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去买米了
2020-09-06茅震宇
茅震宇
虽然外婆过世多年了,我还是习惯把舅舅家叫做外婆家。好久没去外婆家了,正巧到临近的镇上办事,便抽空过去看看舅舅舅妈。驶进新村大门,“荷花新村”四个金字气派闪耀,更耀眼的是这里的一幢幢小洋楼,跟城里高档别墅区没多大差别,柏油路面、草坪花坛,很多楼前停着小汽车。只是每幢楼样式都一模一样,让外来者难辨方向,我问了好几次才找到外婆家。
舅舅没在家,舅妈说他到镇上买米了。我有点惊奇——舅舅是种稻能手。我问舅妈:“舅舅不种水稻了?”舅妈叹口气:“唉,不种了,现在都买米吃了。”我以为是因为年纪大的原因,就顺口说是该歇歇了。
以前每当新米碾出来,舅舅总会扛一大袋到我们家。舅舅的大米的确好吃,我家做饭时邻居都会问,你家什么米这么香呀。妈妈一般不舍得吃,过节了或谁身体不好了才煮一点,那新米煮粥好吃到连菜都不要。
我小时候一放假就到外婆家,暑假时还跟着舅舅去过稻田。要吃到大米真的不容易。舅舅每天都泡在田里,早饭午饭都是坐在田埂上吃的。真正的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辛辛苦苦大半年,如果收割时遇到连续阴雨,会把舅舅愁得蹲在门口看天,不信神的舅舅还会跪到外婆烧香的佛龛前连连磕头,连灶王爷也求过。
没种过田的人体会不到种田的辛苦,农村老人也想象不到城里人的生活。舅舅家的邻居,外婆让我叫他四舅公,他对城市生活很是好奇,他曾问我:“你们城里人真的一点田也没有?”我说真的。四舅公又问:“那你们吃的米呢?”我说买呀。四舅公啧着嘴:“那该多贵呀!”
我曾問舅舅种田苦不苦。舅舅说,农民嘛,都这么过来的。我没有完全明白舅舅的意思。后来舅舅突然进城来找我妈,他说有了政策,只要交一笔钱就可以农转非。他要给小耘(舅舅的女儿,我表姐)买城镇户口,让她从此不用再种田了。舅舅拿着钱走后,我妈感叹,作孽呀,三万元钱要种多少稻呢!在机关工作的我爸说,买户口这事不靠谱。我妈就怪我爸,干吗不早说。我爸说,要是说了舅舅会以为我们不肯拿钱呢。我妈叹口气,那要损失多少米呀。后来,就听说耘姐农转非后进了镇上供销社,可不久就下了岗,因为已是非农户口,耘姐没了口粮田也没责任田,只能在外打零工。
读大学后,外婆家去得少了。看着这里的变化,我禁不住赞叹农村发展之快。忽见外婆邻居家竟在小楼墙根搭了一个土灶,我就多看了几眼,发现蹲在地上烧火的就是小时候跟他玩过的四舅公孙子,我叫他大表哥。他也认出了我,热情地招呼我进他家坐坐。
反正等舅舅,我就去大表哥家看看。见我真进了屋,大表哥有点尴尬地搓着手,说也没个干净的地方坐。我环顾一圈,发现楼下屋子都空空荡荡,只有灶间兼吃饭间里一张破旧桌子加两条长板凳,桌上碗里只有腌酱瓜。厨房里有一副新的液化气灶,大表哥说是镇上领导来慰问时送的。他接着说了句:“一瓶气得百十块钱呢。”后来舅妈告诉我,现在不种稻麦棉花了,也就没了柴火,各家都不再砌柴火灶了。大表哥夫妻身体不好,日子就紧张了。不舍得烧液化气,就搭个土灶,捡拾人家装修扔出来的废木料当柴火。
我问舅妈:“身体不好,种田也不行了吧?”舅妈说:“那自然,现在也没什么地了,就是有地也不能种了,你去看看那河水,沾到手上脚上就痒,浇青菜就算菜不死也不敢吃,那水种出的稻米谁还敢吃呀。”
我这才醒悟过来,明白了舅舅上街买米的原因。看天色已晚,我跟舅妈说:“反正我开车来的,我去街上接一下舅舅吧。”
当车驶出荷花新村大门,夕阳余晖下,我远远就看到一个人佝偻着身扛了个袋子,毫无疑问就是舅舅。我马上下车迎上去,抢过舅舅肩上的米袋子。我发现并不重,最多才十来斤。我边开车边问舅舅:“怎么买一点点呀?”舅舅说:“够吃几天了。”我以为舅舅年纪大了背不动,就说要不我开车去多买点,省得过几天再去背了。谁知舅舅说:“不是我背不动,是太贵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舅舅又说:“也不知道他们这米是怎么种出来的。”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想了想,就说:“舅舅,城里现在的米蛮好,要不我给您带点来?”
舅舅“嗯”了一声,是那种带有疑问的“嗯”,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其他的意思。
在舅妈热情挽留下,我吃了晚饭才走,饭就是舅舅刚从街上买回来的米做的,舅舅问我好吃吗,我当然说好吃,还特意又添了点,舅舅才放心地“噢”了声。
当我把车开出荷花新村大门时,射灯照耀下的“荷花新村”四个金字似乎比白天更显得耀眼闪亮。舅妈送我上车时的抱歉声一直在我耳边:“以前还能带点大米花生芝麻绿豆,现在什么也没了。别以为外婆不在了,舅妈不肯拿东西给你呀……”
我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