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吉卜林神话故事中的殖民神话素研究

2020-09-02谢冬文

关键词:殖民

谢冬文

[摘 要]列维-斯特劳斯熔炼结构主义语言学与人类学思想,提出神话语篇网中存在类似音素等表征意义的单元:神话素。本文顾慕列维-斯特劳斯的熔炼洞见,将神话素单元限定在殖民语境范畴,提出殖民神话素的概念,探究吉卜林殖民神话中的殖民神话素及其构建目的。

[关键词]吉卜林; 殖民; 殖民神话素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6121(2020)04-0096-09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声称,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人类思维,“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需要警惕的特点,是一种新权力的崭露头角:神话思维权力。”他将神话思维置于理性思维的对立面:神话思维是一种非理性思维[1]3。与其相舛的是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见解。后者恰恰主张神话是人类理性思维的体现。他坚信,“神话思维逻辑与现代科学逻辑一样严谨,区别不在于理性逻辑过程的性质,而是所应用事物的性质”[2]230。神话思维和现代科学“都渴求客观知识……都视宇宙为思想的客体及满足需求的手段”[3]3。神话不是理性认知的目的,相反,神话及其内含的理性逻辑过程是人类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运用的手段。英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殖民文学家鲁德亚德·吉卜林所书写的殖民神话故事是一类特殊的神话故事。该类故事自有特色,但也遵从列维-斯特劳斯所辨析的神话理性逻辑。本文将主要仰赖列维-斯特劳斯所构建的神话结构主义图式,方轨该图式中的神话素核心理念,提出殖民神话素观点,探讨吉卜林作品中的殖民神话素构建及其所表征的意义。

一、神话素

神话由语言构成,是语言的艺术。西方传统认为,声音和意义组成语言,声音表征语言的意义。作为声音的单位,音素(phoneme)最早由Antoni Dufriche-Desgenettes提出。丹尼尔·琼斯是第一个使用音素的语言学家,他将其定义为“能够区分单词的声音或小型声音组合”[4]99。此后音素术语及其内涵在语言学界沿用至今。后来,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索绪尔借鉴前贤的成果,探索音素语言在结构上的能指-所指二元对立。能指作为音素或者音素的组合,随机性指向一个所指。当这种指向性确定以后,能指与所指构成语言稳定的,在时间上可逆的结构。然则,索绪尔是在语词层面探讨语言结构,作为微观构成的语词个体无力表征神话的意义,因为每一个完整的神话均具有事件性和故事性。神话语言可以遵循索绪尔式的结构,但是其意义则取决于故事;这一事实暗示,神话具有不同于能指-所指二元对立的表意结构。列维-斯特劳斯在比对语言和神话的时候,总结了神话的三大特点:一是神话的意义不孤立存在于构建神话的单个要素之内,只存在于神话所有要素的组合之中。二是神话属于语言范畴,是语言的一部分,但是神话语言有其特质。三是其特质只能在超越语言的层面去发掘,具有普通语言所不具有的复杂性。[2]210此三大特点,以索绪尔的语言结构为参照,意在奠定神话结构的基石。首先,在单个神话层面,神话内各语言要素捆绑一起表征神话的意义,且该表征在时间上具有不可逆性。其次,在探究单个神话的时候,列维-斯特劳斯设想同时将多个神话纳入考量范围,认为某一部落(甚至某一村落)的所有神话有其内在的、在时间上可逆的共性结构[2]219。该设想跨越二维的单一神话,步入神话之间组成的立体网。这种从立体网内各神话之中抽象出来的共性构成单元就是神话素(mytheme)。神话素是“神话的真正构成单元”,在神话中呈现出“捆绑关系,而非孤立关系,且只有呈现出捆绑关系才可以生成神话意义”[2]211。从音素到神话素,经历了语音、语词、语句、语篇,进入语篇网。

神话语篇网中神话素的捆绑特性,决定了本文需要从语篇网出发,研究吉卜林神话书写中的神话素。吉卜林所创作的神话故事不少,在此將择其代表性故事四篇:三篇出自《丛林之书》系列;一篇出自《日常工作》。前三篇分别是《白海豹》《苦行僧普农的奇迹》和狼孩毛格里的故事。《白海豹》讲述白海豹科迪克目睹世界东北角人类杀戮海豹的血腥场面,历尽艰辛成功带领海豹迁徙至安全的栖息地;《苦行僧普农的奇迹》讲述印度一个小王国中受过英式教育的总理,决心推行英式政治管理体制,却突然间弃政辞职,当起了苦行僧;某一晚上,在山体行将垮塌之前,坐在熊背上冲进村子,带领村民脱险;狼孩毛格里的故事讲述狼孩毛格里拯救狼群,维护丛林秩序的故事。第四篇《他的祖先之墓》讲述白人殖民者祖孙杰恩和奇恩作为印度部落比尔人的保护神的故事。(1)

四个故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洋中的白海豹,林中被狼收养的印度男孩毛格里,弃政入佛门的苦行僧,在印度的英国殖民祖孙。然则,从结构主义视角出发,设定三项构成要素,对此四个自成一体的神话故事进行梳理,将比较清晰地呈现其所具有的共性结构。见表1。依照角色分类,可以用下列公式表征此四个故事的角色构成:

从事件和结果角度进行分析,四对构成要素的身份不一样,但其捆绑关系具有一致性。科迪克、普农、毛格里、奇恩具有引领性和保护性,属于保护者;其他海豹、农民、森林动物、比尔人则是被引领和被保护的,当归被保护者。基于这四对要素的保护与被保护捆绑关系,将其简化抽象成下列公式:

至此,已经呈现出吉卜林神话故事中的两大神话素: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前述神话具有故事性,神话素具有捆绑性,神话素与音素、形态素、意素等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不是以割裂的形式单独表征意义,而是以捆绑的形式表征神话意义。神话素的另一不同之处在于,神话语篇网中的神话素不是直观地呈现,而是需要一定的逻辑加工。

具有整体捆绑特性的神话素及其所构筑的意义是以逻辑的方式抽象自神话语篇网,但该意义只是语篇网的表征结构。在该结构之下存在深层结构。深层结构可以形象地诠释出表征结构只是某种限定和抉择的产物[5]48,其限定与抉择可以用格雷马斯的语义矩阵分析。在分析吉卜林神话的语义矩阵中,捆绑、关联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首要意义当属保护。基于保护,笔者设定第一条语义轴的两极为保护与残害,因此而得出与之相对的语义轴的两极为非残害与非保护(2)。见图1。

根据语义矩阵,甲与乙之间除了保护关系,还可以是残害、非残害、非保护的关系。保护与残害是两个极端的限定关系,而保护与非残害则呈现为包含性:非残害包含保护。即,甲与乙之间可以是除了保护、残害之外的关系,一种既不是保护也不是残害的关系,如陌路关系等。从功能层面来看,保护、陌路、残害分别呈现为积极、中性、消极关系。从权力角逐层面来看,保护与残害均内含力量施动者与力量受动者的捆绑关系,而陌路则为力量永不相交的平行关系。因此,表征为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神话,以特定的力量捆绑关系将各神话素限定在积极的功能层面。此捆绑型力量关系关涉功能与权力,同时关涉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在该力量关系中的定位。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在力量关系中分处施动者和受动者的位态。二者的力量不对等,呈现出等级关系态。事实上,只有将等级关系静态地固定下来,保护功能才得以稳定地表征,因此,等级关系是具有重要绑定功能的神话素,绑定另两大神话素:保护者和被保护者。

二、殖民神话素

作为神话,该四个故事共同内含呈现为等级关系的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当四个故事的外延被限定在殖民范畴,随着范围的缩小,此四个故事的神话素将表征出更为清晰的特征。首先,笔者仿效列维-斯特劳斯,对神话素保护者和被保护者重新进行一番逻辑抽象,发现更深层次的结构。在此,将逻辑抽象的参照设定为族类:奇恩和比尔人分属英国白人与印度人;科迪克与其他海豹虽然都是海豹,但二者的关系跟奇恩/比尔人的关系一致,都是白色族类与其他族类的关系;毛格里与森林动物是人与动物的关系;普农和村民是印度人与印度人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时值婴儿的毛格里在丛林中是最脆弱的。虽有狼爸狼妈的守护,但真正保护毛格里的是白人。因为如果动物戕害了人类,白人将会扛着枪、骑着象,领着数以百计的土著前来扫荡。受白人保护的毛格里成长以后,蜕变成森林动物的保护者。由此可以推导出,白人是森林动物的最终保护者。与此同时,普农不是一般的印度人。与没有受过教育的村民不同,普农是受过良好西方文明教育的王国总理,其宏愿是要在王国推行英式政治模式,使王国走向文明化。他的悍然辞职无法改变他是西方文明教育产物的事实。有别于完全没有受过西方教育的毛格里,普农的思想已经西化,他本人已经抽象成为西方文明的符号。如此,奇恩、白海豹、毛格里、普农共同指向更深层结构中的白人。至于《白海豹》,如果用人置换海豹,我们将发现,白人不但有能力保护非白人族类,而且这种保护是一种天命,因为早就有预言说将会出现一只白海豹引领大家去往安全的栖息地,从此免于杀戮。而这正是吉卜林所创作的诗歌《白人的负担》中所呈现的天命主旨。如此一来,甲与乙的关系可以抽象成如下公式:

前文提及,普农悍然辞职,放弃了在王国推行文明的英式政治模式。一个致力于践行西方文明模式的印度人却中途辞职,定然是遇到了某些令其无法继续的障碍。至于障碍是什么,故事没有交代。但是这次辞职暗示吉卜林直接否定了殖民文明使命论母题。实际上,吉卜林所宣扬的不是殖民文明使命论,而是殖民保护论。因此,此四篇神话故事的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只有在殖民范畴之内才能表征出真正的意涵。保护者指向白人族类,在当时的殖民世界中,表征身在殖民地的殖民者;被保护者指向非白人族类,表征被殖民者。因此,可以用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置换甲与乙:

虽然吉卜林用殖民保护论置换了殖民文明使命论,但是二者所作用的基石完全一致。这一基石承袭自19世紀穆勒、斯宾塞等人依照功利主义和进化论等推导出来的文明-野蛮二元对立。功利主义者约翰·穆勒从现象层面定义野蛮,断言凡是非野蛮的(即白人所拥有与表现的)就是文明的[6]120;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赫伯特·斯宾塞综合运用进化论与功利主义理论判断印度人处于野蛮状态[7]241。基德不无骄傲地宣称,世界只存在一种文明:“西方文明”[8]130。依照穆勒等人的阐释,文明与野蛮属于有-无的关系,不是平等的关系,而是一种等级关系。至此,前述神话素保护者、被保护者、等级关系在殖民范畴下表征为殖民者、被殖民者、文明-野蛮等级对立。

殖民神话素具有捆绑特性,文明-野蛮等级对立具有捆绑功能,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绑定在一起。但该捆绑功能并不充分。如果文明的白人和野蛮的印度土著没有交集,如果他们恰似平行而不相交的陌路之人,则无论是文明使命论还是保护论,都将无法实现。为了保证白人和印度土著一定以积极的方式捆绑在一起,大英帝国为自己构筑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不但定义自己所处的状态为唯一的文明,且赋予该西方文明以重要的特质:利他主义[8]48。而这种西方文明的利他主义特质也洋溢在吉卜林的殖民神话语篇网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具有绑定功能的殖民神话素。以下语义矩阵将尝试解读吉卜林殖民神话中利他主义的捆绑作用。见图2。

利他主义与利己主义是语义轴的两极,中间至少存在一种既非利己又非利他的空间,暂且将其称作中立主义。从四个殖民神话故事来看,扛枪骑象的白人、作为西方文明符号的普农、奇恩及其祖父都是纯粹的利他主义者,他们在保护与拯救印度土著的时候,不求任何的私利与回报,尤其是普农和奇恩祖父杰恩,为了利他的保护天命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相形之下,未受西方文明熏陶的毛格里则是兼利他与利己于一身,或者说他更像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因为在他保护下的丛林中,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只要违背他的意愿,同样会受到压制与惩处。与受过文明教育的普农不同,毛格里尚属于野蛮的土著,因此他注定不是一个纯粹的利他主义者。纯粹的利他主义只属于代表西方文明的一类人,是这类人坚持内化于自身的利他主义原则,跨越力量关系的等级鸿沟,将自己与野蛮的土著捆绑在一起,践行着保护的天命。这一类人是白人殖民者,而普农是殖民者所代表的西方文明的符号。

有一点已然确定,进化论和功利主义对于西方文明论的成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然则进化论的最基本原则是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是确保自我在竞争中的优势与胜出,为此不惜碾压他者,本质上是一种利己主义。功利主义的核心是保障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种最大幸福原则在于尽量确保每一个人的幸福,确保自我的幸福,在本质上也是一种利己主义。因此,穆勒等所阐释的西方文明本质上是由利己主义构筑而成,然而他们和吉卜林一样,笃定该文明天然地内含利他特性。将利己本质与利他特性捆绑一起,多少会留下些矫揉的痕迹。那什么才不是矫揉的利他主义呢?列维纳斯认为真正的利他主义出自伦理,是自我对他者的责任。该利他责任生发自胡塞尔的现象学。后者认为意识具有意向性,列维纳斯从意识与意向意识之间撕开一个豁口,指出意向意识是一种反思性的意识,而在意向意识之外,存在一种前反思性的、非意向意识:“没有意向、没有目的、没有保护面具”[9]20。这是自我对他者自发的、没有经过任何逻辑加工的责任,不带任何掩饰性面具,没有任何前提条件与功利目的,是人与生俱来的、面对他者的伦理责任。这种利他责任无关等级与文明,无关发展阶段与力量,无关某一族类的特质。在此,可以将伦理责任的前反思性、非意向性、非前提性、非功利性设为参照,照射文明-野蛮等级对立、利他主义、具有保护特质的殖民者、被保护者等殖民神话素。吉卜林将神话限定在殖民范畴,设定神话的基石为文明-野蛮二元等级对立,宣扬文明与野蛮共存的意义在于文明指向野蛮的纯粹利他主义。这种神话具有明显的反思性,意向性,前提性和功利性;这不是内心自发的利他责任,而是基于前提的功利性、目的性利他手段。吉卜林殖民神话素的构建具有目的性。

三、构建殖民神话素的目的

神话故事古已有之,对神话故事的研究也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作为先驱,俄国的普罗普先后出版了《故事形态学》《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等重要著作,列维-斯特劳斯更是出版过《神话学》系列丛书。普罗普聚焦斯拉夫民族的神话故事,而列维-斯特劳斯主要将关注点放置在美洲的神话上。无论是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区域的神话故事,都存在一个共同的特点:是自己族类之人讲述或书写有关自己族类的故事。这一方面体现出故事的可言说性,另一方面反映出人的言说能力。阿甘本发现,在语言与人的言说能力关系中,存在两种类型的人:有言说能力的人和没有言说能力的人。“语言及其存在……要求有言说能力的主体见证无力表述的言说。因此主体表现为见证者;主体可以为无力言说之人言说。”[10]146阿甘本所讲的替他者言说,前提是他者无力言说,是有言说能力的人见证了无力言说者的经历。无论是列维纳斯为他者的伦理责任还是阿甘本的替他者言说,自我面对他者的时候,所体悟的是感同身受、良心不安、甚至痛苦与创伤。吉卜林笔下的殖民神话与一般神话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殖民神话不是替自己族类书写的神话,是替他异族类书写的神话。替他者书写的前提是他者无法言说与书写。在殖民神话中,无法言说与书写的不是某一个个体,而是作为整体他者的他异性族类,是所有的被殖民者:印度土著。吉卜林的所有殖民作品从未完整抄录或出现印度人自己言说、书写的神话故事。需要注意的是,无力言说与无法言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范畴。无力言说是因为自身原因,不存在或者丧失言说的能力。无法言说除了表征无力言说,还可能是因外力强迫而沉默。吉卜林替印度土著书写神话,并不是因为印度人无力言说,其原因表征在无法言说与无力言说的差异上,在吉卜林使用自己的权力强迫印度人沉默。既然为他异族类的神话书写是权力强迫所致,那书写者就不可能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体悟;书写的神话所表征出来的不可能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通感。

然则这一为印度族类书写的神话所关涉的不止印度人,还有吉卜林所属的白人。白人不仅为他人书写神话,而且作为神话素参与神话的构建,并以积极正面的神性角色主导神话的意义。是白人保护着丛林的保护者毛格里,是白人的文明赋予了普农舍生救人的品格,是杰恩为了保护希尔人而牺牲了生命。正如《他的祖先之墓》中所描述的,在土著的眼中,白人殖民者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是他们的保护神。从表层意义来看,吉卜林的殖民神话素所构建的神话意义在于白人殖民者保护印度人,但神话素捆绑所构筑的深层意义在于神化白人殖民者,使殖民者的存在成为一种必然与必要。一方面印度需要保护神的存在,另一方面西方文明的利他主义特性注定了白人有责任在场。在普罗普和列维-斯特劳斯所研究的神话故事中,神以一种抽象的概念存在;在吉卜林书写的殖民神话中,神以生命有机体的实体形式存在,完美地结合了西方文明的特性及印度土著的需求,內化于二者的结合体。该结合体就是殖民地。

至此,可以概略地梳理一下吉卜林殖民神话素构建的目的及其为此目的而运作的逻辑过程。吉卜林殖民神话素的构建及其内在逻辑的运用,旨在力图证明殖民存在的必要性。殖民神话的书写旨在迎合殖民存在的政治诉求。殖民神话素的构建及其内在逻辑的运用只是手段,但逻辑的运用却生成了一种殖民神话素必然存在的因果假象。在此,笔者试图运用从目的推导到手段序列方式,简略地剖析其过程。和穆勒、斯宾塞等一样,吉卜林首先从顶层设计上定义殖民必须存在,因而需要证明殖民存在的必然性、必要性与合法性。必然与必要存在的充要条件有两个:其一,印度人一定需要白人殖民者。需要表征出一种缺失,印度人的这种缺失只有白人可以满足。为了将缺失与满足合理化,以穆勒、斯宾塞等为代表的英国思想界将白人与印度推向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指出印度缺乏的是文明,从而以文明使命论填补印度对文明的缺失。吉卜林赞同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但反对文明使命论。在他看来,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是殖民者存在的基石。他认为印度的野蛮由来已久。真正威胁印度族类的不是文明的缺失,而是秩序缺失(如毛格里故事及其他故事中所表征的民族间的相互倾轧乱斗等)及自然破坏力(如天花等)等对印度族类生存的威胁。因此,印度人需要的是秩序及生存的保障,是保护者。充要条件之二是有人愿意保护印度。吉卜林在承认文明-野蛮等级对立的同时,沿袭西方文明具有唯一性及利他特性的论调,强调只有西方文明的白人才能够保护印度,并且该文明视这种保护为自己的天命。吉卜林的殖民构建如图3:

四个殖民神话故事中的神话素,具有保护特质的殖民者、被保护者、文明-野蛮等级对立、文明的利他主义特性,共同指向另一个重要的神话素:合法殖民;五者共同支撑起吉卜林神话创作的意图:永续殖民。吉卜林替印度族类书写神话,不是探讨印度人理性逻辑的时代局限性,而是用自己的理性逻辑演绎殖民的正当性、合法性。吉卜林看似书写他异族类的神话,实则是书写自己。十八世纪的英国给自己一个理性的自然神:上帝创造世界,设定规则,然后静静地做一个理性的旁观者。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吉卜林一厢情愿地给印度人创造了一个更具理性的保护神:不去干扰印度的社会进程,只是理性地保障社会秩序、保护印度人免受侵害。这种运用逻辑精心构筑的利他主义保护神所体现的恰恰是殖民过程中殖民当局的利己主义。实际上,吉卜林精心构筑的神话素是侵害,而非保护的真实写照:保护意味着客体的羸弱;等级意味着客体的臣属;殖民合法意味着暴力的在场;永续殖民意味着羸弱、臣属、暴力永远存在。

四、结语

流亡纽约之时,列维-斯特劳斯结识布拉格学派巨擘罗曼·雅各布森,受后者的启迪,从“朴素的结构主义者”成长为深谙语言学转向的结构主义人类学家[11]41,从神话中抽象出类似音素的表意单元:神话素。本文殖民神话素的提出则取巧于列维-斯特劳斯的洞见。殖民神话素关注殖民语境下神话语篇网,研究语篇网中语词之间的关系,力图离析出埋藏于网络之内表征意义的关系系统。吉卜林看似以因果逻辑构建殖民神话素,却在构建的过程中龃龉不断,呈现出难以遮掩的断裂之处。其根本原因在于他试图用客观的因果逻辑证明片面功利的目的-手段图景,试图用历史的必然这一线性进化因果论粉饰并延续殖民,试图用虚伪的利他手段成就利己目的。

[注 释]

(1)文中需要大量引用此四篇神话故事中的材料内容。为了比对及行文的方便,对于文中来自该四篇材料的引用,作者将不做标注,敬请谅解。

(2)由于篇幅关系,在此不对格雷马斯的语义矩阵工作原理进行具体分析。

[参考文献]

[1]Cassirer,Ernst.The Myth of the State[M].London:Oxford UP,1946.

[2]Levi-Strauss,Claude.Structural Anthropology[M].New York:Basic Books,1963.

[3]Levi-Strauss,Claude.The Savage Mind[M].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66.

[4]Jones,Daniel.The Phonetic Structure of the Sechuana Language[C].Anniversary Meeting of the Philological Society,London,May 4,1917:99.

[5]Greimas,A.J.On Meaning[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

[6]Mill,John Stuart.The Collected Works of John Stuart Mill,Volume XVIII[M].London:Routledge,1963.

[7]Spencer,Herbert.Social Statics,and Man Versus State[M].London:Williams and Norgate,1892.

[8]Kidd,Benjamin.Social Evolution[M].New York:MacMillan and Co.,1895.

[9]Levinas,Emmanuel.Alterity and Transcendence[M].New York:Columbia UP,1999.

[10]Agamben,Giorgio.Remnants of Auschwitz:The Witness and the Archive[M].New York:Zone Books,1999.

[11]Levi-Strauss,Claude.Conversations with Levi-Straus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

[12]Kipling, Rudyard.The Day's Work[M].New York:Doubleday & McClure Company,1899.

[13]Kipling, Rudyard.The Jungle Book[M].New York:The Century Co.,1899.

[14]Kipling,Rudyard.The Second Jungle Book[M].New York:The Century Co.,1899.

[15]秦博,程晨,徐浩銘.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体育视阈下的英帝国19世纪的殖民扩张[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6):22-30.

[16]柳士军,柳集文.19世纪美国作家域外游记研究考察[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67-74.

[责任编辑]甄 欣

猜你喜欢

殖民
东北伪满时期摄影出版物透视“日化”殖民思想统治
托尼·莫里森笔下的黑人男性人物形象分析与阐述
论《风前尘埃》和《KANO》的殖民遗绪
非洲出版业的历史、现状与挑战
《鲁滨逊漂流记》中的话语殖民和宗教殖民
英国殖民时期香港的中西文化交融研究评述
浅论英国在美洲殖民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