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析泉州傀儡调里所保留的南戏“合(唱)”结构
2020-09-04陈新凤
文 陈新凤
作为构建中国传统音乐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音乐术语,一直是音乐理论界关注的话题。尽管相关讨论中涉及“乐语”“习语”“术语”的概念及其关系的辨析,但研究者也意识到,“就音乐言说的收集整理而言,过度强调术语和习语的区别无益。因为根据历史变迁和语境原则,这些言说之音质转化是经常发生的”。“术语可在历时过程中俗化、泛化为含义具有弹性的习语,产生概念漂移现象和新用法;习语在历时过程中也可能在越过原使用者的共享和引用过程中,逐渐形成对术语的补充。”①萧梅、沈兴《音乐学叙事的动力——中国传统音乐“乐语”辞典编撰报告》,《音乐研究》2018 年第4 期,第10 页。本文从泉州傀儡戏“落笼簿”②“落笼簿”系泉州牵丝傀儡戏剧目集,“落笼簿”即“压箱底”之意,指戏班必备剧目。所记演出本曲文后段末尾几句前所注的“合”入手,结合泉州傀儡戏唱腔(即傀儡调的声腔形态),并以相关声腔剧种为参照,辨析南曲戏文中“合”的内涵。这或将有助于对“南北合腔”“集曲”“南曲北唱”及南戏旋宫演化等,有关中国古典戏曲音乐形态的疑难问题,进行重新认识。
一、傀儡调之“合(唱)”源于南曲戏文之“合”
泉州傀儡戏“落笼簿”,保留了“合”这一结构形式,其所记曲文中的“合”(有时标“合唱”,本文一律简称“合”)字,将每个曲牌分为两个部分,其中,“合”部分被傀儡演师们称作“合句”。如泉州傀儡戏“落笼簿”清代抄本《武王伐纣》第一出“庭训”姬昌所唱【驻马听】:
殷帝成汤,放桀救民立朝堂。尚祖忠心赤胆,封赐侯伯,镇守四方。须知民间多疾苦,抚恤军民正大纲。(合)恭祀上苍,惟愿民安国家壮。
立纪朝纲,布德施仁及四方。怜恤鳏寡孤独,依公判断,民无冤枉。黎庶讴歌乐年丰,德化伊尹胜禹汤。(合)恭祀上苍匕匕③原抄本底本的“匕匕”为重复记号,参见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11 卷)——傀儡戏·落笼簿(上)》“凡例”,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版。,惟愿民安国家壮。④同注③,第5 页。
在泉州,乃至粤东闽南地区,这种“合句”结构形式,至少可上溯至明代四大声腔并行时期。刊刻于明代嘉靖丙寅年(1566)的南戏戏文《荔镜记》,在刊本最后记有“增补北曲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荔枝记戏文毕”字样,说明该刊本据底本《荔枝记》增补而成。根据《荔镜记》的内容来看,全剧应该是运用潮州和泉州人所熟稔的潮调、泉调演唱,剧中在许多曲牌(如【望吾乡】【梁州序】)前后直接标有“潮腔”,推想舞台语言应以潮州方言为主,间有泉州话,可见其已是明清时流行在粤闽一带,地方腔化十分明显的剧目。对于潮调、泉调的声腔归属问题,有学者提出泉、潮一腔,潮泉腔为明代南戏四大声腔之外另一重要声腔的观点,认为从语言、唱腔体系、音乐风格、尊奉戏神、角色体制和表演体例比较而言,潮泉腔与现在的潮剧、梨园戏、高甲戏和白字戏等剧种有共同特点,属于同一声腔系统。⑤参见李国平《温潮同源,泉潮一腔——潮泉腔是明代南戏第五大声腔》,2003 年11 月第五届“国际潮学研讨会”论文。
笔者认为,今泉州傀儡调保留了潮泉腔的某些因素,如第十七、二十六、四十八出的【大河蟹】【望吾乡】【四朝元】【生地狱】等曲牌后部分,出现了傀儡调常见的“啰哩嗹”音调,其注明“内唱”,显然属于帮腔性质。值得注意的是,泉州傀儡调的“合句”,也是《荔枝记》戏文的特征之一。在第二十九出“鸾凤和同”、第三十四出“走到花园”、第四十三出“途中遇捉”、第四十五出“收监送饭”、第四十八出“忆情自叹”、第五十二出“问革知州”、第五十三出“再续姻亲”、第五十五出“合家团圆”等,都运用了“合句”结构。如第四十五出“收监送饭”中:
(旦)【玉交枝】值处切起,所望共你结托卜一世。谁知今旦那只年,鸳鸯拆散分离。(合)咱(懒)今恰似船(舡)到江中补漏迟。一担挑鸡二头啼。
(生) 你莫啼切,我只官司将会伶俐。那恨叵耐林大鼻,力我共你拆分离。(合前)(旦) 官人,你乞我障累。⑥杨越等辑《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546 页。
与前述傀儡戏“落笼簿”一样,该出中两次唱【玉交枝】曲牌,两次出现“合句”,只是第二次以“合前”代表与第一次“合”部分相同的内容,这也是南戏自兴起时就形成的结构性特征。⑦现存最早的宋元南戏《张协状元》中,有100 多处曲牌后段注有“合”的“合句”结构。如第二出:
(生唱)【千秋岁】论读书,缓视微吟处,真个得趣。(外)黄榜将传,欲待我儿荣耀门闾。(生)儿特启:今欲去。未得取,爹慈旨。(合)顾得身康健,待明年那时,喝道状元归。
(外)【同前】我闻伊,夜来得一梦,你便说个详细。(生)两山之间,被一非虎擒搥。(外)人之梦,不足信。且一面,装行李。(合)顾得身荣贵,管桃花浪暖,一跃云衢。⑧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5 页。
显然,上举三例“合句”结构有共同特征。从曲文看,“合”前面皆为剧中人陈述,或与其他剧中人对话的内容,文辞俚俗,似为世俗中人所唱;而“合句”则是抒情性质,文辞雅致,似为文人所咏;二者文意各自成言,相对独立。从句幅结构来看,“合”前后基本均衡,基本属于同一曲牌的两个单位,本文称为“二段式” 结构。
二、非导源于曲子“和声”,不同于高腔“帮和”
“合句”的结构,不禁使人联想到唐宋“曲子”中的“和声”。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进入‘曲’中,不复用‘和声’。”⑨(宋)沈括《梦溪笔谈》卷5“乐律一”,商务印书馆(长沙)民国二十六年(1937)版,第31 页。今学界据此提出:“歌曲中一人或众人应和的部分,常用虚声……如《竹枝》即以‘竹枝’两字和于句中,以‘女儿’两字于句尾。亦有一句一和者,如《采莲子》即以‘举棹’‘年少’相间和于句尾。”⑩《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 年版(1989 年缩印本),第1959 页。这是将曲子的结构与“和声”密切联系在一起——五、七齐言诗+和声=曲子。联系今流传的曲子词,虽不是所有曲子必须有,但“和声”也是曲子的重要构件之一(非必要)。⑪洛地指出《乐府诗集》中有“和声”22 例(例略),分为“定语和声”,如【回波乐】【闲中好】;“定句和声”如【苏摩遮】【舞马词】;章首“定句和声”,如《月节折杨柳》;句后“定词和声”,如【采莲子】;句间、句后“定语和声”,如【竹枝】;还有宋后仍有创作的【长相思】【忆江南】【天仙子】【南歌子】【江城子】【临江仙】【相见欢】 【生查子】【卜算子】【谒金门】【蝶恋花】【菩萨蛮】【虞美 人】【清平乐】【巫山一段云】等。同时还析出“实字填入和声”的曲子,如【纱窗恨】【酒泉子】【法驾导引】【定西番】【杨柳枝】(【柳枝】),及【渔父】【浣溪沙】【风光好】【荷叶杯】【抛球乐】【忆仙姿】【调笑令】等12 个曲 子。参见洛地《辩说“和声”》,《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2 期,第12——18 页。判断唐宋曲子中的“和声”系“一人或众人应和”的形式,应该没有疑义,从这个角度来讲,与本文关注对象南曲戏文的“合唱”似乎有联系。但需要注意以 下几点。
第一,唐宋曲子中的“和声”,多为“定词和声”,少有“定句和声”,即便算上“实字填入和声”,“和”的部分也多为三字的词。而南曲戏文的“合唱”,则为相对独立的曲子词结构(常占有半阕体量)。关键是:一则曲子中的“和声”在一个曲牌中可以多处出现,而戏文“合唱”的结构则一直保持“二段式”;二则三个字的唱腔音乐与戏文“合唱”的唱腔旋律,在结构上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前者可能只是一个乐节的体量,而后者则构成一个完整的唱段。如泉州傀儡戏《抢卢俊义》中的唱段(见谱例1)。
第二,南曲戏文的“合唱”,并非“一人或众人应和”。明嘉靖《荔镜记》中“合唱”“内调”“内唱”各有所指。如第二十六出《五娘刺绣》中,旦唱【望吾乡】后接“内调”内容:“一更鼓打北风飓,里打灯另打灯打丁,娘仔思君心不安。里打灯另打丁,里打丁打丁,值时共君加成火(伙)伴,里打丁另打丁,里打丁打丁,即便得被烧枕不单。里打丁另打丁,里打丁打丁,里打丁打丁。”⑬杨越等辑《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479 页。其中“里打丁另打丁”,应当是当地民间戏曲中常见的“啰哩嗹”。这里“内调”“内唱”为后行等所唱,或是“一人或众人应和”。泉州傀儡调中保留了这种唱腔结构形式,如谱例1 中明确将“合唱”和“帮和”区分为两个结构。⑭原书中该谱虽并未标记“帮和”,但按书中惯例,凡词或谱以括号括住部分皆为“帮和”,故本文添上“帮”的标识。广东白字戏曲牌帮腔部分常常包括两个部分,其结构是“重梢⑮高腔中一个段落或一支曲牌的结尾乐句,是帮腔式“梢腔”,其中词重复结束句是称“重梢”,不重复的称 “单梢”。+唉咿唉”,与泉州傀儡调中帮腔部分的结构完全一致。按“唉咿唉”是白字戏唱腔特有的、经常使用的衬词,早期的白字曲还有用“啰哩嗹”来拉腔的。⑯参见《中国戏曲音乐集成(广东卷)》,中国ISBN 中心1996 年版,第1657 页。以理揆之,《荔镜记》中“内调”“内唱”应该也是“帮和”部分。换言之,明代潮泉腔、今泉州傀儡调谱本,对帮唱明确记载为“帮”或“帮和”的,那么,南曲戏文和泉州傀儡戏“落笼簿”中所标出的“合”或“合唱”,一定另有所指。
三、或源于“管弦之中缠声”、佛教“和念”
其实早已有学者关注到这个问题。已故长期从事泉州傀儡戏编导工作的黄少龙先生,曾著专文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其观点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黄氏认为“合”体现了南戏部分音乐的“原始艺术形态”,但他对南戏“在场演员”“场外人员”以及“台下观众”,进行分析后指出:“南曲戏文中的‘合’绝不可能是所有‘在场演员’都可以‘帮合同唱’的……所有‘场外人员’几乎都不可能参与‘在场演员’的‘帮合同唱’”,同时,“没有理由据此指认‘台下观众’也是‘合’的传承载体。”最后黄少龙认为:“多数论者所指认的,‘戏文南曲的合(前),应由在场演员或在场演员与场外人员一起’的观点,在理念上是缺乏实证支撑的,也是没有说服力的。”⑰黄少龙《略谈南曲戏文中的“合”的形式问题——兼对“合”为“合唱”的质疑》,载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两岸论弦管》,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 年版,第291——294 页。可以看出,黄氏主要从南戏表演的形式出发,提出“合”或“合唱”不是“帮合同唱”的观点。但黄氏也注意到,“合唱”将同一曲牌的曲文分为前后两段的形式背后,还存在音乐曲调结构上的两段体,他根据泉腔“傀儡调”的实践,指出此类曲牌的前段曲调“没有曲折迂回的旋律,也缺少婉转缠绵的情致”“最适宜于叙述”,而一旦进入“合句”部分,旋律曲调、甚至节拍类型悠然发生突变,“曲调出现转折”,并强调道:“几乎所有此类曲牌,莫不如此,概无例外。”⑱同注⑰,第294 页。
黄氏的见解极有见地,为我们了解南戏唱腔的结构打开了一扇窗户。从泉腔“傀儡调”的实践来看,曲调的“转折”,不仅表现在旋法、节奏上的突变,更重要的表现在调式、调性的突变上。谱例1 中,“合句”前的旋律实为G 宫调,其旋律平实,词调配合,与黄氏所言“最适宜于叙述”吻合,而“合句”起转为下属调C 宫调,虽然前后两段配合韵字“饥”“市”“死”的腔韵,都为mi——re——do——re(“腹内又饥”“梁山市”处),la——do——re(“同生死”处),体现了某些统一,但“合句”与前半段所造成的调性和音区色彩上突变是非常明 显的。
这种情况仍保留在白字戏传统唱腔中,白字戏《王双福·监中会》中王双福(生)张翠锦(旦)的唱段,记谱者在谱后记道:“此曲开始为重六调,后半段才转为轻六调。”谱例2 为该唱段节选,按在传统白字戏的话语中,没有“调”的称谓,但在实践中出现了类似潮州音乐“二四谱”中不同音阶构成及变化,其中重三六音阶的七声中,si 音偏高,fa 音上行时偏高,下行时还原;轻六调与传统五声音阶同,极少出现si、fa 两偏音。这样看来,谱例2 在“合唱”前后也出现了调式调性的变化,其“合唱”所造成的两段式,保留了南戏唱法的基本特征,只是由于与帮和部分合二为一,模糊了两段式“合唱”与“一人或众人应和”的“帮和”界线,这也是学界简单地以今溯古,从弋阳高腔的帮唱推测南戏“合唱”传统的原因,这种观点也增加了揭示南戏“合唱”本质的难度。
南戏的这种“合唱”丰富唱腔音乐发展的手法,使戏曲音乐更为生动。白字戏 《陈三五娘》(应源于明代嘉靖年间潮腔戏文《荔镜记》)中“磨镜”一出,陈三所唱《叹想当初》从音调上也分为前后两部分,今略其衬词录如下:
(活五调)【四玉仕】叹想当初,荔枝掷我有心意,伯卿为有五娘一场恩爱,情愿将身为仆,【磨镜调】今日一见高楼不铜陵仙姬。曾记得,西楼上,掷荔枝,荔枝你何不变作青梅枝。又只见珠帘垂地,要将这珠帘轻轻来卷起。磨镜受苦扫厅。扫厅,扫厅,扫来扫去为人情。
按,活五调与重六调的音阶构成是一样的,只是sol——si、re——fa 、si——re 的音间距处于小三度与大三度之间,类似陕北苦音的三度间音。原记谱没有说明【磨镜调】是何调,只说“前后二段的调式截然不同”⑳同注⑯,第1722 页。, 从音乐构成看,应该属于重六调。可见,《叹想当初》也属于受南戏“合唱”影响下的“二段式”结构。
这种“二段式”思维,容易使旋律产生如谱例1 那样的主属方向转调,也能产生活五调与重六调之间特殊音调的转移,甚至使曲牌旋律产生民族音乐中少见的大二度转调。泉州傀儡戏《楚昭复国》中伍员所唱一段【得胜慢】(见谱例3),和《李世民游地府》中李世民所唱【贺对朝慢】,都在曲牌后半部分直接做了大二度转调。
类似活五调向重六调的大二度转调,在实践中是很难做到的,那么是什么样的机制保证这种调性转换的呢?笔者以为,必须有乐器的参与才能使这种转换得以实现。有研究认为,潮乐中的民间器乐与潮剧音乐有着密切的联系,[22]参见何昌林《秦乐与潮乐》,《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1984 年第3 期,第10 页。潮乐主体弦诗是白字戏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作为潮剧的前身,至今流行于海陆丰一带的正字戏、白字戏,自然也保留了潮乐中常见的轻六调、生六调、活五调、反线调等。那么潮筝,可能就是保证白字戏中诸调性转换的重要乐器,潮筝谱(二四谱)又使这些调性下的音调得以保留。
泉州傀儡戏中类似谱例3 这样的大二度转调,应该也是借助傀儡调的主要伴奏乐器嗳仔(形制与唢呐相似)的参与来保证的。流行于湘西地区辰河高腔的唱腔形式,与泉州傀儡调情况非常接近。辰河高腔唱腔中,有一种因唢呐伴奏固化音调而导致旋宫转调的方法,老艺人称作“合宫拌调”。据调查,辰河高腔音域为f1—— c3,所以按照人声正常音域,通常只能吹F、♭B、C 三个调高,实际上可用A 羽、G 商、C 宫、G 徵、G 羽五个调,所谓“合宫拌调”,就是在这三个宫(调高)五个调式中进行,借助传统音乐“隔凡”和“压上”等借字转调法,又可以在多个宫上进行旋宫转调。据统计,辰河高腔“合宫拌调”的形式包括:两宫两调拌合、三宫三调拌合、四宫四调拌合和多宫多调拌合。[23]参见宋运超《试论辰河高腔的曲牌发展手法》,载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湖南戏曲研究所编《高腔学术讨论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 年版,第621——652 页。辰河高腔中就出现了两支曲牌以大二调转调“拌合”的现象。如《目连传·花园烧香》中傅罗卜所唱【甘州歌】类母调曲牌【汉入松】,就是乙字调(♭B 宫)的【汉腔】(“再上香”部分的曲调),“拌”入上字调(C 宫)的【风入松】(“遥望宇宙茫茫”部分的曲调)所形成的(见谱例4)。对于造成这种复杂转调的机制,正是辰河高腔用唢呐代替人声帮腔,所以使“腔”的部分固定在唢呐的音调上,“把腔句禁锢在唢呐的和宫位里了”,后辈艺人为了求变,又将“腔句从被禁锢的宫位中解放出来,集出新曲以承载新词”[24]宋运超《辰河浦市高腔之“和宫拌调”与“行腔数板”》,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戏工室1982 年油印本,第1 页。。这种认识揭示了由“合唱”形成的“二段式”唱腔形式的本质:最早的“合”可能是器乐与歌唱的“拌合”,因为器乐受乐器把位、孔位所限,旋律音调和宫调较为稳定,而人声则不同,因个人嗓音条件不同,及表情达意的需要,所唱曲牌相对自由;另外,早期南戏定调随人声定高下,部分人声在乐器伴奏下随腔入管,自然按乐器的调高,最终形成这种“二段式”结构。
谱例4[25]谱例摘自《中国戏曲音乐集成(湖南卷)》,中国ISBN 中心1992 年版,第746 页。
其实,器乐与歌唱的“拌合”,在我国也是古已有之。《礼记·檀弓上》:“孔子既祥,五日弹琴而不成声,十日而成笙歌。”[26]李学勤主编《礼记正义》(上),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192 页。类似记载中,“笙歌”即合笙歌唱,亦泛指奏乐唱歌。沈括在谈曲之“和声”时说,“诗之外又有‘和声’……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27]同注⑨,第31 页。其中“缠声”值得关注,“缠”,从字面上有围绕、缠绕之义,“管弦之中缠声”即有管弦伴奏的歌唱声,与本文“拌合”有同工之妙。沈括讲“缠声”为“和声”之“遗法”,谓从曲子“和声”受到的启发,但歌声一旦与器乐“缠绕”相伴,就会产生与曲子“和声”不一样的情况。宋元以降,佛教诵经形式中的“和念”就是最好的证明。
五台山佛教诵经形式中,“和(音‘格’)念”是带有乐器伴奏的唱经;“令调”是不带乐器唱经;“直数”是在木鱼等法器有规则律动节奏伴奏下的念经;“吟诵”是散唱。据韩军研究,“和念”是自元明之际金璧(宝金)将乐器引入五台山佛教音乐之后才开始兴起的。[28]参见韩军《五台山佛教音乐的特点、价值与现状》,《五台山研究》2011 年第1 期。说明唐宋时期五台山佛教音乐中已经有乐器伴奏的可能,或者“和念”行为也可能在元代形成。据多杰仁宗[29]参见多杰仁宗《中国青海藏传佛教寺院通经音乐》,载《第一届中韩佛教音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 年版。和格桑曲杰研究,在青海、西藏的藏传佛教寺院,也有乐器与诵经的人声齐奏的情况。[30]参见田联韬《藏传佛教诵经音乐研究》,《民族艺术研究》2012 年第1 期。元代有喇嘛进入五台山,五台山佛教开始呈现汉藏佛教融合的形态,如此,则五台山的“和念”诵经形式,也可能缘于元时随藏传佛教一起进入的雍仲本教。有研究表明,“五台山佛教音乐中咏读佛经音乐旋律较简单,节拍较自由,曲调由基本相同的上下句构成。有乐器伴奏的‘和念’,词曲结构严格规范,抒情性唱法,旋律性较强。”[31]五台山汉传佛教青庙,出现于东汉永平年间,其音乐传统可分为:瑜珈焰口、唱诵(禅门日诵)、吹腔、佛教散曲和三昼夜本五个部分。其中禅门日诵曲牌【普庵咒】和【千声佛】,一般伴有“和念”的吹奏,“吹腔”则单独吹奏【月儿高】【千声佛】等20 多支曲牌。参见曹琳《五台山佛教音乐中保存唐曲子的考证研究》,山西大学2013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8 页。这种结构样式与本文所论的“合唱”非常接近。
同其他傀儡戏表演内容一样,泉州傀儡戏以表现佛教题材为特征,佛教音乐也与泉州地区民间音乐融为一体,与佛教音乐关系密切的“啰哩嗹”唱法大量出现于泉州傀儡调音乐中,其中泉州傀儡戏《目连救母》音乐中常见同一曲牌前后两个宫调的形式,这些都表明“和念”进入戏曲并发展为“合”具有充分的机缘。
余 论
南戏从北宋末年兴起至今已八九百年,其间中国戏曲已经发生了众多的变迁,使对南戏的表演形态,尤其是对唱腔形态的研究,成为中国音乐史的疑难课题之一。好在东南地区由于历史、地理、社会文化习俗等诸多原因,积淀了丰厚的戏曲文化土壤,从而形成了潮调(白字戏)、泉腔(梨园戏)、泉州傀儡戏和莆仙戏等南戏活化石,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南戏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本文将泉州傀儡调之“合(唱)”作为南曲戏文之“合”的遗绪,放在一起讨论,辨析了南戏之“合(唱)”,既不直接源于唐宋曲子“和声”,也与高腔“帮和”有所不同的观点;并非断然否定唐宋曲子的“和声”与南戏之“合(唱)”的关系,从发展的观点来看,唐宋曲子“和声”,可能启发了“管弦之中缠声”与佛教“和念”的“拌和”观念;而弋阳高腔的“帮和”,一方面可能与唐宋曲子的“和声”关系更为密切,另一方面,南戏唱腔借乐器伴奏之“合(唱)”,使曲牌音乐发展手法更为丰富,使南戏的音乐风格更加丰富多变,形成了中国古典戏曲北曲与南戏各美其美、相映成趣的洋洋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