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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多彩的脸庞

2020-09-06马拉

湖南文学 2020年8期

马拉

我好哭。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没见过我哭,大抵说明一个问题,关系不至那么亲近,我也实在没有放声大哭的必要。我哭起来没什么征兆,一点没有刻意而为的意思,我又不是演员,不需要那么发达多情的泪腺。多半情况下,我可能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事儿,突然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了上来,几番克制之后,眼泪淹没了故事。最近一次哭我记得。就在前几天,儿子还在外面玩,他还没有回家。我和妻子、女儿坐在餐桌边聊天。和女儿讲了讲以前,关于痛苦与幸福的记忆。那是很多年前了,我们一家住在乡下。父亲在外上班,苦力的铁路工人,一两个月回一次家。多了舍不得,假期本来就少,路上还有花费。有几次他回家,带了鸡架回来。大约八十年代中后期吧,乡下还很艰难。鸡架收拾得非常干净,几乎见不到肉。母亲洗了,炖了汤给我们喝。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感受,幸福,味蕾和精神的双重幸福。鸡汤的香气飘动起来,灰褐色的窗子都带着过年的味道。母亲把略略见得到肉的鸡架盛在我们碗里,我和姐姐妹妹像老鼠一样仔细地寻找着那难得的肉。啊,幸福。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然而,此刻,当我再次复述这个场景,孩子们都在外面玩耍,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了。那要多么贫穷,才会因此而获得巨大的幸福。给女儿讲这个故事,我原本以为我会感到庆幸,那样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不会痛苦。当眼泪漫出来,我才知道,我从未忘记过它。它已经不是痛苦,而是恐惧。妻子怕是骇到了,赶紧给我擦眼泪。我不爱这样的正午和清晨,它们一点也不美好。

我见过朋友们痛哭的样子,用各自的声调和形态。眼泪,天池里的水,只有上帝才能从中舀出一滴,它必须以情感为筹码。我收获得太多了,像是世界上最有钱的那个人。你有没有见过走夜路的人?在乡下的丛林里,没有路灯,只有清白的月亮。走夜路的人,通常只有一个,偶尔会有两个三个,不会更多了。他的样子像极了孤单,却异常完整。我走过夜路,沿着漫长的铁轨,黝灰的光形成两条平行线,我因为恐惧而不愿意白天来临。只要天还黑着,夜路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世界还在沉睡,不用解决任何问题。当人们从沉睡中醒来,他们总是试图解决一些问题。在漫长的夜色中,一个人孤独而完整,他不需要世界参与,有月色就足够了。那天夜晚,我因为害怕天明,害怕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而蹲在铁轨边放声大哭。四野空阔,火车还没有来。天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挤出光来,这让我更加绝望。一个挑着担子的农妇停了下来,她问我,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只是哭。她走的時候,还回头看了我几眼,担心的样子。她的生活很快会让她把这个场景遗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谁能够理解一个走夜路的人呢?那必然是白天已经无法解决了,只剩下黑夜来包容它。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走过乡下的夜路。我对世间的事情,不再那么害怕,知道一切总有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有,那就拖着吧,事情总会有完的那一天。就像一条绳子,或者钢丝,总有一天,它会自己断掉,而不用你费任何力气。我对夜路的恐惧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我害怕没有修改的自然,甚至遇到的人类,它总会给我带来不安全的幻想。

让我想想美好的哭泣。有过的。下午,我和朋友们坐在院子里聊天。阳光摆了过去,留下墙壁上的温暖和亮,猫在遮光棚顶轻手轻脚地滑步。它黄黑的毛发像是一团拍坏的照片,模糊,有着不太容易区分的边沿。葡萄快熟了,我甚至能闻到甜腻的香味,轻薄的香水。那个下午无法让人不想起里尔克的句子“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我们喝着法国、澳大利亚、智利的红酒,我们的舌头并不具备完美的分辨能力,这没关系。美酒终于陶醉了我们的头颅,我们把话题引向了一个不应该谈起的话题。一个作家是否有着确信无疑的才华?当然是有的,我们彼此都确信。很快,我们的确信变成恐惧,我们真的有才华吗?接着,沮丧攻破了我们一直试图坚守的阵地。当沮丧的大军汹涌而来,一切变得不可阻挡。只有泪水还在同情我们,安慰我们。巨大的心酸和甜蜜,让空气变得黏稠无比。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院子。这是他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院子。今天下午,他刚刚从遥远的西北来到这里,行李箱还在桌子边,来不及住进酒店。我点了根烟,并不想陪他去走走。他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想安静一会儿,把眼泪晾干。即使我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人,我向缪斯伸出手来,向她讨一枚同情的硬币。她不给我,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乞丐不能因为被拒绝而感到羞耻,如果他因此而羞耻,他将死于痛苦。一伸手便可得到的,那不是乞讨,那是专制的权力。如果缪斯扔给我们一枚可以称为才华的硬币,我们将因欣喜而不可自制。灯光亮了起来,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又独自喝了半瓶红酒。趁着外面还有光,我去找他。篮球场上没有人,除了他。那是附近厂区的篮球场,很小,他坐在树影下的角落里。即使篮球场很小,由于空旷,他显得更加瘦小。我给他递了根烟。抽完,站起来,拥抱了一下,顶了顶头,回到了本应属于我们的房间。那里,有热烈的酒水,还有从珠三角各地赶到的朋友,他们一起欢庆一个被制造的夜晚。陌生而美丽的姑娘们,她们会唱歌,乳房充满青春的热情。当我再次喝醉,想到“我没有才华”,我没有再哭,我想到世界上每一个像我一样的人。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我读过谢尔盖·叶辛的《模仿者》,里面有一句话:“我丧失了生活的兴趣。我奋斗得太累了。尤拉,我的天赋是非常微薄的。”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乌鸦,“我安慰自己,乌鸦是大自然的清洁工。”那是一只艰难的益鸟,我也是。

那是什么时候?亲爱的朋友,我忘了。那时,我在北京。你从遥远的广东来,你离我家很近,我才是远游的人。君从故乡来,不知故乡事。信息太发达了,我和再遥远的世界也不过隔着一个手机。所以,你从故乡来,我们也没有谈起故乡事,甚至我们都没有问起彼此的近况,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都知道,我们日复一日地过着相似的生活。它如此安全,以致没有挂念的必要。你给我打了个电话,约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喝酒,就像你从家里出来,想起了我,于是打了个电话一样。你还是那么瘦,在北京热闹的街上,你显得太瘦了一点。就在这个小酒馆不远,坐几站地铁,你能到一所名叫“中央民族大学”的学校,你在那儿读过四年书,写过一些诗,被几个姑娘爱过,也被她们甩过。你可能还有几个秘密的故事,从来没有和人分享。满大街的人,谁不是满身秘密呢?比如我,我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知道,怎么可能还会有悲伤,我会把我不喜欢的全部干掉。亲爱的朋友,那天晚上,你不是重点。我们喝了半天的酒,你告诉我,你有个朋友一会儿会过来。北京太大,你说得又太晚,他过来怕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着急,和你一起喝酒,天亮天黑又有什么关系。你也是这个世上,我难得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他过来时,你给我介绍。他来之前,你也给我介绍过,我知道那个名字。大概是背着帆布包吧,又高又壮,他可比你结实多了。他有着豪爽的酒量。和他的名字一样,有着果敢的金属感。我喝得有点多了。出于礼貌,我听着你们说话。都是些通常的,朋友们见面时说的话,你们还谈论了诗歌,圈内的见闻。如果不是后来,你们说起了别的,我想,即使我喝多了,也不会哭起来。我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北京人,高考时想的是到底去清华好还是北大好。他去了北大,那更像一个文艺青年该去的地方。大学毕业,他进了高校,过着该有的生活。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直到说起母亲。他的母亲,在他还不到十岁时死掉了。她出门时,肯定没有想过她不会回来。我肯定是喝多了,我问他,你想她吗?他说,不想。真是对不起啊,我又哭了。他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说,他还有事,先走了。他本来说能喝一斤的,那会儿,他喝了才不到半斤。他的帆布包旧了,应该换一个新的。你看着我,平静的样子,你对我突然哭起来这件事,想必是习惯了。为什么是我哭了?而不是他。我没有想起母亲。我的母亲,她是个难以描述的人,她多病多灾,这能怨谁呢?父亲,还有我们,因为她的病痛也是遭了罪的。我们这些凡人,活在世上,就像一捆稻草,只有靠在一起才能站起来,才能活命。晚年的母亲身体好了一些,我和她的话很少。我已经无法辨析对她的爱和尊敬,还有道义的比例。有一点我能确信,我想她活着,不要死去。我还是个孩子,我不能没有母亲。

你有三十多年的单身经历,没有结婚。这三年,你结了两次,像是要把欠下的债还回来。我见过你儿子,那么新鲜的生命,长得不太像你,更像你的妻子。很长时间,你没有出来和我们一起喝酒了。最近一次,还是在中午,你在单位刚刚办完事,打电话给我,问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我当然愿意的。很长时间,快半年了吧,我没有见过你。在你结婚前,我们有多少个夜晚是在一起过的?一周一次还是两次?那时,我这个已婚男人身边,还有不少你这样的光棍汉,现在很少了,要很仔细才能想起来。我们去了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刚开张不久,院子里的泥土还很新鲜,洒下的草种刚冒出稀疏的嫩芽。茶台说是别人送的,倒是漂亮。你看着玻璃房里的帘子,芦苇编织的那种。你说,夏天到了,要把家里收拾一下,想买这样的帘子。不贵,好看,也隔热。就隔热问题,我们讨论了好久。你的样子没怎么变,话里生活的密度越来越大,具体而真实,它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华丽了。喝了三罐啤酒,你接到电话,要带孩子去打防疫针。你站在路边等车,不缓不急。即使我那么着力地要把你留下再喝一点,也不过把指针往后拨了十八分钟。你结婚前,有一个晚上,大约是秋冬季,天有点冷。我们喝过了几场,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还不想回去。我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家烧烤店,据说他家的螃蟹烤得非常好吃,满是膏黄。你在朋友圈里发过几次,我一直惦记着。正好,我们为什么不去呢?在出租车上,你还在说,妈的,他们家的螃蟹烤得太好吃了,每次都要等半天。车停在一个拥挤的巷子口,店面不大,桌椅摆在人行道上。夜晚了,这个城市最让人迷恋的地方就在这里,几乎每条隐蔽的巷子里都摆着这样的塑料桌椅,满是热气腾腾的人间气息。烧烤和粥,各色小炒,美好的气味,和怜悯具有相同的气质,让人获得安慰。我们来得晚了,或者说太早,正是人最多的时候。等了一会儿,我们找到了一张树下的小台。四个人围着那张小台,要是脑袋同时低下去,没准儿能碰到一起。这不要紧,我们坐下来了,有权拿起单子,点我们想要的东西。螃蟹必须要有,我们跑这么远的路,不就是为了它吗?至于生蚝、肉串、茄子什么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配角。点好东西,我们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天气凉爽,甚至有点冷的意思,这很好啊。周围多是比我们更年轻的人,每张桌子上都有姑娘或是妇人,她们在学习恋爱,或者一次次不甘心地重温它。你叫了一打啤酒。我们都知道你正和一个姑娘恋爱,她后来成了你的前妻。大约因为恋爱,更容易讓人想起前女友吧。你从冬天讲起,兰州的雪下得很大,甘南的草原不到十月就枯萎了。这个故事,我零零散散听你讲过一些。年轻人,谁还没有几个故事呢?刻骨铭心的都是隐疾,疼在暗处,笑往往是廉价的。好几次我都想打断你,我不过想吃几个烤螃蟹,喝点啤酒,然后好好回家睡觉。等明天早上醒来,这一天又过去了,它交代得惬意而满足。这儿的螃蟹确实不错,个头虽小,黄结得真是结实,多得有点假了。旁边桌上有个小姑娘,想着法子撒娇。二十岁,再不撒娇就晚了,她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喝酒的间隙,我更愿意看着她,她的脸,她笑的样子,甚至她并不完美的下巴,都比听你絮絮叨叨有趣多了。我不得不把剥螃蟹的手停了下来,眼光也从隔壁桌转到你身上。你喝醉了吗?故事已经讲到了分手,该结束了。你站起来,说要上个厕所。你一离开桌子,我们都松了口气。看到你过街时,我们都以为你喝大了,招着手喊你,傻逼,这边儿,你干吗呢?你转过身说,我买包烟。附近,士多店的灯还亮着。这种小店,附近如果有大排档、KTV之类的,生意也会好一些。你没有往士多店走,你走到树下站住。我们都没有在意,一个喝多了去买烟的男人,不过如世间的蝼蚁,再正常不过了。听到树下发出的悲声,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开始是压抑着的抽泣,几声之后,哭声炸裂开来,撕心裂肺。凌晨的街上,一个醉酒的男人抱着一棵树痛哭。先是哭,然后,你开始呕吐,像是要把你的五脏六腑还给大地。朋友,你有一个恋爱中的女友。那时,你并不知道她会成为你的前妻。你为什么哭了?

还有这样一个人,他每天很早起床,跑步,但从不会给孩子们做早餐。他的朋友圈,几乎每天会有固定的一条信息,图片的,非常有形式感,标题叫“倮言裸语”。今天的主题词是这样“疫情不单是一面‘放大镜,而且还是一面‘照妖镜”,内容写的是“疫情是一面‘放大镜,放大了每一家企业的问题,能痛定思痛改革的,也许能让企业在疫情后‘大一圈,‘死不悔改的大概率将被市场无情淘汰。疫情还是一面‘照妖镜,让许多妖魔鬼怪显出了原形。”每天的内容不同,大致谈的是企业管理,经济形势或者人生感悟。他是个诗人,还是个企业家,经营着一家规模不错的公司。在我熟识的朋友中,他大概是最有钱的人,我一点也不羡慕他。我嫉妒过不认识的有钱人,因为我从没有了解过他们的生活,对他们的付出也是一无所知。对他,不但不嫉妒,甚至还有同情。人生一世,把自己过得那么苦,到底有什么意思。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觉得苦。他说,每个人做点热爱的事情本身就很幸福,赚钱当然好,这个过程我获得了独特的体验,非常满足。满足吗?我是一点都不会。我宁愿过得穷一点,也不愿意每天睡三四个小时,看无数的报表,开没完没了的会,做各种艰难的决定。我也是在做过之后才知道,一个公司的老板肯定是全公司最可怜的人,那表面的风光背后,尽是心酸。当老板意味着你必须面对所有的麻烦,所有人都会把不能解决的问题推到你面前,而你退无可退。毕竟,真的心疼公司的,只有你一个人。他年轻时风光过,破产之后来到我所在的城市重新创业。他那些荒唐的故事,也是在那个时段。为了谈业务,他喝得醉倒隔离带中间,等他醒来,身上一无所有。凌晨的城市啊,空阔的街道,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垂着脑袋,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哪里还有手机,眼镜被人摘了,腰带也被抽走了。一个男人,提着裤子摇晃在马路上,多么滑稽,他到底是一个醉生梦死的酒鬼,还是一个胸怀壮志的理想主义青年?一万双眼睛也给不出答案。和这些比起来,每天睡三四个小时,开车送货、联系客户、管理生产都不值一提。人可以疲倦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不讲,我不会知道,甚至也不会相信。有次,他开车回家,离家大概只剩下三四公里的路程,他用最后的力气把车停在路边,一头歪了下去。等他醒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为了订单,可以拼到什么程度?某年经销商大会,头天晚上,他喝得大醉,直接被送到医院打点滴。第二天,他举着吊瓶参加晚宴,给所有人敬酒。心再硬的人,也是顶不住的,他收获了大量的订单。我想象过现场,他端着酒杯,身边站着一个人,举着吊瓶。他在偌大的宴会厅走动,像一条举着白旗的鲨鱼。那酒,我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的。按我这好哭的性格,肯定会当场哭出来。这是在表演吗?我问过。他说,我需要订单,而且我确实被这个激情所鼓动。是不是有表演性质,可能也有,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去表演,我的身体非常难受。和我讲起这些,他是笑着的。毕竟过去了,现在都还不错,吃过的苦被时间酿成了糖浆。他是朋友圈著名的正能量发动机,难得见到他沮丧的时候。每次遇到什么问题,我愿意找他聊聊,他也总能让我振奋起来。没什么大道理,说几句话就行。他表情萧索的时刻我见过两次。一次,说起妻子。在最艰难的日子,妻子安慰他说,没事,我们总能过下去,大不了我去做啤酒妹,也能挣回生活费。他说,我是个男人啊,我老婆怎么能沦落到做啤酒妹?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湿润,头往下低了一点。还有一次,说起公司的经营,他说,我现在非常小心,真的有了敬畏。我不年轻了,输不起了。如果再来一次,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爬得起来。啊,我亲爱的朋友,你也是有软弱之处的,这让我更爱你。我一点都不羡慕你,这并非不尊敬,你做的这一切,我都做不到。我更热爱舒适,希望平静地过我这一生。你是大地上的飞行家,真正的诗人。你行走世界各地时写的诗比你在家时写的更好,我相信那才是你。热情坚定,世界丰富,充满迷人的色彩。我常常取笑你,写一首诗要花几千上万的成本。值得的。我非常喜欢你的一首诗,最后两行是这样“在隐秘的洗礼中/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即使世界冒犯了你,而你原谅了它。这很好啊。

这是你第几次来这条街?十多年了,你住得离它很近。入夜,过了十二点,大排档一字儿摆开。这个季节,小龙虾的气味压制住街边的腥气。这些来自湖北或者江苏的怪物,莫名其妙地成为夏秋时节大排档最受欢迎的美食。虚张声势的盔甲,红艳艳的外壳,可怜的一丁点儿肉,浓烈的调料味儿,这到底有什么好吃的?更莫名其妙的还有,看到这玩意儿,我总是想起军舰鸟。我告诉过你,军舰鸟的翅膀展开,可以达到两米。你猜,它有多重?这么大,怎么也得有十來斤吧。这个数字不算离谱,那么大的鸟,十来斤有什么不正常的。农场里的大鹅,也有十来斤呢,那才多大。可是,军舰鸟大约三斤,和一只中等大小的鸡相当。巨大的翅膀,轻微的体重,让它具有非凡的飞行技巧。这种鸟怕水,靠掠夺为生。军舰鸟肯定不喜欢吃小龙虾,会嫌弃吧。两盘小龙虾摆在桌子上,还有别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过。从六点到此时,八个小时了,我们一直在喝啤酒。这是第二场。从坐下到现在,有两位歌手过来唱歌,三个人向你乞讨,还有一个擦皮鞋的。其中一个,有着明显的智力缺陷。她盯着酒杯,在桌子边站了好久。终于,她说,给我喝一杯。你说,你别喝了,去别的地方要钱。她又说,给我喝一杯。一次,又一次。你还是松了口,就一杯,不能多喝了。她答应了,喝完一杯,她还想再来一杯。你拒绝了。等她走了,你说,她贪酒,很容易喝醉,动不动躺在马路上,不安全。老板和老板的儿子都给你敬了酒,看得出来你们很熟。歌手很快坐在了我们的桌子上,像是一位受邀的老朋友。他唱得真的不好,和前面来过的女歌手一样,那怎么能叫唱歌呢。你热爱音乐,常常和我讲起音乐对你的巨大影响。你经常千里迢迢去另一个城市,只为了听一场音乐会。你甚至对我说,文字能表达的,不足音乐之万一。而你知道,我是一个以文字为业的人,你绝无否认我工作价值的意思。我第一次和你来这条街。以前,那是好几年前了,我在这条街附近的一家公司上班。偶尔,也会和同事到这里喝酒,我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人,更没有深入交流的欲望。我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那份工作让我羞耻。歌手开始讲述生活的艰难,不愿意工作的老婆,三个正要花钱的女儿,这些都压迫着他。他指着肩膀、大腿说,到处都酸疼。每天睡得那么晚,身体搞坏了。他说他三十五岁了,一天天变老,说不定哪天唱不动了,那时怎么办?他怀念了以前的美好时光,那时他在香港,受人尊重。三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龄,他的样子看起来比大他七岁的我要老。他一次次的和你碰杯,表示虽然这会儿正是赚钱的黄金时间,但你是哥们儿,兄弟,钱赚不完,他愿意陪你喝几杯。虚浮和焦灼像是一对亲兄弟,此时,它们完美地住在歌手的身体里。你给歌手、乞丐和擦鞋匠的钱比别人多得多,而你的鞋子平时从来不会擦。和你认识几年,你依然像一只还没有剥干净的笋,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开始,我知道你做生意。接着,你说你干过北派和南派传销,仔细地给我分析两派的差异。睡过桥洞,挨过饿。这些,我都不太意外。有天,你说,你当过兵,曾经在空军服役。直到今天,我都在猜测,是不是你虚构了这个故事。你给我报几种机型的数据,部队的番号。说得流畅自如,没有停顿。甚至,你还现场演示出操口令。要么你是个天才的骗子,要么这是真实的。我不知道该信哪一个好。你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这让你虚无,又虚无又热情。夜已经深了,喝完酒回到你空洞的房间,你单身的床上。那将是另一个人。等你醒来,你会再次怀疑,你是否虚构了你的生活。书架上的柏拉图、尼采会告诉你,你是个哲学家。十个小时前,你是那条街上不存在的主人。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