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照梁初有情》为咏蜡烛诗谜
2020-09-06曾淑珍
内容摘要:关于李商隐《无题·照梁初有情》一诗的解读,历来有多种观点,具代表性的有姚培谦的“睹物生忌”说,程梦星的“不平之鸣”说,冯浩的“寄内诗”说,徐德泓的“赠妓之词”说。我通过考证,得出这首诗是咏物诗谜,谜底为蜡烛,诗人借蜡烛诗写闺怨,寄托怀美才而所用非当,又怕被弃捐的感慨。
关键词:李商隐 无题 咏物诗谜 咏蜡烛 闺怨 寄托
李商隐作有多首《无题》诗,诗所为何写,意旨怎解,历来虽有多家言说,但因臆测多而实据乏终少令人信服者。无人作郑笺,实为一憾事,也成为读者阅读义山的障碍与困局。我爱义山诗,但读不通《无题》的苦恼实在难忍。一首首《无题》,一句句诗,沉潜心底,在我读书、观物时常突然冒出,与当时所读之文、所观之物合。思深精诚至,往往有所悟得。再细查史料,以验证奇想。无稽则割爱不顾,有据则珍而存之。如笨人淘沙,勤苦数年,亦能见金。故敢不揣浅陋,渐出所藏;以待方家,鉴其优劣。
此次解《无题·照梁初有情》。原诗为:“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钗芙蓉小,钗茸翡翠轻。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1]
一.前代学者主要观点
1.言少女情窦初开,不免睹物生忌
姚培谦曰:照梁出水,容色之妙丽也;翡翠芙蓉,妆饰之华艳也。锦书多不进之意,黛眉含不展之怀,情窦既开,恐不免睹物生忌,如何?
2.不平之鸣
程梦星曰:此不平之鸣也。当是寄书长安故人之作。前四句须合看。起句言己之初志有意于高栖,如翡翠之有情于玳瑁梁也。次句言己之才华未尝不见重于当世,如芙蓉之知名秋水也。三、四言拂志抑情,大材小用。世之爱芙蓉者,仅绣之于裙钗,何其小也!世之爱翡翠者,仅施之于钗茸,无乃轻乎?五、六言欲裁书而长锦蝉联,何以达郑重之意;欲敛恨而细眉颦蹙,尤足见分明之情。七、八即杜子美“闻道长安似奕棋”之意,言时局不平,有如棋局,触物兴情,不可近矣。
3.寄内诗
冯浩曰:此寄内诗。盖初婚后,应鸿博不中选,闺中人为之不平,有书寄慰也。绝非他篇之比。
4.赠妓之词
徐德泓曰:此似赠妓之作,而亦无狎语。(徐、陆合解《李义山诗疏》)
二.我的笺解
我以为以上诸说乍看似各有灼见,细品则皆似是而非,或推测臆断,无有实据,故冯浩言“盖”、德泓曰“似”。或顾此失彼,不能圆通,故姚说以前三联摹写佳丽,而尾一联终无着落。且义山若如此直写,诗之风味何在?培谦亦不自信,因问他人“如何”。或附会牵强,支离而解,至若程氏解“照梁”为“高栖”、“出水”为“见重”、衩小茸轻为“大材小用”。此何异于刀割西施为白骨红肉,而曰:“红者言忠越之红心,骨者言覆吴之坚志。”骨肉狼藉,美人何在?语断言只,诗旨焉存?不据史料,沙上建塔;轻釆人言,以讹传讹。义山泉下有知,合冷笑耶?痛哭耶?
我认为义山此诗是咏物诗谜,谜底是蜡烛。
(一)首联:“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写烛光犹如初日照屋梁,点燃的蜡烛映照着荷花形的烛台(下文解释),像莲花出水般明艳这是旧曾知名的。比拟手法,不是实写美人。如此形容蜡烛的确旧曾有之:白居易《因梦得题公垂所寄蜡烛因寄公垂》:“照梁初日光相似,出水新莲艳不如。”[2]另许浑也曾将烛光比作日光“彩槛烛烟光吐日”[3];孟浩然也有“烛吐莲花艳”[4]的诗句。此联重点写蜡烛的光明。
姚培谦解此联为:“照梁出水,容色之妙丽也。”大概只见前人诗句以“照梁出水”赞美人,(“其始来也,耀乎如白日初出照屋梁。”——宋玉《神女赋》。“灼如芙蓉出绿波”——曹植《洛神赋》。“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逊《看伏郎新婚诗》)不究乐天等用“照梁出水”拟烛光。颔联之解也只能承袭同一思路,“翡翠芙蓉,妆饰之华艳也。”
(二)颔联:“裙钗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裙钗芙蓉小”,寫荷花形的烛台恰似蜡烛“美人”小小的芙蓉裙衩。铜荷烛台唐代以前就有,庾信《对烛赋》有“铜荷承泪蜡”,佛教盛行的唐代,莲花形烛台应更普遍。皮日休《夜会问答十》就有关于莲花烛的描写“莲花烛,亭亭嫩蕊生红玉。”又唐代裴廷《东观奏记》(卷上):“上将命令狐绹为相,夜半,幸含春亭台对,尽蜡烛一炬,方许归学士院,乃赐金莲花烛送之。”“钗茸翡翠轻”,蜡烛点燃时火焰在最顶端,晕开的渐变色的火焰正好比作蜡烛“美人”头上五彩的翡翠羽钗茸,火焰轻飘,故曰“翡翠轻”。梁简文帝《对烛赋》用“绿炬怀翠,朱烛含丹”摹写烛焰的心丹晕翠之色。义山以“翡翠轻”兼写烛焰的形色与质感,将烛焰比拟为蜡烛“美人”头上翡翠羽钗茸,再恰切不过。此联写蜡烛的形态。
(三)颈联:“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这一联写蜡烛的功用:供读书作文或女子梳妆时照明用。晋傅咸《烛赋》曰“俾幽夜而作书。”全唐诗中孙氏的《白蜡烛诗》(代夫赠人)有“他时紫禁春风夜,醉草天书仔细看。”[5]即愿所赠之人得志时凭烛夜书。唐人诗文会时,常刻烛计时,如孟浩然《寒夜张明府宅宴》诗有“刻烛限诗成”[6];白居易《会昌春连宴即事》:“刻烛斗成篇”。“书郑重”意即认真书写,以防谬误。庾信《对烛赋》中有“燕君书误多”。“燕君书误多”出典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郢人有遗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李商隐极爱用典,“锦长书郑重”应是反庾赋之意而用。意即以烛照明,郑重书写,与“醉草天书仔细看”意近。“眉细恨分明”,女子描画的细眉在烛光的映照下恨意格外分明。女子凭烛画眉场景,古诗文多有所咏,著名的如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7]
(四)尾联:“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此联写女主人公不希望蜡烛接近弹棋局。弹棋是古代的一种博戏,所用棋局中心隆起,魏文帝《弹棋赋》“唯弹棋之嘉巧,邈超绝其无俦。苞上智之弘略,允贯微而洞幽。局则荆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颓,平如砥砺,滑若柔荑……”古人常夜晚弹棋,如岑参诗句“弹棋闻夜钟”[8],“弹棋夜半灯花落”[9],此时灯烛当然是照明工具。梁刘孝绰有《赋照棋烛诗》“南皮弦吹罢,终奕且留宾;日下房栊暗,华烛命佳人。侧光全照局,回花半隐身;莫辞纤手倦,羞令夜向晨。”“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沈括《梦溪笔谈》中提到:“弹棋今人罕为之,有谱一卷,盖唐人所为。棋局方二尺,中心高如覆孟,其巅为小壶,四角隆起。……李商隐诗曰‘中心最不平,谓其中高也。”将“中心最不平”解为弹棋局中高。冯浩解为:李商隐“应鸿博不中选,闺中人为之不平,有书寄慰也。”我以为此一联应是化自梁王筠《咏蜡烛诗》尾联,原诗为:“执烛引佳期,流影度单帷;通胧别绣被,依稀见娥眉。荚明不足贵,燋烬岂为疑;所恐恩情改,照君寻覆棋。”王筠诗应是一首闺怨诗,写女主人公心上人执烛由外至内室,与其共度佳期,女子深恐一旦恩情改,蜡烛便不再照闺房佳期,而是被男子用来照寻覆棋。《无题》尾联也写出了女主人公的担忧或叮咛,她不愿蜡烛近弹棋局,那样的话如被捐秋扇的她当然会“中心不平”的。
综上所述,李商隐这首无题诗应是一首咏物诗谜,谜底是蜡烛,诗以蜡烛写闺怨。古诗借蜡烛写闺怨的很多,如上文所引梁王筠《咏蜡烛诗》,皮日休《夜会问答十》之:“莲花烛,亭亭嫩蕊生红玉。不知含泪怨何人,欲问无由得心曲。”[10]另梁简文帝;“花中烛,似将人意同。忆啼流膝上,烛焰落花中。”李商隐此诗之所以不标诗题,原因可能没有历代评论者过度解读的那样复杂,只因为它是让人猜的诗谜,所以只出谜面,隐藏谜底。
咏物诗多是有寄托的,《无题·照梁初有情》所描写的蜡烛美好光明,堪当大用,但有被用来照棋之惧。我们可以将诗中的蜡烛看作诗人的自况,李商隐诗集中不乏类似的自比,如《灯》“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11],“皎洁”喻才美,“煎熬”写心甘,但仍不免“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12]的用罢即被弃(冯浩注解这两句为“不意其遽贬也”[13])。《无题·照梁初有情》中的蜡烛与《灯》中灯的意象极为相似,蜡烛有被用来照棋之惧,这表达了诗人自觉具美才而怕用非所当的担忧。当然《无题·照梁初有情》一诗所隐藏的主人公,即叮咛“莫近弹棋局”的闺怨女主人,也可以看作是诗人的化身,诗人借怨女之忧写怕被弃捐之虞。
注 釋
[1][唐]李商隐著,[清]冯浩笺注,蒋凡标点《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4页。
[2]《全唐诗》卷456第067首。
[3]《全唐诗》卷534第029首。
[4]《全唐诗》卷160第157首。
[5]《全唐诗》卷799第033首。
[6]《全唐诗》卷160第064首。
[7]《全唐诗》卷515第070首。
[8]《全唐诗》卷198第033首。
[9]《全唐诗》卷199第015首。
[10]《全唐诗》卷616第025首。
[11][唐]李商隐著,[清]冯浩笺注,蒋凡标点《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20页。
[12][唐]李商隐著,[清]冯浩笺注,蒋凡标点《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20页。
[13][唐]李商隐著,[清]冯浩笺注,蒋凡标点《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21页。
(作者介绍:曾淑珍,驻马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