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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柳湾

2020-09-06少鸿

湖南文学 2020年8期

少鸿

季中云想去鬼柳湾看看,就去了。

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后来,季中云想,如果没有去呢?

但是没有如果,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退休之后,季中云无所事事,心里很空。他身体状态不错,闲着不是办法,却又不知干点什么好。老年大学他是不去的,这辈子听够别人的教导了;跳广场舞吧,他没音乐细胞,身体协调功能也不行;玩莲城最流行的跑胡子牌吧,他又不会,而且那是带点赌博性质,要输钱的,他有几个钱来输?到公园的露天茶馆叫杯茶,听人摆一天龙门阵?不,他才不和那些白发苍苍的人混在一起呢。他根本就不老,不仅头发乌黑,镜子里那张脸还很红润,皱纹还很隐约,四肢还很强劲,甚至于,偶尔还会有晨勃发生。他得想办法将心里的空虚填补上,否则,每天都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天他到街上遛达一阵,下意识地拐到单位,看了一眼那张相伴多年的办公桌,和他的继任者闲聊了几句,就出来了。刚出单位大门,老婆吴为虹就打了他的手机:“老季你怎么又跑到单位去了?别人会怎么看?退休了,你就不要干扰别人的工作了。你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去单位了!”

吴为虹简直是千里眼。他才不想去单位呢,只是习惯没有纠正过来而已。自他退休,吴为虹的嗓门就更高了。吴为虹职务比他高,又年轻五岁,且还在岗,嗓门高得有出处。他无有话说,只是一口气堵在心里,把脸都憋紫了。去鬼柳湾的念头就是这个时候闪现的,就像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他收拾了一个旅行包,在客厅茶几上给吴为虹留了张纸条说:我出去玩几天。然后就开着他的二手雪佛兰出了城。

沿着莲水边的公路开一个半小时车,就到了鬼柳溪与莲水交汇处的青山镇。季中云看到了山包上茶场的红砖楼,那儿曾是青山公社的知青安置点,他在那度过了两年的青春时光。几年前他随知青返乡慰问团回来过一次,还在那幢红砖楼里吃过一顿饭。但他没有停车,只是放慢了车速,拐上了那条沿溪而上的简易公路,直往峡谷深处钻。峡谷里树木葳蕤,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若不是导航不断地提醒,他会怀疑走错了路。弯弯绕绕地又开了二十多分钟车,转过一个山嘴,看到山湾里那棵百年鬼柳时,他才确定,回到了四十年前代过两个月课的地方。

推开车门,山风飒然而至。踩在飘满落叶的地面上,他恍恍惚惚的,似乎从现实进入了梦境,又似乎从梦境进入了现实。鬼柳树还是当年的模样,倾斜着弯曲粗壮的身子,只是树干上的青苔更厚实了。树后岩坎下的水潭仍然那么清澈,小鱼的影子若隐若现。他掏出手机拍了几张风景照,从鬼柳身上撕下一小块青苔,放在鼻尖下嗅嗅,辛冽苦涩的气息直透肺腑。当他把眼光投向前面那块坪地时,不由得从胸腔深处放出一声叹息。大队小学的木屋,还有旁边生产队的牛棚,都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片萋萋荒草。他往草坪里走了两步,裤腿便粘上了几颗长满尖刺的苍耳籽,扎得脚杆生疼,只好退回公路上,费了老大劲,才将苍耳籽摘掉。一个背着背篓的老汉颠踬而来,穿着四十年前流行的黄绿军便服,脚上也是他多年未见的解放鞋,黝黑的脸皱得像一枚硕大的核桃。

“老乡好啊!”他打着招呼,拿出一盒特意带来的芙蓉王烟,抽出一支递给老汉,殷勤地为其点上。

老汉吸口烟,瞟瞟他的车:“城里来的啊?找谁呢?”

“找我自己。”他脱口道。

“找自己?”老汉诧异地上下瞟他。

“哦哦说错了,”他忙作解释,“我在大队小学代过两个月课,来看看它在不在呢。”

“那还是毛主席手里的事吧?”老汉眯起眼。

“不不,华主席手里的事了。”他热切地将脸凑向老汉,“您还记得我不?”

老汉看了看他,答非所问:“上头要集中办学,学校都拆了十几二十几年了呢。”

“村里伢儿去哪上学呢?”他问。

“到镇里中心小学啊,有校车接送,只是每天来回要四块钱车费,划不来。村长的侄儿就靠这个赚钱呢。”老汉瞟瞟他的脸,说,“猴年马月的事了,要做过你的学生,记性又好的人,才会记得你。”

“您说得对。”他又敬了老汉一支烟,老汉将它夹在耳朵后。

“不过,村里做得事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你能找谁呢?即使找到了,记得你如何,记不得你又如何呢?”老汉眼光亮得精明。

季中云窘了一会才说:“我也是随便一问,人老了就怀旧吧,出来遛达遛达,看看过去的山水而已。”

“那你慢慢看吧。”老汉摆摆手,转身走了。

季中云这才看到老汉背着小半篓红薯。老汉走到一个翠竹掩映的山坡旁,打开一道铁栅门,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矗立着一幢三层的白色楼房。它有琉璃瓦和飞檐翘角,支撑门廊的却是罗马柱,风格有点不伦不类。但即使放在城里,它也称得上别墅。屋顶的锅状卫星天线尤其显眼,乍一看,你还以为它是隐藏在深山里的某个科研机构。老汉关铁门时砰一声响,惊得山谷都颤抖了一下。

他转移目光,扫描村子。鬼柳湾山高湾小,村子陷落在崇山峻岭的包围之中。几栋新修的砖房都依傍着公路,而众多的老木屋则散落在坡上坡下,墨黑歪斜,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山上的树木倒是比过去茂密多了,村子也就显得愈发的狭小。时间还只是下午四点半,太阳却早早下了山,阴影覆盖了整个山谷。村子里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吠都听不到。也没有清脆悠扬的牛铃声——而在那时,早出晚归的牛铃总是愉悦着他的耳朵,并且一直响到他梦中去的。

他离开公路,沿着石板路走過去。路边曾经的稻田一半已经荒芜,另一半成了菜地,还有一幢毛坯房建在田畈中央,房檐上爬了扁豆藤。他往毛坯房的窗户里窥探,里面空荡荡的,即没家具也没人。老井还在村中央,但被枯黄的狗尾巴草掩盖着,被废弃的样子。村民大概都用上自来水了吧。山谷里响起汽车引擎声,他回头一看,黄色的校车驶进村来,在鬼柳树下停了片刻,放下了七八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又继续往峡谷深处去了。小学生们叽叽喳喳,跳跳蹦蹦,散向村子各处,其中两个女孩经过他身边。他挥手打了个招呼:“小朋友好啊!”

两女孩很有礼貌,异口同声回道:“伯伯好!”

他很开心,说:“其实你们要叫我爷爷呢。”

扎马尾辫的女孩看他一眼说:“一点不像爷爷,伯伯是来考察的领导吗?”

“不是呢,我老早前在你们村当过代课老师,教过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我来看看的。”他笑着解释道。

“骗人的吧?”马尾辫女孩摇头,表示不相信。

另一个梳娃娃头的女孩扯一下她的手,低声道:“奶奶交代过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马尾辫女孩便转过身,牵起娃娃头女孩,快步走向一幢老木屋。他若即若离地跟随在后,一直走到屋前的禾场里才止步。本想进屋去跟主人聊聊家常,但一想到娃娃头女孩的话,又怕遭人误会不喜欢,他便踌躇起来。两个女孩跨入堂屋门槛,都回头看了他一眼。马尾辫女孩还朝他挥了下手。一个老嫂子从黑洞洞的门内闪出,接过女孩背上的书包,也朝他看了一眼。老嫂子头发蓬乱灰白,脸上布满疤痕,让人看不出表情,两只眼睛却很明亮,犀利的目光直刺到他脸上。他莫名地有些畏惧,便打消了进屋的念头,怏怏地转身离开。

他在鬼柳树下默默地站了一会。暮色隐约飘落,归家的人影无声地游移,炊烟从檐下袅袅曳出,这里那里,不时传出喁喁人声。但是这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忽然就兴味索然了。便上车打火,开了车灯,驱车回程。他打算到青山镇路边餐馆吃个便餐,再回莲城去。但是车顺着峡谷开出去约两里地远,就走不动了:一辆装木材的嘎斯车横在路上,木头散了一地,而村际公路极其狭窄,没法超越。也不见嘎斯车司机,他喊了两嗓子,都没人回应。

等了半小时,还不見人来,他只好倒车往回开,一直开到那幢白色别墅前。他捡起一块卵石,将铁栅门敲得砰砰响。一条大黄狗窜过来,冲他好一阵狂吠。那个核桃脸老汉过来了,喝住狗,却不肯开门。他将遭遇的情况诉说了一番,请求借宿一晚。老汉叹口气说:“你也是来得不是时候啊。不是我不通情理,我做不了这主。我只是帮人看家护院的。老板有言在先,如果我放陌生人进来,罚我的款不说,还会开了我……这样吧,我给你指条路:你去村里找望富嫂,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她会帮你的。”

他只好转身往村里去。

当年,季中云是被公社指派到鬼柳湾来的。鬼柳湾小学的陈姓老师得重病去县里住院了,公社要知青点派个人代课,并说,如果任务完成得好,下次招工优先推荐这个代课的人。但是那时风传上面正在制定新政策,所有下放知青都快回城了,就没有人响应。知青点的带队队长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答应了。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夏之交,他挑着简单的行李,沿着峡谷走了十五里羊肠小路之后,苍劲的鬼柳树招摇着婆娑的绿叶迎接了他。鬼柳湾小学有四个年级,却只有二十五个学生,是典型的复式教学,而他呢,虽然读过高中,拼音字母都记不全了。但这没有难住他,当他给某个年级上课时,就安排其他三个年级温习课文或做作业,而当他一时卡壳认不出某个拼音时,他就机智地请另一个年级的同学做示范。

他的长处是有音乐细胞,喜欢教学生唱歌,“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实呀实在美”。每逢唱歌学生们都特别兴奋,个个扯着喉咙喊,一张张小脸涨得通红。中午休息时,他喜欢将他的红波牌半导体收音机拿出来,放在讲台上,收听来自北京的歌声。学生们就簇拥在讲台前,跟着收音机唱:“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心怀……”

所以,学生们都喜欢他。

他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没有菜吃。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学校菜园里窝笋西葫芦已下季,黄瓜才开花,辣椒秧刚发杈,只有四季豆稀稀拉拉地挂着几条。而最近的集市也在十五里外,集市上也没啥菜买。

但是有一天,他正为下一顿没菜吃发愁时,发现厨房案板上多了一碗炒腌笋,又辣又脆,很是下饭。他在课堂上发问:“是谁学雷锋给老师送了碗菜啊?”却没有学生承认。过了几天,厨房里又出现了一碗炒蕨菜,糯糯的糊糊的,还是热的,很好吃。还是没有学生承认。他很想向人道个谢,把菜碗还回去,你不能吃了人家的菜,还占着人家的碗吧。好几个晚上,他都搬条板凳坐在鬼柳树下,望着村里寥落的灯火,猜测那几碗菜的来历。那几只蓝花菜碗后来自己消失了,但他很久没能解开这个谜。

季中云走过禾场,跨上台阶,来到那幢老木屋门口。堂屋里,一只鸭梨似的灯泡洒下柔和的黄光。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正围着一张八仙桌吃饭,众多小嘴叭叽作响。那个疤脸女人端着一只搪瓷碗,边吃边招呼着孩子们。因为灯光的照射,她脸上的疤痕不时地一闪,面容就显出一点狰狞的意味。他硬着头皮站了一会。还是那个娃娃头的女孩先发现他,扯了扯疤脸女人的袖子,冲他噘了下小嘴。疤脸女人便转身过来,冲他点下头,闪亮的眼睛显得很和善:“你有事吗?”

“您就是望富嫂吧?是别墅里那个老倌子指引我来的。”他颠三倒四地将他的处境与来由诉说了一番。

望富嫂噢了一声,目光像羽毛一样从他脸上扫过,说:“你还没吃晚饭吧?不嫌弃的话,跟着我们吃几口饱下肚子吧。只是没啥好菜,我们人多,一星期才开两次荤。没办法,青山镇的猪肉都涨到二十六块钱一斤了。”也不待他首肯,她回头找出一只快餐盒,拿上筷子,盛了些饭和菜,递到他手中,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没板凳了,你就坐门槛上吧。”

他于是在门槛上坐下来吃饭。米饭软乎香糯,菜是清炒白菜和家常豆腐,清是清淡了点,但很爽口。望富嫂坐到门槛另一端,陪着他吃。他的心情就松弛下来了,边吃边清点了下孩子,居然有八个,便问:“望富嫂,你家哪来这么多伢儿?”

“都是邻居家的呢,只有毛毛是我孙女,”望富嫂拿筷子指了指那个娃娃头女孩。

“那,您儿子媳妇呢?”他轻声问。

“还不跟那些伢儿的爹妈一样,在广东那边打工,去了好多年了。”望富嫂说。

“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啊?”

“乡里乡亲的,求上门了,管不过来也得管啊,也就是搭个餐,洗个衣,打打招呼的事。我尽力吧,管得几年是几年。这些伢儿也是可怜,父母不在身边不说,还得当心被人贩子拐卖。有两个伢儿书都没读了,一天到晚到处野。不管不行啊。”望富嫂说着叹了口气。

他不由得看了她的脸一眼,那些疤痕后面肯定有故事。

“哎,你说你在鬼柳湾代过课?”望富嫂问。

他点头:“是啊,不过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嫁过来吧?”

望富嫂顿了顿,点点头,又说:“你还记得过去认识的人么?”

“尽管年代久远,还是记得一些的,”他眯起眼睛道,“只是,你记得别人,别人也许记不得你了吧。”

“那也不见得,也许别人还记得你,你却不记得别人了呢?”望富嫂说。

“也许吧。”他说。

吃完饭,孩子们大多散去,留下几个懂事的帮着收拾碗筷。季中云欲帮忙,望富嫂拦住他,将他带进堂屋左侧的房间,说这是她儿子和媳妇的卧室,只有春节回家时才住几天。望富嫂麻利地铺好床单和被子,又带他看了偏屋里的洗漱间,那里有热水器,洗脸洗澡都很方便,嘱咐他洗漱完早点休息。

他匆匆地洗了澡,却并不急于就寝。他在走廊上坐了很久。虽是初冬季节,天气并不冷,夜气里带着腐殖质的味道。在被山岭圈得很小的那块深邃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月亮正以熟悉的姿态穿过一缕缕云彩。他像当年的许多夜晚一样仰望着它。他感觉着冷清,孤独,却并不寂寞。山影里传来夜游鸟的啼号,峡谷显得很空,他觉得少了些什么。望富嫂倒垃圾从旁边过,他随口问,怎没听到有牛铃声了呢?望富嫂也随口回道,鬼柳湾没几丘水田,种田又亏本所以没人种了,不种田就不用耕田了,不耕田哪用得着牛呢?也有人也养过牛的,可是被人偷走后,就再没人敢养了,一头牛大几千呢。

他噢一声,莫名地有些失落。

夜深了,季中云躺在床上,听着望富嫂窸窸窣窣地做事,数了好多遍羊才睡着。

早晨,校车催促的喇叭和学生们的喧闹惊醒了他。他赶紧起床洗漱,刚刚忙完,望富嫂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条放在桌上。她的疤脸冒着热气,看来忙得够呛。等他吃完早餐,校车走了,山村又恢复了宁静。

他也该回莲城了。

他收拾好旅行包,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

望富嫂眼尖,拿起那张票子塞回他裤口袋:“你是没来过鬼柳湾的吧?”

“此话怎说?”他道。

“你不晓得,那时候饭都没吃的,但只要有客人来,就会打荷包蛋,任何人借宿都不要钱的吗?”望富嫂盯着他说。

“我晓得,可时代变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呢,你收钱理所应当。鬼柳湾风景不错,我建议你开个农家乐,休闲吃饭住宿一条龙,到时我好带城里朋友过来玩。”他又将那一百元塞回望富嫂手中。

“是吗?”望富嫂怔怔的,没再推辞,喃喃道,“可是,别说没本钱,这一堆伢儿我都顾不过来呢,哪还开得了农家乐?”

季中云向望富嫂告了別。望富嫂客气地邀他有空再来玩,他答应了。出门前,看到桌上有部红色电话机,话筒上贴着胶布,上面写着电话号码,他掏出手机把号码输入通讯录。也许以后用得上。他开着雪佛兰出了湾口,没见校车回头,便知堵塞的公路已经疏通了,于是他心里也畅快起来。

那天放学之后,他吃过晚饭,坐在鬼柳树凸出地面的树根上,抱着收音机听李谷一唱歌:“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他的心思随着歌声飘渺远去之时,一串清亮的牛铃声由远及近地沿着山路响过来。他没在意,眯着眼睛觑着村子里的袅袅炊烟。牛铃响到他身边,忽然停止了。他转过头,首先看到一双穿草鞋的脚,外露的脚趾头小巧可爱。目光沿着腿杆上移,才见是一个穿白底蓝碎花衬衣的妹子,牵着一头黄牛站在面前。妹子扎两条刷把小辫,红扑扑的脸颊上有浅显的酒窝,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怀里的收音机,眼神闪烁。黄牛昂头挺立不动,嘴边呼出一些白沫。牛膻味直钻他的鼻腔。

“季老师,你的歌真好听!”妹子说。

“不是我的歌,是李谷一的歌。”他更正道。

“是你的收音机唱出来的嘛,也算你的歌。”妹子固执地道。

“这是你的牛啊?”他站起身道。

“不是我的牛,是生产队的牛,”妹子正色道,“我只是负责放它。”

他便学着妹子的口吻道:“是你放的牛嘛,也算是你的牛!”

妹子眼睛就瞪圆了:“报复得这么快啊,硬是吃不得半点亏!”

“嘻嘻,逗耍方(开玩笑)呢!”他咧嘴一笑。

“这还差不多,”妹子乜他一眼,将手中的牛绳呈“∞”字形绾在牛角上,熟练而利索。

“妹子芳名?”

“就你们城里人名堂多,什么方名扁名的,”妹子指着一只从面前飞过的白色蛾子说,“我就跟它一个名字,不过不是虫旁的蛾,是女旁的娥。”

“娥子,好名字!”他赞道。

“呃,你的收音机有多贵?”娥子好奇地戳了他手中的收音机一指头。

“不太贵,三十几块钱吧。”他说。

“啧啧,还不贵,我家劳动一年,队里年终决算还分不到三十块钱呢!”娥子咋舌。

“你喜欢它啊?想要不?”他斜眼问她。

“你送我啊?”娥子白他一眼。

“不送,你嫁我啊,你嫁给我它不就是你的了?”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这话,好像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又逗我耍方!真想嫁你的话,你跑都跑不赢。”

娥子挖他一眼,抓着黄牛的鼻绳往牛栏那边拖,将牛赶进栏后,又将几根粗大的门杠安好,再将一根长竹签插入门杠洞眼中拴牢,然后解开一捆牛草,一把一把往栏中扔。他跟随过去,也学着她的样子扔了几把草。

“娥子,我有件事求你:你帮我到村里问问,是谁偷偷地给我送菜吃呢?”他说。

“有人送你就吃,问它干嘛?”娥子不以为然。

“我总得晓得做好事的是哪个,道声谢吧?”

“乡里土菜又不值几个钱,有什么好谢的,”娥子眨眨眼道,眉一扬,“不过,我可能猜得到谁做的好事。”

“谁?”

“田螺姑娘啊!”娥子笑道。

“好啊,你也逗我耍方!”他佯作生氣,不轻不重地拍了她肩膀一掌。

“好哒,不逗耍方哒,你帮我个忙吧,我转身后你撒泡尿到牛草上去,有咸味牛吃得多些。牛一老就胃口差,没那么肯吃了。”

娥子说完,拍拍衣襟上的草屑,转身走了。

他遵照娥子的嘱咐,隔着牛栏门,憋着劲将一泡热尿射在牛草上。黄牛果然吃得很香,边吃边打响鼻,很惬意。

被谁拖进比心微信群的,季中云已经记不得了。他很少到群里逛,几乎没有和群友聊过天。群里那些人不是热衷于发红包抢红包,打打情骂骂俏,就是频繁地发自拍照,或者时不时地贴几首时政题材的老干体诗,陈词滥调,没啥意思,纯粹是刷存在感。但从鬼柳湾一回城,他也将那几张手机拍的鬼柳照片发到群里了,立即收到一串翘拇指和玫瑰花的表情符,点赞和恭维者众,都说拍得好。所谓的好,也许因为鬼柳树的姿态虬曲苍劲,树下的水潭泛着波光,还有就是它笼罩在淡淡的暮霭里,有一种神秘感吧。

未几,那个叫吾语风的女群主就来和他私聊了,好奇地询问了鬼柳树的来历。他便将他的鬼柳湾之行作了详细的介绍,不仅说了鬼柳树,说了他的代课历史,还说到了望富嫂和在她家搭餐的孩子们,甚至还说到了望富嫂脸上的疤痕和津津汗气。

聊完天,季中云握着手机发了片刻呆。他忽然觉出,望富嫂那双被疤痕包围的眼睛,跟记忆中娥子的眼睛有些相似,都是那样清澈发亮。

难怪她的疤脸并不吓人,反而有几分亲切。

可惜她并不是娥子。

两天后,吾语风在比心群里发布了公告:为提升本群存在的意义,活跃群友的业余生活,决定选择一个星期天,开展一次去鬼柳湾观光并向留守儿童献爱心的活动,每个参加者认捐一百元,以购买书包文具和儿童读物,到时统一分发;午餐和汽油费亦实行AA制,费用均摊,多退少补,有意者请与群主私信报名。季中云马上报了名,并且愉快地接受了负责联络的任务。他拨了望富嫂家的电话,那部红色电话机在他想象中震响,并被望富嫂抓起了话筒。

“望富嫂吗?我前几天来过的老季呢。”他清清嗓说。

“季老师啊,”望富嫂显得很意外,“有事吗?”

他急切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有点语无伦次。他一急切总是这样。望富嫂半晌没吱声,他感觉她的脸掩蔽在黑暗里,似乎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她才发不声来。他喂了两声,望富嫂才回应道:“事是好事,难得你们有这份心……可你们的中饭有点伤脑筋呢,乡下没啥吃的,我星期天还要管伢儿,怕忙不过来。”

他便说,如今城里人就喜欢吃乡下的家常菜,什么南瓜萝卜磨芋豆腐酸豆角泡辣椒,都是好东西,有啥吃啥,不必特别准备的。荤菜嘛,从青山镇过时带点肉和鱼来就是,他会多买点,让伢儿们也跟着开开荤。还有,他会帮她的厨,顶多也就三桌饭,不用伤脑筋的。

望富嫂又沉默一会,才嗯了一声。

于是,在一个干燥而清朗的星期天,七男十女共十七人分乘四辆SUV直奔鬼柳湾。季中云坐在头一辆车里,边引路边向群主介绍当年下乡当知青的趣事。经过青山镇菜市场时,他下车买了六斤鲜肉和三条斤把重的鳊鱼。上午十一点,车到鬼柳湾,在鬼柳树前的公路旁依次停下,群友们迫不及待下车,纷纷拿出手机相机拍个不停。并不年轻的女士们争先恐后以鬼柳树做伴摆pose,或搂抱或倚靠或飞吻,搔首弄姿作少女状,围巾帽子拐杖全成了她们的道具。季中云见状不禁莞尔,遂提了肉和鱼,兀自先去望富嫂家。

季中云直接进了厨房,将肉和鱼搁在案板上。望富嫂系着围裙正在淘米,冲他一笑,脸上的疤痕似乎也跟着亮了一下。他回报以笑,绾起袖子要剖鱼,望富嫂却将他推开:“莫脏了你的手,我请了张老倌来帮忙,他的厨艺比我好。”说着,朝灶前努了努嘴。

季中云这才发现那个核桃脸的老倌子在灶前续柴烧火,便拍拍手说:“那就有劳二位了。到时候还请望富嫂把孩子们招呼拢来,群主想搞个小小的捐献仪式。”

望富嫂说:“伢儿们用不着招呼,到吃饭的时候自会拢来,你去招呼你的那些人吧,十二点半开饭。”

他便回到鬼柳树下去。群友们已与鬼柳树亲密接触完毕,下到溪水边去了。他们玩兴大发,除了拍照留影,还摘了野花编成花环往头上戴,还在水潭上打水漂,还翻开一块块水中光滑的石头,捕捉可能会有的小鱼虾。季中云刚到溪边,吾语风呀的一叫,举起一只螃蟹直摇。群友们都围了过去看稀奇。他忙喊:“小心它夹你的肉肉啊!”吾语风却得意地道:“不怕我有经验,指头捻着它的屁股后呢,夹不到我!”又说,“老季你在这代课时,也抓到过螃蟹么?”季中云便脖子一梗道:“当然啦,你把锅架上了,都来得及到溪里捉一盆螃蟹鱼虾回来呢!”其实他过于夸张,那时候田里农药就用得多了,溪里螃蟹很少的。现在田土大多抛荒,自然生态却因此比过去好多了。有人唱起了流行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哎老季,你代课时也遇到过村里的小芳吧?你晚上备课时也有红袖添香吗?”季中云心里一格登,不由得烧红了脸,犟嘴道:“教那个时候的小学不用备课的。你以为走到哪都有小芳啊?”就又有人帮腔:“是呀是呀,即使有,那也是老芳了不是?”众人哄然大笑。一群人拉拉扯扯,说说笑笑,玩玩走走,往鬼柳溪上游而去。遇到那幢翠竹掩映空寂无人的白色别墅,便又感叹一通,羡慕一通,拍照一通。峡谷最里头还有两个自然村,风景也挺美的,但季中云领他们只走了里把路便折回村子里了。他们对那些墨黑歪斜的老木屋和废弃不用的磨盘和石臼也产生了兴趣,又是一通议论,一通指点,一通拍照,相机与手机争功,鱼尾纹与法令弧共呈,兰花指与马桩步齐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季中云才领大家去望富嫂家。

堂屋里摆了三张方桌,靠背椅已围桌摆好,菜肴也已上桌。孩子们都聚集在阶基上,好奇而又怯生生地打量着城里来的客人。季中云以高吭的嗓门向群友们介绍了望富嫂和受她照顾的孩子,生动地讲述了他借宿的经历,特别强调了望富嫂对孩子们的关照和不易;又郑重地向望富嫂和孩子们推介吾语风和群友,说他们不仅仅是来送爱心,也是来寻找人生意义的。望富嫂领着孩子们鼓掌欢迎,热情而周到,像是从电视里学来的。接着,季中云自兼司仪,宣布比心群关爱留守儿童活动正式开始。他先请群主吾语风致辞,然后请八个孩子排好队,逐一来到吾语风面前,接过她逐一递给的新书包(书包里装着一盒巧克力、一个文具盒和两本童话书)。然后,所有人在门前禾场里合影留念。八个孩子蹲第一排,望富嫂、吾语风坐第二排居中,季中云站在她们身后。孩子们帮着扯起一条吾语风带去的横幅标语,红绸布上一行醒目的白色宋体字:比心群献爱鬼柳湾。单反相机与智能手机轮流拍照,“茄子”喊了一声又一声,所有的嘴巴都咧出了开心的笑容。合影过后,群友们还舍不下那些女伢儿,一个搂一个,或者几个共一个,比出剪刀手,照了又照,不少人当即就发了朋友圈。直到尽兴,大家才进屋用餐。

季中云拉着望富嫂和吾语风坐一桌。客人们的饭桌是摆了酒的,本地酿的红薯酒,酒精度不高。季中云本不善酒,但这种场合,免不了要敬酒和被敬。他连敬了望富嫂三杯。群友们也都轮流过来敬望富嫂,敬酒词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看望富嫂的脸。季中云很快就晕晕乎乎了,醉眼朦胧中,望富嫂的脸也红通通的了,脸上疤痕因发亮而愈发地明显,令他不敢直视。

酒席直到下午两点才散。季中云红光满面,特别兴奋,他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该回城了,望富嫂送他们上车。他故意落在所有人后面,悄悄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在望富嫂孙女毛毛的手里。毛毛却转身将红包悄悄塞进奶奶手中。望富嫂又悄悄地将红包塞回他口袋。

“一点心意而已。”他说。

“心意我们领了,”望富嫂顿了顿,皱了皱无眉的眉头说,“季老师,以后我还是欢迎你来玩,但是这样带人来搞活动,就免了吧。”

“为什么?”他颇感意外。

望富嫂想了想说:“一,村里的留守儿童不止这几个,你只慰问我,不慰问别人,别人会说闲话的;二呢,这些伢儿缺的不是书包,他们缺的东西你们弥补不了;三,怎么说呢,你们这一来,搞得我心里很累。说不出的累。”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季中云一时哑口无言。

那个遥远的星期天,季中云没有上课,也没有回知青点。他一个懒觉睡到十点钟才起床,下了碗面吃后,端着脸盆去溪里洗衣。路过牛栏门口,忽听见娥子在牛栏阁楼上哼歌。他便扯起喉咙喊:“娥子,你在上面干啥?”

娥子的声音飘落下来:“我拿稻草垫牛栏呢!”

他问:“你的牛呢?”

娥子说:“它耕田去了,牛栏刚出完粪,我得帮它垫上。稻草捆码得好紧啊,我怎么抽都抽不出,你上来帮下忙好不?”

他往上瞟瞟:“好是好,可怎么上来呢?”

“爬上来啊,我一个妹子都上得来,你后生家更不在话下了。”娥子说。

他于是放下脸盆,踩着牛栏门上的横杠爬了上去。阁楼上的稻草堆得很高,差不多抵着了杉木皮盖的屋顶。娥子倚靠草垛站着,天气有点热,她的脸红得像一个硕大的桃子。他观察一下说,你要抽最上面的稻草才能抽得出来呢。娥子說,可我手短够不着啊。他想了想,蹲下身子说,来,你踩我肩膀上,就够得着了。娥子便双手扒着草垛,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踩到他左肩上,又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脚踩到他右肩上。他闻到了她的脚板散发的汗香味,不由得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挺身,慢慢地,颤颤悠悠地,肩扛着娥子站立起来。娥子双手抓住最上面的稻草捆,用力一拉,一捆稻草就抽出来了。但与此同时,她失去了平衡,身体朝后一仰,啊呀一声惊叫,和那捆稻草一起滚落下来。他被砸倒了,眼冒金星,匍匐在地,脑袋里嗡嗡响。愣怔一会,他侧转身体,瞪大眼睛。娥子躺在旁边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受伤了,却发现她沾了满头的稻草屑,咧嘴笑着,两眼盯着他,眸子里有火苗在闪耀,显得很顽皮。她的身体喷着炽热的类似炒米的香气,与牛粪和稻草的气息羼杂在一起,熏得他些微地晕眩,却又格外陶醉。他强烈的心跳像一只鼓槌敲得胸腔嘭嘭作响。娥子的左手掌搁在他面前,几根手指动了动,他啥也没想,就伸手抓住了它。它汗津津的,他用力捏着,也不怕娥子被捏疼。他将它拖到自己胸前,伸出舌头舔它。但他刚尝到一点咸味,娥子就将手抽回去了,低声道,沾得有牛屎呢。这话似乎给了他某种借口,不再贪恋她的手,而是撑起身子,将自己的脸投入到她柔软灼热的怀里。他在她胸口拱动,用脸蹭她的胸脯,呼吸她身上的芳香之气。她的手抚在他后脑壳上,他胆子更大了,一手搂住她的颈子,别一只手蛇一样从她衣襟下面钻了进去。她的的确良衬衣里,套着一件贴身的短袖娃娃衣。那时,女知青中间已流行起被男知青戏称为武装带的乳罩了,而乡下女子,都还穿这种叫娃娃衣的内衣。她扭动一下身体,并没有制止他。于是他的手开始一次惊心动魄的旅行,直到他握住她的乳房,两张嘴也噙在了一起,才停住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娥子推开他,低声说:“你下去吧,我还要做事。”

他凑过嘴,想来个告别一吻。

“一口洋藿味!”娥子轻拍一下他的嘴巴。

“昨晚不知哪个送了碗酸洋藿来,放在面条里很好吃,”他解释道,又问,“那个好心的田螺姑娘不会是你吧?”

“你说呢?”娥子白他一眼。

“不管是不是你,我都深深地感谢你。”

话刚出口,他眼睛忽然有点发辣,泪也流出来了,便赶紧溜下阁楼,跳落到牛栏门口。端起脸盆欲去潭边,又冲阁楼上说:“娥子,你不是喜欢听收音机么?夜里来学校吧,我专门放给你听。”

“好啊,只要你不怕人说闲话。”娥子说。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说。

于是,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天黑。吃过晚饭,他心神不宁地在鬼柳树下徘徊,眼睛往通往村里的石板路上睃。他晓得饭后是女人们最忙的时刻,他得耐着点性子。天彻底黑了,他回到房中点燃一盘蚊香继续等待。但是,娥子并没有来。

第二天晚上,他已经不指望娥子来了。他就着马灯看了一会新版的《红岩》,门笃笃响了两声,像是被鸟啄了两下。他赶紧打开门。娥子不看他,低着头进门来。他关上门,抓起她的手握着。她的手像只温暖的小老鼠。她穿的还是那件白底蓝碎花的衬衣,素雅干净,全身散发着肥皂与她身体特有的炒米气息。她将脸贴在他胸前,他便搂住她,低头亲她的脑门与头发。接着他的手不老实了,欲往她的衣襟里钻,她拦住他,往窗户望了一眼。他心领神会,关上窗户,吹灭马灯,然后牵着她,坐到床沿上。他捧起她的脸。她的眼眸在黑暗中羞涩地闪烁。他们搂抱着,两张嘴咬在一起,吮吸,喘息,不知有多久。后来他们身上都被汗濡湿了,便七拉八扯脱下了衣服。他发现她并没有穿娃娃衣,她裸露的身体在暗夜里闪着迷人的白光。他们倒在床上,翻滚,舔舐,抚摸,颤抖。他还是个黄花伢子,并没有经验,只是无师自通地乱动。他身体鼓胀,两眼灼热,一边亲她一边想往某个神秘地方去。忽然,她哎呀一声轻呼,伸手抵住他。

“弄疼你了?”他歉疚地低声询问。

“没事,”她埋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你莫进去,好吗?”

“为何?”他嘴里喷着炽热的气息。

“我……要留给我男人的。”娥子说,“你要不是知青就好了。”

他嗯一声答应了她。他懵懵懂懂的,却又好像理解了她的心思。他不怨她,反而以更大的激情搂抱她,磨蹭她,亲吻她,将她的身体弄得到处都是涎水。情欲并没有烧焦他的脑子,他用全部的心力恪守着承诺,不让自己进入那块禁地。他只是将她和自己折腾得大汗淋漓,疲惫不堪。控制不住的抽搐过后,他们手拉手静躺了一会。

夜深了,他才将娥子送出门外。

这时,他才发觉他们忘了听收音机,而且他还发现,他大腿上沾有一点点血迹。

吾语风就鬼柳湾之行写了篇文章,配上十数张照片,不仅贴在微信群,还发到了莲城网的论坛版块上,一时赚了不少的赞美之辞。《莲城晚报》的记者据此发了一条消息,说这是群众性公益活动的新气象,表明新时代的道德水准在提高。吾语风又把这条消息链接到群里,便又引来一大波点赞和献花。季中云潜水静观,没有吱声。在他看来,那些文字都有些矫情和夸张。不同的立场,就有不同的看法。就像那棵树的俗名叫鬼柳,而它的學名却叫枫杨树一样。吾语风私信他,说有别的群也想搞一次同样的活动,想请他再做一次向导和联络人。他立即婉拒了,他不想也不能违背望富嫂的意愿。

他庸庸碌碌地过着日子,上网,遛达,或者去街边棋摊上下棋。不时地,他会想起那棵老态龙钟的鬼柳树,想起望富嫂那张瘢痕累累的脸。不过,他暂时不想去鬼柳湾了,或许,再也不会去了。

这天季中云去单位参加党员政治学习,规定人人都要发言,为避免打扰,他按要求将手机设成了静音。学习完后,才意外地发现望富嫂给他打过电话。他没有告诉她手机号码,大概她是翻了座机的来电显示回拨过来的。如果不是有啥急事,她应该不会找他,毕竟,也就是两面之交而已。他连忙回了望富嫂的电话,可是没人接。她招呼伢儿们吃饭的忙碌身影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晚饭过后,他关上书房门,再打电话,通了。

“望富嫂,找我有事?”

“有件急事,你见多识广,想找你讨个主意……”

“啥事啊?”

“我后来一想,你可能也没啥好办法,就不烦你操心了。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有空来玩吧!”望富嫂很客气地说,哒一声响,搁了电话。

望富嫂的口气不光变得生分,还透着股无奈。这愈发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反正他也没什么事,第二天一早,就又开着他的雪佛兰出发了。连去三次鬼柳湾,已经是熟门熟路,汽车引擎响得均匀,车头像个楔子直往峡谷里钻。季节已是深冬,溪边鬼柳树比上次更显苍老,而且一片叶子都没有了,唯高高的树杈上挂着一个浑圆墨黑的老鸹窝,整棵树就像画出来的,老鸹窝就像画家挥毫时不小心滴上去的一滴墨。

他直奔望富嫂家。

见了他,望富嫂多少有点意外,眼睛连眨了几下,给他冲泡了一碗自制的擂茶。她显然也知道他的来意,指指禾场说:“看到她么?”

有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孩沿着禾场边缘转圈,边走边踩踏自己的影子,嘻嘻傻笑,脸像苹果一样红润光滑。

季中云点了点头。

望富嫂叹息一声道:“她叫菊英,是个可怜的女伢呢。两三岁的时候得了场重病,不晓得是脑膜炎还是什么症,把脑子烧坏了。也读不了什么书,勉强读了个一年级。她妈不喜欢她,有一年跑出去打工,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有现身。她爹呢,把她扔给她奶奶带着,也跑出去了,边打工边寻找她妈,只在过年时回来。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她奶奶中风死了,她爹王大贵便将她托给我带。我也老了,能力有限呢。我还没答应,王大贵将她往我屋里一丢就跑掉了。有啥办法,都是邻居。一个女伢,总不能让她像野猪一样敞养吧?一个月才给我四百块钱托管费,哪里够?这都不算啥,人家把女伢交给你,你得负天大的责呢。这女伢,倒是胃口好,有啥吃啥,每餐都吃一大钵饭。她不长脑子长身体,十四岁的人,看得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了。可是……”

“怎么了?”季中云问。

望富嫂皱起眉头说:“这一向,她老是作呕,前晚我招呼她洗澡,老是感觉她肚子有点大。”

“怀孕了?”季中云愣了神。

“有点像呢,”望富嫂焦虑不安,“要真怀孕了,我怎对她爹交代啊!”

“你先别急,有怀疑对象吗?”

“村里的人大多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男人都没几个。”望富嫂说着望了望那幢白色别墅。

“那个守屋的张老倌?”季中云很敏感。

“我可不敢乱怀疑。张老倌也算个好人,我有啥事都肯帮忙,伢儿们也喜欢到白屋里去耍。有时我要上山做功夫,不放心菊英一个人在家,就托他照看一下。张老倌还时常给伢伢们买棒棒糖吃……可是人心隔肚皮,天晓得哪个畜生作的孽啊。季老师,我可怎么办?”望富嫂双手在围裙上乱搓,已是六神无主。

“还是先让医生看下吧,也许得病了呢?确诊了再说。”季中云建议道,“我带你们去镇上卫生院吧。”

“要去就去县医院,远不了几步路。镇卫生院都是熟人,菊英不晓得丑,我还怕人嚼舌头呢。”望富嫂说。

季中云匆忙地将那碗擂茶喝了,然后带望富嫂和菊英去浮山县医院。上车前,望富嫂还不忘用电饭锅煮上饭,将两碗腌菜也热在锅里,那是给两个没上学的伢儿留的午饭。他让望富嫂坐副驾驶座,可她屁股刚落座,又跳下车,坐到后排去了,一只手紧紧搂着菊英。她生怕菊英乱动,弄坏了车上的东西。为了赶时间,季中云把车开得飞快。乡间公路虽然狭窄,但来往的车少,几乎不要会车。

用了不到五十分钟,就到了县医院。季中云奔到窗口挂了号,才转身带着望富嫂和菊英去妇科诊室。这时候就诊的人已经不多,不一会,喇叭里就叫了菊英的号子。望富嫂牵着菊英进了诊室,他在门外等着。隔着门,他听见医生问菊英的年龄,望富嫂怯怯地回答十九了。有人朝季中云看,诧异的目光虫子一般在他脸上爬,痒痒得不舒服,他只好绷紧了脸。

她这一说,果然有蚊子在他脖子上叮了一口,痒痒得难受,伸手一挠,马上起了一个小包。她搂住他,伸嘴含住他脖子上的小包吮了几下,吐掉,又涂了些口水在小包上,替他轻轻地揉。

他的冲动慢慢平复下来。

“娥子,怎不来我那听收音机了?”他问。

“村里有人说闲话了呢,”娥子低声道,“我妈都说,我对你太好了,对你对我影响都不好。你很快就要离开鬼柳湾的。”

“你舍得我么?”他抚着她的头发问。

“舍不得又如何?”娥子仰头看他。

“你能等我四年么?”他说,声音发虚,“我要考大学,四年后就毕业工作了。”

“我等不了你四年,即使我等得了,到时候,你更不会要一个乡下老姑娘了。”娥子说。

季中云一时无语,只好以抚爱代替语言。他的右手变成一只贪婪的蛇,再次钻进她的衣襟。但她坚决地将他的手抽了出来:“走吧,还不走蚊子咬你一身坨,城里人肉嫩。你的粮食还在路边呢,当心别人拿走了。”

他只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她。

十一

回到莲城,过了十来天,季中云给望富嫂电话,打听事情的进展。望富嫂说,村委会还没开会,不是村主任外出,就是别的人有事,总也凑不齐人。菊英的肚子一天天长大呢,她很焦急,找过胡旭伟几次。胡旭伟说,这么重大的事,他不能搞一言堂,必须集体研究决定,要她再等等,她若等不了,怕担责任,就自己先跟王大贵通报一下吧,不过王大贵的火暴脾气她是晓得的,莫要搞得你脱不了身噢。她又找了村里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却说,他听村主任的,村主任说要开会研究,那就研究了再说。季中云说,那你就只有再等等。望富嫂说,除了等,我也没别的办法。

又过了一周,季中云再次电话询问,仍然没有结果。

望富嫂说这几天村主任人影子都不见了。

季中云说:“他是不是有意拖延啊?”

望富嫂说:“他也是怕得罪人,不晓得哪么搞好,先拖一下再说吧。”

季中云追问:“他怕得罪谁啊?”

望富嫂细细地诉说起来:“你看见那幢白楼了的,晓得它是哪个的么?王雄诚的……对,就是那个省城的房地产大老板。以前呢,他还在县里的建筑队做泥瓦工,后来几搞几搞不知怎么就发财了,电视上都看得到他和领导开会握手了。他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却在老家修了这幢别墅。对村里还不错,前些年村里的公路硬化,他捐了几十万。他一回来,湾里人都会收到他的红包。人是蛮讲客气的人。可是,你晓得那个帮他看屋的张老倌是谁不?他舅舅。”

“哦,”季中云思忖片刻说,“难怪村主任畏手畏脚。”

“可是菊英肚子一天天大,怎办啊?”

“你也只能依靠组织,再等等吧。”

“我也只有等了,”望富嫂叹口气又说,“不好意思,让你跟着劳心费神。”

“这倒没啥,我反正一闲人,路见不平一声吼是应该的。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我也帮不了更多的忙。”季中云说。

望富嫂沉默片刻,说,“季老师,以后你就别管这个事了。”

季中云想,可能是他电话打多了,给她增加了心理压力,便说:“行。”

放下电话,季中云感觉怪怪的,有点儿轻松,又有点失落,似乎有点不对头,又说不出所以然。脑子里,一忽儿,是望富嫂愁云密布的疤脸,一忽儿,是菊英稚气无知的傻笑。他打开微信,去比心群瞎逛。也不说话,潜着水,看人家发各种表情符,互相调侃或打情骂俏。有人发了红包,他好玩似的伸手抢了一个,居然是最大的一个红包,只好发了一个谢谢的表情。他一露头,吾语风便来找他说话,问他这一向在哪做隐士,不会是又到鬼柳湾去了吧?他没有否认,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群主,你若遇上乡下留守女孩被性侵了,会如何面对?刚刚发到群里,立觉不妥,马上撤回了它。吾语风随即大叫,你什么意思啊,忽然说这么沉重的话题还秒删?按群规谁撤消息谁发红包,赶快!

他只好发了十块钱的红包。

这天天气阴沉而干燥,季中云散步去了体育馆。一群人在学鬼步舞,他也跟着鬼跳了一会,折腾出一身的汗。但他还是没有办法不想那件事,于是再次拨通了望富嫂的电话。他刚喂一声,就听到有女孩在哭,便大声问:“望富嫂,谁在哭啊?”

“我家毛毛呢。我打了她一巴掌。唉,这帮女伢真不懂事,要她们莫去白楼里耍,我一转背,她们就又去了。还不是张老倌的棒棒糖哄的?要不是发现她兜里的棒棒糖,我还蒙在鼓里!怎么办呢?我又不能把她们拴在裤腰带上啊?”望富嫂焦急万分。

“村里还没开会研究吗?”他问。

“没有呢。”望富嫂说。

“那不能再等了,你赶紧带上菊英和她的病历本去派出所报案吧!”季中云急促地说。

“好,我听你的,明天我们就搭校车去镇上。”望富嫂说。

十二

娥子好久没来找他了,连从窗户里看他上课都没有过了。他只能凭牛铃声来判断她的行踪。牛铃由近及远,那是娥子牵牛出去了;牛铃由远及近,那是娥子放牛归来了。他觉得娥子是有意不打扰他复习高考功课。她为他的前途着想呢。于是那丁丁咚咚的牛铃声,慢慢地把他的心敲安静了。

这天夜色静谧,黄牛和它颈下的铜铃都已睡着,只有萤火虫在他桌前飞舞。他埋头做着数学题,忽然感到外面有人影移动。凭窗一望,只见娥子站在鬼柳树下,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身子。见她并没有过来的意思,他便出门迎了过去。一到她跟前,他就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她的手不安地抽了一下,并沒有抽脱。他将嘴凑在她热乎乎的颈子里,嗅了嗅,然后去亲她的嘴。

但是娥子伸手挡开了。

“季老师,我要嫁人了。”娥子捏着衣角说。

“嫁给谁?”他有些发懵。

“你可能认得,公社供销社的老赵,下巴上有块胎记的那个。”娥子说。

“他不是有堂客吗?”他讶异得很。

“前不久得病死了。”娥子低下头。

“你这是填房呢,他比你还大这么多。”他嗡嗡地说。

“他是吃国家粮的啊。”娥子说,“他要我下个月就过门。”

“那,那,那恭喜你啊!”他结巴起来,松开娥子的手。

娥子抬头看看他,转身欲走,他扯她的袖子:“等下,我要送你一个礼物。”说罢,急忙跑回屋里,提起收音机返回娥子身边,再将收音机的皮套带子像挂书包一样挂在娥子肩膀上。但是,娥子随即将收音机取下,挂回他的肩上。

“它抵老赵一个月工资呢,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娥子说。

“我的礼物,你必须收。”他发起犟来。

“我不能收。”娥子噘起了嘴。

“真不收?”他瞪著她。

“真不收。”娥子说。

“那好,你不收我就砸了它!”

“真砸?”

“真砸!”

他声音沙哑,两眼发烫,抓起收音机,高高举起就要朝鬼柳树干上砸。

娥子夺过收音机道:“我服了你好不?比黄牯还犟……你以为,只有你心里不舒服?”他心里一股热浪往上涌,将收音机重新挂在她肩上。他想给她最后一个拥抱,但手臂抬起来,却变成了招手再见的动作。透过夜色,他看见娥子眼里闪着泪光。娥子转身走了,摇晃的身影慢慢变小,模糊,最后融入墨黑的山影里。

第二天下午,厨房饭桌上又有人送来了一碗菜。娥子从没明说是她送的,但他晓得是她。屋后有条小路与她家相连,她总是趁他上课时送来,不让他看见。这回是一碗姜末炒磨芋豆腐,还是热的,又香又软很有弹性,含一片在嘴里,就像含着了她的唇。他吃着吃着,一串热泪簌簌滴落在胸前。

这是他最后一次享用“田螺姑娘”送来的菜。

十三

季中云想知道望富嫂报案的后续情况,给望富嫂打电话,没人接。在不同时段连打了三次,都没人接。到打第四次的时候,望富嫂接了,但不说话,迟疑了一下就挂掉了。

他听到了她的喘息声。

她为何不说话呢?他纳闷得很。

纳闷中的他却意外地接到了胡旭伟的电话。

“季老师吗?我胡旭伟呢,我找望富婶要了你的号码。是我要望富婶莫跟你联系了的,一呢,是村里有些闲话呢,你对鬼柳湾的感情,对望富婶的关心,我都理解,但别人的口我又堵不上;二呢,这件事太敏感,把你牵扯进来不好,再说你又不了解情况,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报案的主意就是你出的吧?当然合理合法,但是呢,不合适。你们以为,我不管不问一拖了之?发生在我地盘上的事,我躲得了么?得容我慢慢想办法嘛。原本想把事情悄悄解决掉,也不会带来啥负面影响。这下好,你一报案,派出所就只能传唤张老倌了,张老倌不承认,你又没证据,凭什么就认为作孽的是他呢?你也不能冤枉好人是不是?事情张扬开来,不就搞得各方都没面子了?维护稳定是头等大事,现在我只能尽量消除影响,封锁消息。我已经陪望富婶带菊英去县里做了人流,也没跟王大贵说。我认为,这才是对受害者及其家属的保护,以避免他们受二次伤害。菊英虽说脑子不清白,长大了还是要嫁人的嘛,没人知道,就等于没有发生。万幸的是,村里晓得此事的还只有我们几个。我给您电话的意思,就是请您也帮我们保密,最好,您不要再来鬼柳湾了,您就抽身吧,不要搅和在这些麻烦事里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想法毕竟不一样的。”

胡旭伟语速快得让季中云插不上嘴。气愤令他血压增高,脑子嗡嗡响,到后来几乎听不清手机里的声音了。他觉得胡旭伟所有的话都在掩盖真相,庇护那个不该庇护的作孽者。胡旭伟还没说完,他就摁掉了电话。

居然还不让他去鬼柳湾了,他偏要去。

谁没有个脾气呢?他的犟脾气上来了。

第二天,季中云开动他的雪佛兰,再次去鬼柳湾。路过青山镇时,他到小超市里买了两罐澳洲奶粉一篓本地鸡蛋。做了人流的女伢得补补身子。车入湾口,黝黑的鬼柳树像个人似的,远远地迎了过来,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冷风嗖嗖,路边枯黄的茅草摇曳不已。一进望富嫂家,就见菊英坐在堂屋里看电视,脚搁在电烤炉上,回头冲他笑了一下。他也冲她笑了笑,听见隔壁菜刀响,便循声去了厨房。望富嫂在砧板上剁腌菜,一见他,就将菜刀放下:“怎么又来了?”

“我不能来吗?”他说,将奶粉和鸡蛋放在案板上。

“又让你破费了。”望富嫂叹口气。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他盯着望富嫂的眼睛。

“我一个乡下堂客,有什么办法?只能听村里的。”望富嫂双手在围裙上搓。

“那个人没有绳之以法,你就不担心毛毛也受祸害?”他问。

“村主任说了,会跟王雄诚商量,换个人看屋,把他舅叫回老家去。”望富嫂说。

“他舅老家也有女伢的。”他说。

“作孽的还不定是他舅呢。”望富嫂怔了怔说,“求你莫来了,不关你事,惹一身骚不值。我虽然一脸的疤,但还是要面子的。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更不想别人说三道四,沾一脸口水沫。”

“好,我不来了。”

他心里一堵,便转身出了门。埋头一阵乱走,抬头一看,竟来到了白色别墅前。他并没想来,是他的脚擅自带他来的。铁栅门上的小门半开着,院落里空空荡荡。他钻进小门,穿过两排墨绿的罗汉松,探头探脑地来到别墅走廊上。一个穿蓝色羽绒衣因而显得很臃肿的人从屋内闪出,叫一声:“喂,姓季的你走错地方了吧?”季中云定睛一瞧,才认出是守屋的张老倌。脸还是那张核桃脸,却泛出一些红晕,好像刚喝了酒。脚上的解放鞋也奇怪地变成了年轻女子穿的棕色雪地靴,露出白绒绒的毛,显得很滑稽。两只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珠闪着诡谲的光。

“走错地方不要紧,但有些事做错了,那就有大麻烦了。”季中云说。

“确实,管闲事的人总有一天会惹麻烦。”张老倌道。

“做人是有基本底线的,人在做,天在看。”他盯着张老倌说。

“莫跟我打官腔,我只晓得某些城里人自己一屁股屎都没擦干净,还说别人臭!跟那么丑的老堂客搞到一起,胃口还真的不一般啊。”张老倌咧着一口黄牙。

“你,”季中云举手指着他,浑身乱抖,“混账东西!”

“我混不混账,都不关你事!请你滚出门,不然我叫黄狗赶你了!”张老倌说着便唤了一声,“黄儿出来!”

立时,大黄狗从屋后窜出,冲着季中云汪汪直吠。他赶紧转身,可他刚到铁门前,还没迈过门槛,就被黄狗咬住了裤腿。他朝后猛踢了一脚,纵身跳到门外。由于用力过猛,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右手掌在地上蹭破了一块皮,生疼。他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向鬼柳树,走向他的车。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到他灼热的额头上,冰凉冰凉像虫咬。山谷间迷迷茫茫一片浑沌,他只能压抑情绪小心驾驶。汽车引擎轰隆作响,将他满腔的气愤发泄了一路,直到进入家门,他都没有平静下来。

夜深了,季中云还意绪难宁,便打开电脑写了一个帖子,以“流浪的风”的网名发布在莲城网的论坛上。他没有发比心群,他觉得让那些群友知道没多大意义。他仿照某些网络大咖的行文风格,给帖子取了一个惊悚的标题叫“鬼柳湾有鬼”。他简略而又杂乱地写了事情经过。他还是谨慎的,除了鬼柳湾这个地名是真的,所涉及的人都用了化名。其实鬼柳湾的名字都不太真,它只是口头称呼,书面称呼是贵柳村。并且,他没有把自己摆进帖子里去,只说晓得有这么一回事。他想引起某些实权人士的注意,同时也发泄一下自己的激愤之情。他的结束语是反问句:难道我们可以让作孽者逍遥法外,让留守女童继续留在被性侵的危险之中吗?

十四

娥子出嫁那天他正在上课。听到唢呐锣鼓响,出门一看,一行人摇摇晃晃从村里逶迤而来。响器班子在前,娥子和送亲的人在后。来到鬼柳树前,有人将一挂千子鞭扔在树下,噼噼叭叭炸出一片红色碎屑和蓝色烟雾。学生们涌出教室,和他一起站在走廊上,向新娘行注目礼。娥子穿件短袖红衬衣,手里撑把红尼龙伞,脸蛋映得红彤彤的。她从他很近的地方走过去,但她不看他。他很想她望他一眼,但她固执地低垂着头。他嗅到她的气息飘然而去。他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背影了,忽然她手中的伞往左一偏,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他的心霎时像被猫爪抓了一把:她笑得很难看。他呆木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湾口之外。傍晚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听到了悦耳的牛铃声,但放牛人变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倌子。望着黑黢黢的牛栏和同样黑黢黢的鬼柳树,他心里想,娥子有没有把他的收音机也带走呢?

十五

帖子发了也就发了,季中云没有多想。

翌日下午,他正躺在沙发上小憩,被微信语音通话铃吵醒了。

吾语风用她那与肥胖身体极不谐调的尖细嗓子连珠炮地发问道:“老季啊,莲城论坛上那个帖子是你写的吧?那个流浪的风就是你吧?这个鬼柳湾就是那个鬼柳湾吧?写的就是上次我们捐过书包的望富嫂和她托管的女伢儿吧?唉呀呀可不得了啦!”

他很惊讶:“你怎么晓得的?”

吾语风说:“我怎么不晓得呢?有人都转到群里来了呢!论坛上更是炸翻了天,跟帖的都有十幾页了,说啥的都有!不是我说你啊老季,你太没政治敏感了,这种负面新闻在网上说得的么?会惹麻烦的!你这是给别有用心的人提供口实呢,搞不好连我们比心群都会封掉!转到群里的链接我都删了,我还是那句话,群里不准乱议时政、不准乱议时政、不准乱议时政,重要的话说三遍!你赶紧上论坛去看看吧,我强烈建议你也马上把帖子删掉!”

他连忙去书房上网,进论坛一看,跟帖已增加到二十几页。他匆匆浏览了几页,确实说啥的都有,有咒骂作孽者的,有同情哀叹受害者的,也有指责发帖人只顾发帖吸引眼球,却不自己报警的。更多的是批评当地干部和稀泥不作为。他想将所有跟帖看完,但眨眼之间,所有的字和图都不翼而飞。不但跟帖没了,他的原帖也没了。

他立即意识到,被版主或者网管删帖了。

他莫名地一阵轻松,紧接着又一阵莫名的不安,太阳穴隐约作疼。只好去煮了一杯黑茶,大喝了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未几,手机震动,老婆吴为虹来电话了。

“季中云,你搞的什么名堂?”

“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跑到网上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怎么晓得?”

“不光我晓得,有关部门都晓得了。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你以为,网警是吃素的啊?若不是看在我面子上,警察就请你去喝茶了。现在我代表组织严肃地告诫你,以此为戒,再不许到网上说三道四!”

“你,你们这是典型的不解决问题,却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你怎么晓得不解决问题?解决问题也得有个过程嘛。我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即使退休了,也还是个老干部,要有基本的思想觉悟,为人处事,且不说给组织上增光加彩,至少不要添堵抹黑吧?三番五次去鬼柳湾,还以为你只是去玩,哪晓得搞出这么一番事来。都年过六十的人了,心智还这么不成熟!你若不是我老公,我才懒得管你呢。你以前的正义感,也不见得有多强吧,偏要管这些个闲事,发神经啊?”

吴为虹忿忿地挂了电话。

季中云的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并且伴以嘤嘤耳鸣。他仰靠在沙发揉着脑袋,回忆与望富嫂交往的情景。吴为虹的话没错,他的正义感也好,悲悯心也罢,其实并不太强的。在街上看到人摔倒,都不敢贸然下车去扶,怕遭人讹。可遇到望富嫂和她的女伢们,就忍不住地想帮她们。是的,望富嫂清脆明亮的嗓音几乎与娥子一模一样,好几次与望富嫂说话,他都幻觉在与四十年前的娥子交谈。也许,他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为弱小发声,还包含对青春恋情的歉疚和留恋吧?

为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始做饭。淘米,煮饭,择菜,炒菜。饭菜都上桌了,吴为虹发来短信说有应酬不回家吃了。他只好一个人胡乱吃了几口,就裹上羽绒衣,戴上连衣帽,出门散步。他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进入人影寥寥的公园,在积雪的草地上乱走。有雪沫从树枝上掉落,洒到脖子里,他也不介意,倒喜欢那种凉滋滋的感觉。不管如何,他的帖子还是触动了一些人的,能否达他希望的结果,另当别论。雪被他踩得嚓嚓作响,公园很小,霓虹灯的光从两侧楼顶映射在雪地上,显得光怪陆离。耳朵冻得发冰凉,身上却暖和起来了。望富嫂家是没有空调的,她和那些孩子们,大概是围着火塘取暖吧。他朝西南方向远眺,迷茫的夜空下,隐约有远山起伏,鬼柳湾就夹在那片大山的皱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