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呀，你慢点跑

靳永

一

碧岑出生第二年的春天，楼头草坪上长出两株槐树。春末时节，这两株细小的槐树竟然开出了几穗槐花。叫人惊奇的是，槐花是紫红色的。我喜欢花草树木，但这颜色的槐花，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每年紫红色槐花开的时候，我都和碧岑在这槐树前，请妈妈照相留影。碧岑瘦瘦小小，我稍一用力，小家伙就稳稳骑在爸爸脖子上。姜白石词有一句说“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她这年纪，正是“乘肩小女”。

两株槐树很快长高长粗。它的树冠婆娑，光风丽日中，在草地上斜斜投下巨大的花阴。春夏之交，一穗穗硕大的紫红色槐花掩映在丛丛新绿中，犹如春夜里的繁星。渐渐地，碧岑不再是乘肩小女，我已经无法把她举上肩头了。2019年春末的一天，我和她并肩站在两棵大槐树的花影下，妈妈拍完照片，请我们看看效果。我忽然想起《世说新语》中记载桓大司马的名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忽然之间，碧岑已经十岁了。望着草地上长发飞扬的女儿，心里蓦然升起一句话：碧岑呀，你慢点长大吧。

二

碧岑刚刚出生的时候，我买了几册厚厚的笔记簿，准备详细记载她的成长：一天里的吃喝拉撒，几点睡，几点醒，哪天发烧，哪天拉肚子……不厌其详。我的一位老师开玩笑，说我老来得子，甘于作“起居注”。我看过一点清代皇帝的《起居注》，远不如碧岑的这个详尽。几年下来，积攒了厚厚的一摞，只是笔迹杂，有奶奶的，有姥姥的，有阿姨的，有妈妈的。对照日期，就能知道哪天是谁在帮我们照顾她，历历如在目前。

碧岑很快上了幼儿园，“起居注”就此搁笔。晚上回家，碧岑开始给我讲幼儿园的趣人趣事。比如，老师命她的同位：“孔韵淇，起来！”意思是叫她站起来，挪一下地方。孔韵淇立刻站起来，唱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和妈妈听了，笑到流泪。我于是把她所讲有趣的部分，悄悄记下来，贴在QQ空间里，名之曰《岑言》。友朋聚会时，大家往往摭拾《岑言》以为笑乐。同学中，我算是晚婚晚育。他们生儿育女比我早，糊里糊涂中，孩子长大。成长的细节，全然没有记忆。我常常取笑他们“生儿育女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只顾得贪嘴爽快，全然不记得滋味。”他们也心悦诚服，羡慕我老奸巨猾心眼儿多。2019年碧岑十岁生日那天，妈妈打印了厚厚的一册书，封面是我自告奋勇用毛笔写下的两个楷书大字：岑言。妈妈正在学习绘画，她的理想之一，是把这一册《岑言》画出来。

我和妈妈决定，十岁以后的人生轨迹，得由碧岑自己来记载。从2020年1月5号开始，碧岑尝试着在微信上写公众号（公众号名字是“小人国与我的梦”，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忠实记录自己的点点滴滴。四个月里，她已经写了六十多篇文字。现在看起来，文字口语化，叙事流于琐碎，即使在同龄的孩子中，也算不得有写作才能。但她开始对用文字记载生活发生了兴趣，对自己的生活用文字进行反思。这是非常可贵的习惯。我盼望她能坚持，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光。

三

碧岑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自己制造简单的产品，尝试进行售卖。她曾和同单元的小哥哥、同年级的小闺蜜，自己制作新鲜果汁和茶饮，到小区银座门口摆摊。为求显目，还命我用毛笔写了一个大牌子：“小人国良品铺”。最初，我和妈妈都担心，一是担心没有生意，孩子们容易沮丧;二是担心影响市容，遭到城管驱赶。我小时候摆摊卖菜，有一次远远看到老师，扔下秤就跑。小孩子面皮薄，虛荣心强。出师不利，容易挫伤自尊。

出乎意料！在炽热的太阳下，她们竟然坚持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回家，晒得乌黑。数一数算一算，赚了二十多块钱。碧岑兴奋地说：“爸爸，连城管叔叔都来买。连着买了两杯！”

断断续续摆了几年摊，发现这基本上是赔钱赚吆喝的生意。今年春节，她在网上学会了做牛轧糖。新的生意开始了。新冠肺炎肆虐，她关在家里，开始手工制作牛轧糖，在她的公众号上做广告，开设了微店。我因为是家里的厨师，力气又大，所以被委以重任：观察火候，切牛轧糖。我偷着尝了尝，是我吃过的牛轧糖里最棒的。第一批货发出收到的反馈，也足以补偿碧岑几天的辛苦，从网购原材料、制作、包装、快递，无不亲历亲为。两个月的牛轧糖生意，已经卖出三千多块钱。当然，算上成本，利润微微。这还没有算上雇用爸爸妈妈的工钱呢。我和妈妈算得上是开明家长，总觉得艺不压身。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特长，但总能糊口吧？

还有一项据说可以赚大钱的手艺更是玩得炉火纯青了——史莱姆（SLIME）。我已经记不清碧岑什么时候开始玩这个了。总之，她现在已经是此中圣手，几乎随时手里都有一把，发出各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家里几乎到处都有一摊，闪烁各式五颜六色的光彩。我算是基本没有脾气的，但几次都想大光其火，幸亏被妈妈眼神及时制止。据碧岑说，她已经在微店里开设了这门课程，教大家怎样制作史莱姆：“爸爸，你就在家坐等发财吧！我保证！”我见好几个小朋友来我们家，跟她学习制作史莱姆，都很快出徒，成为高手。说不定，碧岑还真有可能成为几十万史莱姆爱好者的总教头。坐等发财，即使是梦，毕竟也是美梦呀！

顺带做个广告：碧岑微店和史莱姆课程是DREAMTRACE，一搜便得，感谢关注！凡是舜文中学的同学和家长，一律优惠。

四

其实我和妈妈正在为碧岑发愁：她在学习上的表现，不能使我们无忧，不能使老师满意。过去我毫不在意她的学习。我的老家有句俗话：树大自然直。许多坏毛病，即使师长没有用心去矫正，随着孩子长大，自然会加以克服。我常常安慰妈妈：连我这样的家庭条件，自己一个人，家长从不过问，都能混到博士毕业。碧岑，差不了！

我开始发虚，是因为我发现：她对书本的渴望和知识的追求，远远没有我们小时候那样强烈。妈妈比较注意培养她的读书兴趣，一直关注各种儿童书单，常常照单全收。家里面碧岑自己的书，最少也有一千多册了。小时候还天天抱本书啃，现在是天天啃IPAD。我不会用那玩意儿，也不知道那里头到底有什么。我有时候很诚恳地问她：“碧碧，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爸爸请教一下。”她一个奇怪的眼神，仿佛看到一个怪物。我也想给她讲讲爸爸刻苦读书的故事，还没讲到动人处，她已经不忍卒听溜之乎也，使我无可奈何。最近一年，我已经得到老师的两次明确训示，要我和妈妈进一步加强督导，正确教育。

我原来想，知识是多么宝贵，书本是多么金贵，时间是多么可贵。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不爱读书、虚掷光阴？这不就是白痴么！做父亲前，我曾经多次假设：要是我的孩子太痴迷学习，该如何来阻止她呢？现在想起来，简直让我发狠抓狂，令人齿冷失笑。好多次，朋友问我：“把碧岑写的字发给我几页，我当教材教育教育我儿子。”我说给碧岑听，她弄个面红耳赤。

我曾告诉碧岑：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最重要的第一是安全，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快乐，第四是学习。这个次序，她倒是记得清楚。每次我敦促学习，她都拿来攻子之盾。我也不愿意她牺牲了健康和快乐，去单纯追求知识。但是，唉……我准备把汉乐府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一首抄出来，贴在她的卧室里。日颂一遍，不知有没有效力？万能的老师，高明的家长，聪明的同学，请你们告诉我，有什么好法子？

五

碧岑一年級放寒假回家，我恰巧在写字。兴冲冲给她脱了袜子，胖胖的光脚丫在砚台里蘸了浓浓的墨汁，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一个人独坐书斋时，我偶尔把那张留有脚印的宣纸挂起来，仔细端详。我常常想：碧岑的生命里，到底会留下什么样子的痕迹呢？

碧岑刚刚上学时，妈妈给我一篇文章叫我学习，文章名字是：牵一只蜗牛去散步。妈妈担心我性情峻急，缺乏耐心。孰料，叫我们担心的，不是这只小蜗牛爬得太慢，而是跑得太快。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一切都是猝不及防。我们还没有学会陪伴，孩子已经跑出好远，作父母的只好在后面追赶，跌跌撞撞。门前草地上，一只蝉从土里爬出来，缓慢而颟顸地爬上树干，挣扎着从蝉蜕里伸出嫩绿的翅膀。我们本以为它还要在树干上慢慢成长。谁知，风一吹，它振振翅膀，便尔远翥高翔。留下猝不及防的我们，品味怅惘。

——碧岑呀，你就慢点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