却给出不同说法,她说孙世平是为了儿子那块地所以不愿认领尸体,家里本就少份地,再少日子会更加难过。故事至此已不是父子间的爱与恨,而是靠地吃饭的农民与土地之间说不尽的联系,文章立意上升到新的高度,这个悲剧不再局限于“小我”,而是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国农民与土地之间的关系。
孫世平发小孙海山最终完整道出这段往事,孙世平因偷东西被人打死,却在火化前醒了过来,但户口已经被注销,只能重新上户,派出所却要求他拿出纸质证明来证实他活着,荒唐的生者证明让孙世平往后都守着一张死亡证明过活。至此孙世平不愿认领尸体的真正原因也浮出水面,爱、恨和一份土地都不是孙世平让儿子死无葬身之地的理由,他一个活人死在纸上这么多年却无力反抗,所以他宁愿儿子活在纸上,这是属于孙世平的公正,故事的悲剧因素至此最大化。
从简单的死亡案件,到一段父子之间的爱恨交织,再到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最后到制度的不合理,故事的真相在显露的同时,它背后的种种纠葛也更加令人动容,小说随着情节的递进所显示出的悲剧张力让《死者》变得耐人寻味。
(二)《死者》中的人物形象
《死者》中真正塑造出性格的人物只有孙世平,他正面出场只有两次,而且都是站在徐良角度进行描述的。孙世平第一次登场前,文中有一段环境描写:
朝阳还没兴盛,土墙早淹在雾气里,院子因为墙体的坍塌而备显广阔,即使杂草丛生、瓦砾遍陈,落薄的麦秸照常织着地。[2]
破败却覆盖着麦秸的院落为孙世平的出现作了铺垫,随后作者用了大量带有主观色彩的描写,一个“无一阙腐朽衰败之气”的“定命论者”目光里的“平静”令人想要去探究他的故事;第二次“装扮一新”从县城回来的孙世平眼里的“浓郁”为他增添了一份神秘感。接下来通过第三者转述让孙世平的一生得以完整呈现,他生在旧社会,种过地,当过兵,经历“文革”后去南方捞鱼,去郑州打工,都没能让境遇好转,为维持生活也做过不光彩的事,成家后也是自顾自地过,父子关系闹得很僵,再后来经历的“死在纸上”的打击成了他生命的转折点,从此他的半生就是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证明他不会向制度甚至命运屈服。
孙世平的形象鲜明而真实,他是一个犯过很多错的普通人,可以说一生潦倒,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未想过认输,无常的生活带来的一切都照单全收,就像《老人与海》里的那句话——没有人生来就是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我,但就是打不败我,[3]这个人物代表了千千万万受尽苦难依然不愿对生活妥协的平凡人。
徐良是重要的线索人物,是他带领读者见到孙世平,将一段尘封的往事摊开在读者面前。作者选择一个刚从警察学院毕业的学生作为整个故事的见证人不能不说是刻意为之,因为年轻且没有工作经验,才会两次面对孙世平都束手无策,为搞清他不愿认领尸体的原因去找周围住户打听,在了解前因后果后也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如果将这个角色换成世故之人,或许就没有之后的故事了。正因为徐良年龄不大,所以还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还有精力去想办法完成这样一份棘手的工作,不得不说,徐良是很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的缩影。
(三)《死者》中体现的存在意义
文学写人亦为人而写,它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4]《死者》亦是如此。孙世平的悲剧不是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带有社会的普遍意义,这样的悲剧是时代、不合理的制度强加在人身上的,在强大的制度面前,人显得太过无能为力,但孙世平用微不足道的反抗证明——即使制度是冰冷而不近人情的,他也绝不会低头。历史的洪流里渺小的个体或许算不上什么,却都是不能忽视的存在。不同的时代里,不同的制度下,都有同样的“孙世平”鲜活存在,他代表了人本身潜在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一副血肉之躯承受难以掌控的命运带来的苦难。
拿孙世平来说,数十年的坚持,一开始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为自己讨一个说法,求一个公道,但后来他的执着已不再是因为这些理由,而是超越它们,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一张死亡证明不能抹杀他的存在,一张生者证明也绝不会成为他活着的理由。苦难可以压垮一个人,苦难也可以塑造一个人,每个人都无法保证自己能一生顺遂,如果被无情的世界剥夺了一切,至少也要留下生而为人的尊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拿什么证明,存在就是证明,骨血彰显着生命的热度。
三.对比《死者》与《活着》的共通之处
读完《死者》很难不让人想起小说《活着》,余华先生在小说自序中曾提到过,它是“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5]《活着》所讲的是一段苦难接踵而至又不断超越苦难的故事:出生地主家的福贵年轻时浪荡成性败光家业;不久父亲因摔下粪缸离世;福贵在为母求医的路上被国民党抓壮丁,后被解放军俘虏;返乡才知母亲已离世,凤霞在发过高烧后再不会说话;全村煮钢铁的日子,家珍得了软骨病,身体每况愈下;有庆在给县长夫人献血时抽血过多而死;凤霞与二喜婚后因生孩子大出血而亡,三个月后家珍也离开人世;二喜干活时出意外被两排水泥板夹死,最后连苦根也因为吃豆子而撑死。
当如此多的具有毁灭性的苦难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时,他所持的面对苦难而活着的在世态度已不是个人的生存体验,而是具有人类普遍性的面对苦难的生命哲学。[6]《活着》与《死者》的悲剧都是它们所处的特定时代造成的,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体现作品主题的核心人物,他们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苦难,生活没有给过他们任何宽容,有时候甚至分不清,究竟是灰暗的人生将他们越挫越勇,还是因为他们没有屈服,所以命运才要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他们。不同的人物与经历,却有着同样不幸的命运,虽然很多事非人力可以改变,但无论福贵还是孙世平都教会了所有与命运抗争的人一个深刻的道理——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5],更不需要用什么东西去证明自己的存在。美国《时代》周刊曾这样评价《活着》:“当这部沉重的小说结尾时,活着的意志,是福贵身上唯一不能被剥夺走的东西。”这同样也是《死者》中所传达出的生命的存在意义:即使无情的命运让一个人失去了一切,也无法剥夺走他活着的意志。
参考文献
[1]陈祥蕉.钟琳.孙一圣:小说为我带来的是艰难的救赎[N].南方日报.2013.01.13.
[2]孙一圣.你家有龙多少回[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3]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著)吴劳(译).老人与海[M].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5]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郑阿平.中国式的生存哲学的阐释——解读《活着》[J].唐都学刊,2007(4).
(作者介绍:张佳婷,陕西師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