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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宗白华美学思想中的时空意识

2020-09-06王莹

北方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美学

王莹

摘 要:时间与空间及其关系是哲学和美学的基本问题,当代中国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对此论述最具体系性,他从哲学高度提出中国美学时空经验的基本关系是时间率领空间,其论以周易“鼎”卦、“革”卦为哲学基础,以中国艺术尤其是绘画为审美经验根基。但宗先生此说并未尽善尽美,在论据选择、论证过程上也存在可以献疑之处。

关键词:时间意识;空间意识;美学

任何艺术或文本都是空间与时间经验的聚合,巴赫金以“时空体”来描述这种时空聚合,他认为不存在纯粹时间性或空间性的艺术,在具体的艺术文本中,时空意识交杂熔铸,难分彼此。单就时空关系而言,空间存在于时间中,时间也在空间中流动,二者互为转化互相生成。中国美学向来重视时空意识及二者关系,历代相关论述颇多。现当代中国美学家如王国维、方东美等或借助康德,或追溯中国传统,对时空关系皆有阐发。其中宗白华先生的研究最为精辟,影响最大,他关于中国美学时空意识的论述集中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略谈敦煌艺术的意义与价值》《形上学》等文章,并提炼出“时间率领空间:时间的节奏(一岁,四时十二个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

此论涉及时间和空间的本体和先验特征,厘定二者的互相关系,是宗先生美学思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奠定了宗白华中国美学理念的哲学性和学术品格,具有提纲挈领的总论性质。但是,宗先生此说是否能够作为中国美学时空意识的定论呢?

宗先生的美学思想横贯中西,细析其论说的中国源头有二,《周易大传》为其哲学之源,《象》和《系辞》中的阴阳象数哲学尤为宗先生所倚重;中国艺术尤其是绘画、书法、舞蹈为其审美经验之源。本文将探析宗先生的论证材料及其论证逻辑,辨问“时间率领空间”说的理论适用性,由此管窥中国美学时空意识的幽深历史。

一、源自《周易大传》的时空意识论说

宗先生对中国美学和艺术中的时空意识论述最为系统者,当属《行上学》中的《中国八卦:“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一节。此文中,他从具有现象学色彩的纯粹哲学与本体论的高度,在与西方哲学、近代物理学的比较中提出了中国哲学时空关系的总体性质:

中国哲学既非“几何空间”之哲学,亦非“纯粹时间”(柏格森)之哲学,乃“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也。纯粹空间之几何境、数理境,抹杀了时间,柏格森乃提出“纯粹时间”(排除空间化之纯粹绵延境)以抗之。在这段话中,宗先生首先区分中国哲学与亚里士多德、柏格森哲学中的空间观、时间观,以历律统一时间和空间,即春夏秋冬的自然时间和东南西北的自然空间的合奏。“历律”既是对世界的抽象概括,又是世界本然的感性呈现,是作为“象”与“形”的全景,乃是在对世界的感性把握中生发的本体论。这样,宗先生的时空观就兼具形而下的感性经验与形而上的本体论追问。

宗先生看重空间意识,在《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他参照康德先验哲学,阐述了空间意识的感性基础,他说道:“原来人类的空间意识,照康德哲学的说法,是直观觉性上的先验格式,用以罗列万象,整顿乾坤。然而我們心理上的空间意识的构成,是靠着感官经验的媒介。我们从视觉、触觉、动觉、体觉,都可以获得空间意识。”宗先生认为这些丰富的感性经验并非停滞于感观层面,在《形上学》中,他通过“象”思维将感性经验跃升成对世界的体系化理性掌控,明确说:“象即中国形而上之道也。”[1]这样,宗先生就将中国人的时空意识与“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实用的溶于一象”。他以“鼎”卦为中国哲学空间意识的源头:

《象》曰:“君子以正位凝命。”此中国空间天地定位之意象,表示于“器”中,显示“生命中天则(天序天秩)之凝定”。“正位凝命”四字,人之行为鹄的法则,尽于此矣。此中国空间意识之最具体最真确之表现也。希腊几何学求知空间之正位而已。中国则求正位凝命,是即生命之空间化、法则化、典型化。亦为空间之生命化、意义化、表情化。

宗先生捻出《鼎卦·象》中“正位凝命”四字申发。然而,《鼎·象》中对鼎的描绘已经远离其做食器、祭器的家国之用的本义。鼎作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礼器,向来是国家权力、王位正统、血脉嫡传的象征。所谓“鼎者,宗庙之宝器也”(《汉书·五行志中之上》)。“鼎,王者所传宝”(《逸周书·克殷》)。甲骨文中鼎字已与“正”产生关联:其鼎又正。这里的鼎或为祭名,或为器物名,尚未有确论。金文中鼎字出现极频繁,兹不繁引。对鼎的意义、历史和象征地位论述最详尽者当属《左传》此段记载:

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左传·宣公三年》此段文字详尽描述了鼎的神圣起源及其意义象征,明确将鼎与周王的正统地位贴合在一起,并最终将鼎这一器物提升到天命象征的高度。这样,鼎就融至高天命与国家正统于一体,汇个人德行与国家治道于一身,鼎的物质性存在在此类象征的建构历史中反而无足轻重。

宗先生的论说并牵扯鼎这一器物古已有之的物质形态和政治象征,亦并未涉及“鼎”卦的卦爻辞,在捻出“正位凝命”之后,宗先生的大部分论据集中于后世易学增殖之说。他相继援引王弼、虞翻、荀爽、郑玄、翟元、孔颖达、程颐等,以论证“正位凝命”所安顿的空间意象及其与个人生命的关联。他说:“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充实之美)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以制器者尚其象。”象即中国形而上之道也。象具丰富之内涵意义(立象以尽意),于是所制之器,亦能尽意,意义丰富,价值多方。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实用的溶于一象。

此一论证通过象征思维剥离了鼎的物质性与作为政治意识形态表征,通观宗教、哲学、艺术与个体生命于一炉,将鼎贴合于个人生命。然而依然没有解决“尽意”之“尽”的方法论困境,且强势在场的象思维“从功能上看仍然十分地抽象而难以构成审美经验的本质”。以象思维为核心一以贯之,延续到宗先生对“革”卦的论说中,他以“革”卦为中国美学时间意识的起源。关于“鼎”“革”二卦的关系,《宗白华全集》卷一编者于页下注曰:

作者于此段上注曰:“鼎卦巽下离上。《彖》曰:‘以木巽火,亨任也,革与鼎,治历明时及正位凝命,则空时合体矣。时中有空(天地),空中有时(命)!中和序秩之空间意象为鼎,时间意象为革。”

足见“鼎”“革”二卦对于宗先生而言相应互明,不可蘧然二分。宗先生论述“革”卦蕴含的时间意识依然以《彖》和《象》为起点而略过了“革”的卦爻辞。他引述《象》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为“革”卦所蕴含的时间意识定性,接下来,宗先生引述朱熹、虞翻、崔憬、丁寿昌、程颐等易说加以申发,其思路与论“鼎”卦全然一致。

二、源自中国绘画中的时空意识论说

对于宗白华先生而言,中国绘画即构成其中国美学时空意识论的重要例证,也是他对中国美学时空意识的艺术经验的源头。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他说:

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我们的诗和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而是“俯仰自得”的节奏化的音乐化了的中国人的宇宙感[2]。

在意识上下俯仰的观察节奏中,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并未达成某种现实主义效果,亦非直接追寻某种超验的精神,“俯仰”的空间行为化为“自得”的审美满足,空间本身的运动被形式化,被感受为音乐化,而这种音乐节奏恰恰是时间化了的。这样,在宗先生的建构中,空间就被成功地时间化了,空间意识也成为时间意识运行的结果。

在《中國古代时空意识的特点》一文中,宗先生说的更加明确:

“我看到中国画家在画面上主要的是以流动的节奏,阴阳明暗来表达空间感,而不是依靠科学的透视法则来构造一个接近几何学的三进向空间,这也就是把“时间”的“动”的因素引进了空间表现,在这个“时——空统一体”里“时”和“动”反面居于领导地位。”

正是以个体极度敏锐的生命体验统合时间和空间,宗先生将观察自中国画的空间的流动性提升为中国人空间意识的基本特征。

总之,在结合《周易大传》和中国艺术的感性经验基础上,空间被赋予时间特征,空间就成为时间的结果。宗先生说:“空间与生命打通,亦即与时间打通矣。”空间的流动必然使得空间被赋予时间性质,空间时间化成为必然。更重要的是,宗先生提出了时空二者的创生关系,“在时间的创进历程中立脚的所在形成了位,显现了空间……空间的位是在时中形成的”,“时间率领空间”的中国美学体系于是乎水到渠成、体系完备。

三、“时间率领空间”说献疑

细细爬梳宗先生的相关论述,精微细致、高屋建瓴之精彩处向有定论,然笔者大胆推测其可献疑处或许有三:

首先,宗先生以《周易》的《十翼》为逻辑和文献起点来考察中国人时空意识,未顾及《十翼》的创制年代已然迟至战国初期到战国末期,因此在论述中并未将春秋时代及其更早的材料纳入考察范围。这样就未能极究中国人时空意识的源头,也就未能理清其演变。

其二,宗先生从哲学的高度,以《十翼》哲学思想中对时空的体系化思考替代了中国人时空经验的直觉式感受与表达。于是,时空意识实则被替换为时空观念,其论述成了对中国先秦哲学中时空观念的总结。这就忽略了时空经验和时空意识在原初语境中鲜活的感知,忽略了在表达现场中的真实存在样态。

第三、宗先生将后世艺术尤其是绘画中观察到的具有局限性的艺术经验与具体艺术技法,拔高、普范化为中国人审美经验一以贯之的基本特征,忽略了绘画之外的主流艺术门类,尤其是在中国艺术中居于核心的诗歌和音乐。

正是有以上三点疑问,我们认为“时间率领空间”的论述对中国美学而言,其适用对象当为战国之后的中国美学,对春秋及更早的尚未体系化、哲学化的中国美学时空经验并不具有阐释力[3]。

四、结语

以上我们分析了宗白华先生美学思想中对中国人时空意识及其关系的论述,从文献年代、论证方式、艺术经验等方面提出宗先生“时间率领空间”说并未尽善尽美之处。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在春秋之前中国美学与艺术的基本经验当与宗先生所说的“时间率领空间”应该具有相当大的差异。《周易》、《诗经》等文献所呈现的时空经验、占筮和搬演等活态行为所承载的时空经验,应当越出了宗先生此说的阐释范围,其间数百年的时空经验与时空意识演变轨迹、演变动力及其演变过程,正待我们今后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马建辉,王志耕.巴赫金文艺思想与马克思主义[J].汉语言文学研究,2019(02):99–110.

[2]张生.论宗白华的诗学观[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2):96–102.

[3]金雅.宗白华的“艺术人生观”及其生命诗情[J].艺术百家,2015(06):14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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