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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土

2020-09-02吴志强

延河 2020年9期
关键词:芋头姥爷

吴志强

1

“拉拉秧,八丈长,

亲娘的亲娘是姥娘。

姥娘她拉巴个小巴狗,

小巴狗

吃饱喝饱

翻翻眼皮儿回家走。”

当年姥娘哄我睡觉,一下一下缓缓慢慢拍打我,重重复复哼唱这歌谣。

我猜想这歌谣可能是我姥娘自己编的,只有懦弱的姥娘才会以歌谣营造出那种好强人不屑一顾的温暖境界。那境界如同金黄色麦穰编织出的摇篮在吟唱声音里慢慢变成一叶小船,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把我泊到童话世界。如同蓝天上悠悠的云海或弹棉花工匠张老六夫妇喧腾出来的棉絮,任我搂着甜甜蜜蜜明明晶晶的月亮渐渐融入舒舒服服的梦乡。开始,迷迷糊糊之中,我眯缝着眼睛盯着姥娘只剩有牙巴壳的嘴巴一动一动的,被皱皱巴巴的嘴唇以收缩的方式包裹着,张力疲惫地窝拗着。鼻腔里共鸣而出的声音有些儿模模糊糊地吹拂着,携带一股烟油味儿的气息自鼻孔吹来,在我的脸庞轻轻地拂过,然后又亲切留恋般地四溢弥漫。

晕晕乎乎的感觉中,感到姥娘悄悄地给我盖上她的粗布棉袄上的大襟子,又感到姥娘好像是即将離身而去,我一直攥着姥娘那干瘪乳房的手不愿意松开,拽着,拽着——直至最后,还是慢慢地无力松开了。

拽着老娘的乳房才能入睡,是我自小而来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童年,每每进入梦乡,要睡得踏踏实实,手里总得抓着姥娘那干瘪的乳房。姥娘干瘦的胸脯上萎缩得还剩有一把皮的乳房,用皱皱巴巴的咸菜疙瘩来形容也不为过。我眼馋那些哺育生命的鼓鼓涨涨的乳房。那些乳房对我来说,是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是时时渴望的甜蜜和求之不得的满足,或者说是心灵上美满舒心的慰藉。

童年里,姥娘搂我睡觉一直把我搂到九岁多。睡觉前必须拽着老娘乳房这一不可告人的习惯,不仅仅为了抓住一种安慰,或安全感,说起来还有其他因缘。

腊月,姥娘牵着我到她的娘家阎村去乞讨白菜、萝卜、粉条之类的年货。

晚上,住在舅姥娘家的堂屋东间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那土坯墙裂开的墙缝。寒风呼呼地吹着口哨从墙缝之外挤进来,双手袖在袖筒还是一个劲儿地发抖打战。舅姥娘家生不起炭炉子,冻得实在是撑不下去的时候才点着取暖用的“火盆”。说起来那“火盆”,是当地的一种土陶(以泥土烧制出来的瓦盆或瓦罐子)。

舅姥娘把“火盆”里捂着的秫秫壳扒拉开,将暗火吹旺,端到床前。

铺不起棉花褥子的舅姥娘家,一年到头都是铺着秫秸糜子编成的滑溜溜、硬板板的光腚席子。担心我怕凉,舅姥娘提前钻进被窝用自己的身子把被窝给我暖好。

躺在被窝里,听着姥娘和舅姥娘蹲在床边凑着火盆烤手拉呱,翻来覆去的我难以入睡。

姥娘知道我的“病根”,靠在床上侧过身来,用手拍打着我给我安慰。跟舅姥娘啦呱的同时掀开她的大襟褂子,当我的小手放在她干瘪的乳房上时,才获得了瞌睡的感觉。

姥娘悄悄对舅姥娘嘁嘁喳喳地说:“星儿这孩儿,可怜,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馋奶!”

我记得真真切切,姥娘家有一把小奶锅。只能盛下两碗水的那把铝制小锅是水舀子似的形状。炉口里冒出的火苗舔着小奶锅的锅底,锅里煮着咕咕咚咚翻滚着的芋头块块。煮啊煮,熬啊熬,终于熬出一种香甜味儿的时候,姥娘浇入早已洇好的糊涂面子(玉米或高粱面儿),喂养着我走出童年。

都知道,我没吃过奶,渴望吃上一口奶。哪怕只能饱饱地、深深地吸上一口奶水的味道啊。

我的童年是一个梦想着能捞着奶吃的童年——姥娘拉着我去邻居家串门子的时候,看见人家妇女随随便便掀开褂子给孩子喂奶,我的嘴巴随着人家孩子吃奶的状态甜甜地蠕动。后来再遇到如此情景,躁动的感觉如扫帚断水一样挥之不去。如此这般,一直是不可告人的。

那些幸福的孩子,长到八九岁还是恋在娘的怀里不愿意“断奶”。我娘的怀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哺育我的那些“母乳”,是田野和姥娘家自留地里酝酿出的、湿乎乎的、一丝丝地挤捏出的土味儿。干脆说吧,是我的姥娘用“芋头”(也叫红薯)和红萝卜糊糊把我喂大的。

对于那些芋头或者红萝卜,我有着多年的伤食“感觉”。在书院学校的初中年代,男男女女的花季同学背起铺盖卷儿去吕坡大队学农。开饭的时候,伙房里的裘师傅掀开蒸笼,我一看见一笼蒸熟的芋头和红萝卜腾腾地冒着热气,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味儿即将喷发出来。我捂住嘴巴背过脸去的窘状,让同学们不能理解。都说:怎么啦怎么啦?这么些好吃的东西不眼馋吗?真憨!

吃奶水活出来的同学们呐,他们当然不明白成年累月被芋头和红萝卜沤出来的肠胃,不愿意再触及伤口的感受。那感觉叫“犁心”,如凌刀子割肉,一阵一阵,没完没了的感觉。一不小心再迎面喝上一口凉风,能形象地幻化成伸入喉咙里的一只手,把五脏六腑一拽一拽地往外薅。

我没有吃过我娘的奶,也没有吃过羊奶、牛奶,更没有吃过其他的奶。吃奶的愿望充斥着我的童年。

到了三十多岁在企业负责企业管理工作的时候,我经常在省城参加省委组织的培训和学习。培训和学习时,那一成不变的早餐叫我无法忍受——牛奶和面包,外加一个鸡蛋。我最最头疼的是牛奶,只要喝上一口,马上就会呕吐不止,继而就是脸肿脑胀,浑身瘙痒,挠出一片癞蛤蟆一样肿胀的牡疙瘩来,甚至呼吸困难。省立医院的专家说,这是对奶制品过敏。

你说奇怪不奇怪,盼望吃上一口奶的人,喝一碗芋头稀饭、吃个煎饼卷红萝卜盐菜不过敏,到了有奶吃的时候却无力去消受,活该一辈子与奶无缘。

应该是我刚满四岁的那年,部队门口东旁的坑沿上我跟着一群孩子争抢翻找垃圾。

翻找垃圾的时候,面对自己翻找出来的一个块糖疙瘩欣喜若狂,我“糖!糖!糖!”地大叫起来。我捏起块糖,来不及剥开糖纸就急不可耐地塞入嘴里。

那年代,一个糖疙瘩在孩子们的眼里不仅仅是一个糖疙瘩的价值。我没注意铁蛋的哥哥钢蛋儿正在身后,他猛地把我推到,骑我身上紧紧捏住我的鼻子,硬从我的嘴里把糖疙瘩抠了出来,塞入他自己的嘴里。从他身下爬出来的我试图再抢夺,他下意识地抡起来手里的抓钩子把打在我头上。

我懵了,懵得晕头转向,辨不清东西南北。头上的鲜血蚯蚓一样顺着脸颊往下爬,用袖子擦,总也擦不干净。淌血的伤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的,嚯嚯的疼,疼得揪心。想哭,却哭不出来。哭给谁看,哭给谁听啊?

我外姥爷知道之后不愿意了,给铁蛋的爹捎话儿:我堂堂鲁在轩也是站得正走得直的人,欺负我绝户头呀?打狗还看主人呢,摢我鲁在轩的脸吗!

一个“绝户头”老头子发脾气是最最具有震慑力度的。一旦发火,很难预测之后的结果。钢蛋的娘揪着钢蛋的耳朵找我外姥爷和姥娘赔礼道歉,从偎着麦糠的瓦罐子里用手帕拎来三个鸡蛋,怀里揣来她坐月子时攒下的二两红糖。

我倚住姥娘家的西门扇子,啃姥娘烤热的“芋头叶大角子(包子)”。头上包扎着浸血的布条,正紧紧盯着炉子上那把铝制的奶锅。

小奶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开花了,姥娘泼上一个鸡蛋。又滴了几滴酱油,还摸出小小墨水瓶子里装着的半瓶儿香油,拿筷子头蘸了蘸,往开着花儿的奶锅里用力搅了几搅。

小奶锅端给我,泡上一把碎碎的煎饼硌子,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鸡蛋汤。

夜晚时,我躺在被窝里沾沾自喜,回味无穷。想想,这头破得值得,不值得又如何?

躺在被窝里的我喜欢看着姥娘梳头,其实是盼着姥娘掉头发。

姥娘梳的是网髻子。到了年纪,梳头时往往会梳下一缕一缕的头发。姥娘将梳掉的头发挽成一个卷儿,顺便掖入土墙裂开的墙缝里。

我时常去数土墙缝里姥娘掖进去的头发卷卷。

那时候的农村,有一种货郎挑子时常走乡串户,货郎挑子一头担着几层抽屉,上面罩着玻璃的格子盒子,格子盒子里摆放针头线脑、糖豆、红头绳之类的东西。另一头担着一个大大的篓子,装有兑换来的布条、烂麻苘绳和生铜烂铁、牙膏皮等等。

每当“换烂麻苘绳喽,换烂麻苘绳哎”的吆喝声顺着街筒子满街召唤,手头缺钱,平日难以进城赶集下店的农村人马上拿出积攒下的布条绳头、烂铜废铁等等,喊住货郎挑子,换取零碎的生活用品。

我从土墙的墙缝里抠出姥娘梳掉的头发卷卷,兑换糖稀吹出来的糖人儿。

那些用糖稀揉捏吹出的糖人儿沾一根棒棒挑起来,插在货郎挑子前头的玻璃盒子上。有孙悟空抡起金箍棒降妖伏魔,有猪八戒背媳妇咧着大嘴,有仙女翩翩恋慕尘世来下凡,有王八上树征战蛇仙,还有小燕子衔草回家筑巢,还有知了爬树喝风倒沫。栩栩如生的形象讲述着丰富多彩的传说中的世界,叫孩子们爱不释手。

那些兑换来的糖人儿被我捧在手里专注地观看着,睡觉的时候还摆在床头观赏,直至哪天一不小心将那糖人儿碰碎或者压碎,才舍得捏起那些已经破碎的糖人儿渣渣放进嘴里,在嘴里漱来漱去,恋恋不舍的,不愿意咽进肚子里。吃完再咂摸咂摸嘴巴,足足能品味几天。

我盼着姥娘掉头发,我童年里最最甜美的滋味就是姥娘掉下的头发换来的。

姥娘的头发越来越少,我吃糖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像屋梁上燕子窝里嗷嗷待哺的乳燕一样张着嘴喳喳喳地叫着,仰望着姥娘梳头,盼望梳掉下来的头发。老串门的西邻孙宇宙家的大姥娘说我:你个王八孙子没好心眼子,叫你姥娘掉成个秃子就高兴啦!

姥娘却说,俺星儿喜欢吃糖,掉出来个秃子怕嘛?都快死的老嫲子啦,值得!

2

現在,该说说“姥娘土”了。

姥娘家院子东南角磨道旁的那棵枣树是我栽的,枣树的树栽子是从我姥娘的娘家阎村移来的。

刨枣树树栽子的时候,舅姥爷给拎撅头的三舅说,多多带点儿姥娘土。三舅说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舅姥爷说的姥娘土,只见三舅依据枣树栽子的根部往外揸了三揸,围着树根划出一个圆圈,沿着圆圈开刨。三舅手中扬起落下的撅头,在刨入硬土的时候迸着火星,他照常不慌不忙。枣树栽子刨出来,偎住树根的泥土被包裹成西瓜一样大的土疙瘩。舅姥爷又交代我,到家树根上的土可别磕撒掉了。姥娘土好比树木苗苗的魂儿,魂丢了不好缓苗,活不好。

想想那些儿乡邻乡亲,移花栽木或者移栽辣椒、茄子、瓜秧子什么的,总是保留好根系上的亲近泥土,为的就是移栽后的成活率。

鲁家寨的附近村庄,大人小孩磕破了头,或者磕破“旮旯拜子”(即膝盖),都知道赶紧地跑到老屋的土墙上刮一些细细的老土下来按在流血的伤口上,再撕块破布把伤口缠上。这方法既能止血,也能止疼。既不感染,也不化脓,伤口愈合得也快,过不了几天就不知不觉地结疤脱落。

尽管后来有的相关专家权威来鲁家寨搞调研发现这一现象时,摇头叹息并且评判为愚昧、无知、不卫生。但是,谁的手破了、脚破了、头破了的时候,照样是会急切地喊人帮忙——墙根上多刮点儿姥娘土唻……

顺便说句,鲁家寨以及近邻区域,过年过节擀制鞭炮使用的土硝,都是从老屋墙根落下的老土里熬制出来的。这些老土熬制土硝的过程中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得到一种叫作硝盐的土制咸盐。硝盐也是盐,腌萝卜、腊疙瘩,烀干葱皮、老咸菜,用它灌血肠搓脚祛湿气什么的,和供销社里称来的咸盐粗粒子一样咸乎,同样具有杀菌祛痒的良好效果,算起来可以节省一笔小的开销。

说起那些老屋的土墙上刮下来的老土,我还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儿。

那回,姥娘从董村(我母亲教书的学校里)把我领回鲁家寨,据说接连几天发烧,半夜里噩梦不断还大哭小叫,尿床,人影儿黄黄病病的,渐渐干瘦,头发枯草一样失去光泽。

鏊子窝旁的西邻孙宇宙家的大姥娘给我姥娘说,星儿这孩子吓着啦,“叨叨魂儿”吧。

孙宇宙解放前曾任麓水县民国政府的教育科长,被发配到鲁家寨接受监督改造。他拎着罐子和井绳正要去井口上打水,瞪着眼睛狠狠地剜了他家那大姥娘一眼。交代我姥娘说,大嫂你信她的流毒?应该有政治觉悟,别信她的,她是封建迷信!

姥娘说,什么是封建迷信?有病乱求医,只要能好病就管用!

第二天晌午当头,姥娘给我“叨魂儿”。

院子里摆一张小桌,小桌摆放着两个饭碗:左碗里一碗清水,右碗上蒙着一张草纸,碗里放着一把从土墙上刮下来的老土。

我坐在小桌前的小板凳上面对太阳闭上眼睛。背后,姥娘拿一双筷子一边像叨豆粒儿一样从左边的碗里叨出水珠,然后滴在右边碗上蒙着的火纸中间,一边嘴里呼喊我的名字。我感觉好像有谁挠着我的胳肢窝,扑哧一声笑出来。姥娘磨蹭着我的额头说,星儿听话,别笑,心诚则灵。闭上眼,晌午给你煎蚂蚱。

暖洋洋的阳光下,我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享受着阳光和清风,迷迷糊糊中有一种驾云的感受,很快就似睡非睡。

姥娘在我的背后继续她的操作:从左碗往右碗里一滴一滴地叨水,叨过一滴水喊一句:星儿,回家——星儿的魂儿,回家来喽——

好大一会儿,姥娘叫醒我。端着小桌上右边沉淀着老土的那碗水,叫我喝了几口。

私下里,我姥娘给孙宇宙家的大姥娘嘀咕:怪不怪?我叨水叨了还不到一百滴,一个绿豆粒大的水珠子跟鱼眼睛一样在草纸上滴溜溜地转圈子,转了一会儿,就像钻木头的木钻一样在那张草纸上转出个窟窿眼子,草纸上一直绷着的水一下子就漏下去啦。

孙宇宙家的大姥娘说,行啦,星儿的魂叨回来啦。

真的,我从那以后吃香就香、喝辣就辣,孬的好的都能吃得饱饱的,睡得香香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来啦。

前面说过,我的姥娘家住鲁家寨。

地处于鲁南地区麓水县的鲁家寨属于郊区。自县城的老衙门越过杏花村往西北步行,足足有四华里的路程。鲁家寨五百多户人家,三千多口子老老少少的兄弟爷们、姊妹娘们儿。记忆中周围寨墙子的遗存还在,那些寨墙子上遗存的土围子和屋顶一般高,长着密密麻麻的刺槐。每年春暖,雪白的槐花白云一样盛开,甜香的味儿四处弥漫,引来无数的蜜蜂嗡嗡嗡地在花瓣中进进出出,踩花酿蜜。

鲁家寨鲁家为明末至民国年间望族。老县城洋街上将近八十多家的商铺中,鲁家寨的鲁家就占有五十多家。1949年,麓水县获得解放,划定阶级成分时,鲁家寨划定大小地主一百三十三家。

当年没收了鲁家寨大地主的房屋家产,将主要的地主富农之类的几十户疏散到周围的孙楼、倪村、十里岗、莘庄等等几个村庄。政府顺着地主庄园大院就势拉上围墙,供一个鲁军团的解放军驻扎于此。鲁家寨后来的村落布局有些特殊:中心为军营,四周为居民百姓。此布局形成了村民包围、掩护部队,唇齿相依、休戚与共的情景。

居住在鲁家寨的部队正规番号是六一八九,俗称鲁寨部队。

姥娘家住在部队大门口的西旁。

两间土坯墙的茅草屋,茅草屋后墙根往北走上八九步,就是部队墙头。

茅草屋土墙下是两层青砖的地基。榆木梁头上支起横着的六排槐木椽子,之上铺一层秫秸把子。秫秸把子之上抹泥,苫了三揸厚麦穰,麦穰铺开一绺顺茬的屋面。一个窗户,木头棱子的,用白纸糊着。青石门枕上,两扇木板子门开开合合,因为缺油而吱吱呀呀的。

盛夏连阴雨,屋外大雨的时候,屋里一定是小雨涟涟。待屋外天气放晴,燕子低飞,屋里的小雨还是滴滴答答。

姥娘骂外姥爷,熊老头子办的绝户事儿啊!

桑木条子圈成的太师椅上坐着喝劣质“八毛辣”(散白酒)的外姥爷抿一口酒盅,捂捂嘴,捏根腊疙瘩咸菜丢進嘴里,不紧不慢地说:看看,看看,没儿孙延续香火,省多少心劲儿!说不准哪天儿两腿一蹬,留下万贯家产给谁?

一辈子混过穷混过阔,吃过香喝过辣,南北滋味儿都品过的外姥爷看得透透彻彻。早年幼儿夭折,从此无子再续,实为断后。两个闺女,大闺女嫁到石家庄一去不回。二闺女(我的母亲)端着共产党的饭碗是公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我的外姥爷鲁在轩说,人啊,一辈子图个嘛?说这个大桌子是你的,你活着没人来争,死了你能带走?有儿孙,身后落到人家的手里,留给儿孙个念想,人家也不知你的情哎。吃一口得一口,喘着人气管他什么身后事唻。手里有钱花完才是钱唻。舍不得花,攥在手里那是废纸,卷烟吸都呛鼻子。

今日有酒今日醉,可谓外姥爷鲁在轩后半生的活法。那就是活上一天算一天,不管三七二十一!

外姥爷富裕过,解放前是麓水县县城洋街生意场面的人物,从县城回鲁家寨四里的路程,也得叫拉洋车的三财迷来来回回地接送。外姥爷弟兄姊妹六个,五个兄弟都已成家。趁着打土豪分浮财的时候,做为老大,他将家族的房地产来了一个草棒掐“六箍喽”(六截股),兄弟分摊,然后各自另立炉灶。二弟鲁在继有四个孩子,有些吃力,分家时外姥爷把自己摊到的两间瓦屋送给了二弟。

麓水县城墙西北拐角的杏花村还有我外姥爷做生意置办的四间仓库。青砖白灰的厚墙、青瓦铺顶的屋面,整整四间,一个独院。先知先觉的外姥爷认为,公有制体系不可逆转,过多的余财或许将来会带来祸殃,与其活着守财为奴,倒不如只留能够保持吃饱穿暖、应付灾荒的东西,其余踢蹬个痛痛快快。

据专家考证,工匠祖师的鲁班就是鲁家寨人。果不其然,鲁家寨历来出产闻名的泥水匠手艺人。于洪海的于家这一枝子人烟,他的老祖宗到鲁家寨拜师学艺落户于此。外姥爷鲁在轩找于洪海商议,包工包料给自己在部队门口西头寨墙子下盖两间草屋,不要多好,不塌就行。条件是以物换物,将杏花村的四间瓦屋抵给于洪海。

那会儿,外姥爷鲁在轩的四间杏花村里的仓库被于洪海卖了五千万元人民币新币,我的外姥爷还分得五百万人民币新币的零花。说起来吓人一跳。其实,1955年人民银行于3月1日发行的新币与当今的人民币兑换率是一万比一。也就是说,那时的一万元,只相当于如今的一元钱。我外姥爷手头所摊得的也只是如今的五百块钱。

如此一来,成就了姥娘家的两间茅草屋。有两间茅草屋,姥娘跟着外姥爷凑凑合合过着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有吃有喝的日子。

外姥爷手里有了可以自己当家的钱啦,进城洗澡享受搓背刮脸,邀请干亲家下馆子,拎两瓶酒几包点心走亲戚串朋友,阳平村的本家落难大大方方地去帮穷……据说也就是几年的光景,手头上的五百万人民币新币被抖落个干干净净。

风风光光之后,就是别无选择的忍受凄苦。为了五毛钱,我随着我的外姥爷赶三里河庙会,摆摊出卖保存了多年的心爱的苏东坡字帖;为了帮衬任村的姑姥娘(我外姥爷的妹妹)家盖屋,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丢下五块钱拉走外姥爷睡觉的橙子床;修缮两间茅草屋苫麦穰缺钱,部队里张参谋长的家属买走了我姥娘娘家陪嫁的樟木箱子。

阎村我姥娘家的娘家娶侄媳妇,阎村人拉着排车叫姥娘去喝喜酒。手头没钱,外姥爷去找会计,央求会计预先支取三块钱。为了那三块钱,鲁家寨有头有脸的我外姥爷鲁在轩跪在地上给人家磕三了响头。三个响头,一块钱一个,多么好算的账啊。

住着时常漏雨的茅草屋,每到汛期,胆战心惊,惧怕遭逢暴雨,院子里的水往屋里倒灌。每当此时,只得挖泥巴屯住门口,拿脸盆往外泼水。我的姥娘披着蓑衣倚在屋檐下骂外姥爷:都是这个熊老头子造的孽啊!你说说,这辈子跟你过过一天好日子了吗?

3

三岁多的时候,我外姥爷领着年幼的我找到城郊公社大院,跟参加集训的我母亲吵了一架。那架吵得,还不如平白无故的路人,一点儿面子也没给他的闺女留。

此事我问过外姥爷,他说事出有因。

我知道,每月能领取三十多块钱工资的母亲攥钱攥得很死,别想从她手指头缝里露出多余的光来。后来我才明白,母亲一直在统筹考虑。有老有小,有灾有难,难以避免。过初一,还得顾及着十五的吃喝。如果是一时的吃干喝净了,万一到断顿的时候呢?

姥娘说,还不是多花了两毛钱惹的?

正月十二,老城墙下外姥爷的干亲家看亲戚,带来大闺女捎来的两瓶竹叶青酒。老哥俩相见,家长里短、儿女生活之类的扯了一上午。外姥爷留客,好面子的外姥爷在亲戚或朋友面前从不耍孬,当然不能拿咸菜、豆腐、萝卜条子之类的招待亲家。

鲁家寨的羊肉汤闻名麓水县。外姥爷从南门外卖羊肉汤的鲁在耕大姥爷那里,用小锅端了四毛钱的羊汤,还要了两毛钱的羊肚子下酒,人家又给了一些羊肠子之类的羊杂和羊血没要钱,总共是六毛钱。多花了两毛钱。

母亲月底去结账,疼得揪心。两毛钱啊,两毛钱能买三十来个鸡蛋,半斤猪肉,煤油也能点三个月。母亲临走给姥娘发了一通脾气。

外姥爷傍晚回家,憋一肚子火的姥娘劈头盖脸地又把一肚子气撒给他。

外姥爷什么人?私塾学里学出来的能人。解放初在城西胡村乡里干过会计,还临时代理过乡长。谁家红白喜事人情来往,谁不找鲁在轩询问礼数?老少兄弟爷们分家,过年写春联,娶媳妇贴双喜,发丧写账芯哪个不来恳求鲁在轩?开过店铺做过生意,吸食过大烟,还花重金赎出一“青楼”女子做过二房。

外姥爷在鲁家寨算作“人头”,从来不吃气。等母亲再来,喝二两瓜干酒,拿擀面轴子丢在面前,拿菜刀将擀面杖一剁两截,说:共产党给你工资,我农业社里的绝户头凭嘛给你拉吧孩子?咱从此一刀两断,各过各的日子。母亲好强,拉着哭叫挣扎的我离开了鲁家寨。

刚刚过去清明,外姥爷扎了一个青蛙图案的风筝挂在屋檐下。姥娘知道外姥爷的心思,颠着一双小脚硌扭到母亲教书的董村,又把我领回鲁家寨。

鲁家寨里没有我的户口,我不是正规的鲁家寨人。年龄相仿的玩伴叫我外来户,我是豆子地里寄生的扯不断的“黄链丝”,赖在鲁家寨来争口夺食的。

出姥娘家的家门,抬头所碰面的不叫姥爷就是老姥爷。哪怕同龄或人家怀里吃奶的孩子,不喊舅也得称呼三姨四姨、姑或姥娘之类的。人家羡慕我的非农业身份,嫉妒拿着我的“粮本本”到粮店里能称来几斤白面、三两豆油的优势。

生活在鲁家寨,慢慢习惯被挤压、揉捏、摔打、欺负,塑造了我一生无法再改变的性格:怯弱、怕事、不敢跟孩子们打架,人家姊妹兄弟多,好狗打不过窝狗子。无法改变的性格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姥娘家为鲁家寨第四生产队的社员,老两口没儿,却有闺女,不符合“无儿无女吃五保”的标准。年迈体弱的外姥爷和姥娘也必须和其他的社员一样凭工分结算口粮,他们干不了壮劳力的农活,到了年终,甚至吃不上平均的口粮。

四队的队长是鲁显亮,我得喊他老姥爷。

那年,我正式成为鲁家寨小学二年级的小学生。老姥爷鲁显亮吆喝社员出工路过姥娘家门前的路,抚摸着我八岁的“豆芽子”头:八岁啦,星儿该学着干点儿活啦。进院子给纳鞋底的我姥娘说:侄媳妇,舍得叫星儿去西坡干活吗?一天的工给他三分。您老两口子也有个添补。

姥娘还舍不得。手里拿着芭蕉扇、戴着席荚子正要去看坡的外姥爷说:我看行。男孩子家的,摔打摔打也好成材。

四队的耕地大都在西坡。

我和那些同龄的孩子干着一样的农活,给人家记的是六工分,给我三分。我明白,自己属于吃着碗里的又扒拉人家锅里的外来户,能照顾我参加劳动挣工分,这是很大的面子。

我第一回干的农活,是扛撅头砸坷垃。

鲁家寨的土地属于黑土洼子,历来是“好汉”坷垃“孬种”泥的说法。雨天,泥泞的土路粘脚薅鞋,拔不动腿。晴天,路面硬得石头板子一样。那正值一场秋雨过后,天干地燥。部队弹药库西邻的三十亩豆茬子地,刚刚完成牛拉犁耙,暴晒出来的“好汉”坷垃积累厚厚一层。为秋分时候耩麦播种,得先把坷垃一个个砸碎。砸坷垃,撅头扬起,狠狠敲下,上上下下,重返往复,胳膊震得发麻,手上的“虎口”撕裂似的疼痛。没人同情你,没人心疼你,没人儿啦乖啦的爱惜你。只要双腿插在土墒沟里,就是一视同仁。我没有农家孩子平日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皮实,手嫩,一上午就磨出血泡。撅把攥得死,血泡又被撅把拧破,薅去了手心皮肉之后那個钻心的疼啊,瘆人。

第一回干农活我干了一天另一下午,记工员鲁凯国在记工本上记的是:星星,一天,工分三分;星星,半天,一分半。

有了第一回干活挣工分,以后的麦假、暑假、秋假出工就顺理成章了。

割麦、“打腰子”捆麦、扛麦捆子、跟着大人腚后点棒子往垵里扔种、按场泼场(制造麦收和秋收用来脱粒的场地)、泼水压土、赶在刨芋头之前砍芋头秧子,甚至于半夜里跟着到木石山口以东五十里路的化肥厂拉氨水,我都“拉偏套”(驾辕子人身旁的拉车助力人)。

但我心里明白,自己非农业户口,算哪枝子人烟?劳动间歇,需要争取利益的时候也不敢学他人一样理直气壮。加夜班浇地,是生产队心照不宣的改善生活的机会,可以吃油饼,喝棒子面儿咸糊涂,可以敞开肚皮解馋。这样的事儿,偎不上摊子。

说良心话,我也有跟着享受过同等社员待遇的时候。

缺少腥荤味儿的年代,馋啊!除了那些听诊器、方向盘、杀猪刀子、营业员,还有会计和保管之类的人,哪个儿不馋?馋嘴的结果是身不由己的“心残”。拍拍胸脯子说,谁没盼望来几场猪瘟或者鸡瘟流行的灰暗心态?瘟疫流行带来的不是恐惧,不是痛惜,而是痛痛快快的解馋。如果听说猪瘟灭了谁家的肥猪或者“奶憨子”(猪秧子),就是深埋三米以下、深更半夜的也偷偷地扒出来扛到荒无人烟的窑筒子里,然后是烧水、刮毛、开膛破肚、分割分食。听说谁家病死了母鸡,都全神贯注地等待主家煮鸡的香味儿随风弥漫飘来。捞不着喝鸡汤,闻闻味儿也是一种满足。况且煮鸡的主家如果是讲究的主儿,往锅里多添上几瓢水,还端着瓦盆来邻居百舍的给舀上半碗呢。

鲁家寨四队里活蹦乱跳的黑牛犊子给电死啦!那个“好日子”应该发生在1969年的初秋。

那时鲁家寨才结束了煤油灯的历史。西坡部队的弹药库外刚刚安上变压器。变压器用木栅栏圈起来,挂有“危险”字样的木牌。栅榄以里,人迹罕至,荒草茂盛地疯长,具有强烈磁场一样的诱惑力,自然而然地诱惑了活蹦乱跳的牛犊子冲破栅栏,来危险境地一饱口福。

牛可是比天大、比爹亲。牛是生产力,破坏生产力,可以劳改、判刑。伺候耕牛,委派阶级成分可靠的牛倌同吃同住,同呼吸同命运。铡草拌料,清理牛圈,抚摸着老牛拉呱交流。若果病死一头,公安人员会参与调查,拉着死牛到兽医站解剖分析。当然是有去无回,落得个活不见牛、死不见尸了。

牛倌牛永贵那个心疼啊,痛哭流涕,都说,爹死的时候也没见他哭得这么叹(心痛的意思)。

队长鲁显亮说:看你哭的个熊样儿。哭嘛?又不是你害死的。电死个牛犊子,老少兄弟爷们都担保,不犯法!公社里我去开证明。回来吃牛肉!

夜晚鲁家寨四队的社屋里,上演了年前忙年一样的情景。端筐子的、拿碗的、拿碟子的老老少少眼巴眼望地排队等待分割牛肉。保管梁广才用磅秤合了合,会计拨拉着算盘珠子算了算,按照正规在册的人口一除,一人分摊一两半牛肉。

我不是鲁家寨户口,我没有资格。可是,我代替我的姥娘和外姥爷来领取牛肉也说得过去。轮到我排到肉摊子,鲁显亮老姥爷说:按说在轩老两口子摊三两牛肉,今天我当家啦,给星儿割四两半,算上星儿这孩子一份。平时割草砸坷垃的给咱四队没少干活,孬好还是鲁家寨的外孙唻。牛皮上刮下来的那点儿碎肉给他,算我鲁显亮的账上!

四两半的牛肉,巴掌大的一小块儿。

四两半牛肉,我姥娘鲁高氏掺着葱姜和花椒大茴熬成的水剁成了牛肉渣渣。五个萝卜切成片片,又把剁好的四两牛肉渣渣煎了出来。辣椒炝锅,舀上半瓢咸菜缸里的咸水。萝卜片片熬上七成熟。把煎的牛肉渣渣覆盖萝卜片片,改文火慢炖。热了吃,吃剩了再热,吃了三天,回味了一辈子。

姥娘家西屋山的过道里我曾经喂养过一只灰色的母羊。

开春,小学三年级,我那灰色山羊第一茬产羊:一胎两个活蹦乱跳羊羔子。

羊羔子刚刚满月,亲戚家的孩子“掉疙疤”(当地的一种风俗)。姥娘逮住羊羔子,借来孙家大姥娘家的篮子装好,用一块白布蒙了,叫我到公社采购站里去“号”(卖)。

采购站,也就是计划经济年代收购废品以及农产品的地方,具有现代废旧物资回收和农副产品收购批发加工的功能。

经过排队、等待、依次往前推进的煎熬,挨到水泥板子垒砌的柜台前。负责验收的老马一把抓过篮子里的羊羔摸了摸皮,掂掂,喊道:二级羊羔,五块!转身将羊羔子扔到宰杀乳羊的隔间。

听到我的羊羔子一阵绝望激烈的惨叫,然后是棒槌闷砸的声响,我猜想,羊羔子死了。

木棒槌闷砸的声音,砸在我的头上,我哭了。

验收的老马把填好的领款发票递给我,说:哭嘛?没出息!舍不得一个羊羔子,能干什么大事?能上珍宝岛前线打苏修吗?

我搬来块砖头垫脚,够到领款窗口递进发票,接过五块钱。丢了魂似地走出采购站的大门,采购站干临时工的李姓三姨“星儿”、“星儿”地叫住我,拿着麻籽叶包好的一块剥过皮血淋淋的羊羔子肉放入我挎着的篮子里,说这是你家的那个羊羔子,回家叫你姥娘给你炖吃吧。回家,血淋淋的羊羔子在水盆里泡了多半天。傍晚,我的五姥爷来借面,顺便拎他家里帮着炖了。

第二天上午,五姥娘端来一碗炖好的肉。

外姥爷说,吃吧,野兔子,你没吃过。

我捏起来一块塞进嘴里。来不及品味,感到入口即化,嫩而不腻,好吃。

外姥爷问我,香吗?

我说,香。头回吃野兔子,就是香!

五姥娘说,你憨?膻味儿吃不出来?那是你家喂的羊羔子肉!

一句无意的话,我已经咽在胃里的那些儿东西晃晃荡荡地从嘴里泼了出来。

4

知道捞芋头吗?

霜降一来,经过霜打的芋头叶子一夜之间满地黑乎乎一片,斑鸠咕咕叫,到了刨芋头的时候。

刨芋头是人工活儿,无法机械作业。扬起撅头一人一沟地往前赶,刨下的撅头往上一搂,拎着芋头把儿往上提,带出土里的土豆,扔在垄沟里,完成一棵芋头的收获。刨芋头是个良心活儿,明明知道刨过的垵子里还会落下芋頭,懒人总是懒得再多搂上几撅头。一样的活儿,一样的工分,谁会多搂上几撅头,多惹麻烦得不偿失。

于是,就有了捞芋的营生自发的产生。

吃芋头长大的人对芋头有着天生的感应。

刨完的芋头地里放下杈头,来来回回走上几步,拎撅镰子地面上掂上几掂,凭感觉辨别回音,嗡嗡嗡,底下一定是墓穴棺材里的共鸣;咚咚咚,是獾或者野兔子的洞窟;噔噔噔的声音震手,不是石头蛋子就是“码虼螂”;如果噗噗噗中包含着噔噔噔,赶紧的刨土扒拉,就会得到一块粉红的芋头瓜儿。

“断飞根”是另一种方法,凭借经验、运气和耐心。撅镰子漫不经意扒拉一番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一些芋头根根。那些芋头根根指引着方向,拽住它顺根的走向一点一点儿地往前撵,芋头根根愈来愈粗,最终准能撵出来一个大芋头。

鲁家寨有一个糖稀坊,芋头是主要原料。

那些芋头擦碎,再煮糊糊过滤杂质,耐心地用文火慢熬,熬出一大锅蜂蜜一样的糖稀。鲁家寨的糖稀坊是公开的大队副业,红火火,但也短缺原料。社员的口粮是芋头,鲁家寨的芋头还包含在公粮项目之中,没人敢动用脑筋挤占,因而所需的大多原料还是依靠收购陈年留存的玉米或者口粮之外的芋头根根。

坡地里归来,一杈头芋头挎在肩上,累得我咧咧歪歪。大队糖稀坊里过磅之后,可以领到毛儿八分的现钱。买几块臭豆腐,时不时给姥娘买半盒“洋烟”,这都是我的骄傲。

说起来捞芋头是集体劳动之外的私下行为,属于偷偷摸摸的收获。生产队并不开放那些刨完芋头的田地,分派专人看守。如果任凭一些捞芋头的东刨西挖,田野里满目疮痍,坑坑洼洼的,谁来平整?派人平整,那些劳力、工分靠谁付出?

我捞芋头满载而归的景象确实太扎眼啦。吃非农业的熊孩子,凭嘛来咱的嘴头子上抢食?揍他!

你相信吗?我游泳夺冠的本领不是无师自通的本能,而是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上帝抛给我的一个救生圈。

麓水县城城北有一条护城河叫做小黑河。

小黑河穿过京浦铁路,向西流淌到鲁家寨,被叫做南河。鲁家寨的南河又贴着邻村韩桥拐了个弯往西南走向拐弯处的流水打旋,淘出来一个大大的水湾——鸭子汪。有人用竹竿子试量过,水湾超过三人的深度。夜深人静,还有人听到过娃娃的哭声,瘆人。

湾的上游一段是缓缓而来的河道,透过河道清澈见底的流水,能看见水下的鱼戏水草以及动感的流沙,泛着阳光的水面上蜻蜓点水,无拘无束。

自古以来,南河就是鲁家寨天然的“澡堂”。除了入冬之后直至来年夏至,大老爷们都是目中无人麻麻利利脱得光光溜溜扑通一声躺在水里,浸泡着,搓巴着。尽管岸上人来人往,河水里那些男人们边洗边嘻嘻哈哈相互谩骂戏谑。傍晚之后,河道又轮换成成女人们的天堂。

暑天的中午,我光着脊梁骨、肩搭着毛巾独自到南河洗澡。

走下河滩,放羊的孩子们早早布置好的“陷人坑”崴了我的脚脖子。

正在河水里打水仗的孩子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地拍手跳脚。

我疼痛难忍,我骂,我破口大骂,用鲁家寨平日里耳濡目染学到的最最恶毒的骂人语言狠狠地骂。

那群孩子中,先跑过来的是二安,他拎着放羊的鞭子直戳我的脑门,问,骂谁?

我说,骂挖陷人坑的坏熊。

铁蛋说,我挖的,敢骂我?

董二海说,好好的陷人坑叫你踩塌啦,还没找你唻,你敢骂?得叫你赔!

二安挥舞手中的鞭子抽我三鞭,然后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脚下使绊子,胳膊一甩把我摔倒。几个孩子跑来趁机用脚踢,报仇雪恨一样地踢。我一边抱头躲避着在地上打滚,一边嘴里还是不停地骂。

铁蛋说,不服气?你吃大米白面的孩子跑到俺鲁家寨里抢食,还敢骂?

董二海建议说,扔湾里喂老鳖!

于是,他们逮胳膊的逮胳膊、架腿的架腿,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没能挣脱一群紧紧纠缠的手。他们把我挟持到鸭子汪溿,齐声喊着一二三,去吧!我被扔进鸭子汪深水里。

我扑腾扑腾地挣扎着,在下沉的和跃出之中被迫喝着河水,咕咚,咕咚,稍一吸气,呛入鼻腔里的河水瞬间的“辣”味儿使我晕眩。不知上天垂恩还是天神垂爱,极限时刻,我竟联想到游泳比赛的相关电影场面。杂乱无章的挣扎中,我孤注一掷,试探着模仿起游泳运动员的游泳姿势——两掌手心对齐,伸直,然后反掌,反掌分开划水,推身子前行,同时两腿弯曲,一蹬一蹬地用脚掌配合蹬水。我居然活着游到岸边,我没有被淹死。

爬上岸,我瘫在地上。那些儿孩子早已吓跑了,跑得无踪无影。

牛倌牛永贵牵着刚刚“锤”(阉割公牛的一种方法)过的牤牛恰巧路过河滩,抱着我趴在牛脊梁上硌控肚子,一会儿控出来不少河水。牛永贵说,这鲁家寨哪有你骂的人?姥娘门上不担事儿,不喊舅就喊姥爷,往后学着乖乖的吧!

这事儿我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从来没给外姥爷和姥娘说过。

十里岗地处鲁家寨西北,地势高出其他村庄。良好的沙土土壤,适合大量种植花生和黃姜等农作物。为额外增加口粮,十里岗大队也开荒栽种少量的芋头做为补充。其实,那大队干部看重的是承担公粮任务的花生,可以用来讨好上级,并不把芋头放在眼里。刨完芋头,芋头地里就“放圈子”,不再施行戒严似的管制。

我去十里岗捞芋头。

一片沙河滩上,蓬蓬勃勃的茅根草兴旺发达。蹚过沟里没膝的茅草时,会弄出一道飒飒的声响,会有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突地窜出来纵然逃远,或有多彩美丽的野鸡从身边擦耳际嘎嘎嘎惊叫着飞入蓝空。

一个上午,我溜溜达达捞了不到半杈头根根巴巴的芋头,顺便刨了一些肥肥壮壮的粗茅根。太阳当头,饿了。我蹲在墒沟崖子边挖一个“土窑”,挑几块芋头,盖上坷垃,糊上泥巴。一些草棒棒之类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点旺在土窑里,烤出的芋头香香甜甜的,撩人食欲。“土窑”里的土已被烤红,跺塌“土窑”闷上一会儿,扒开热土,就可以吃烤熟的芋头了。

太阳偏西,我挎着杈头回家。蹚过小河,正坐在河边磕鞋子里的沙粒子,一个挎杈头割草的妇女蹚河过来。她气喘吁吁,黑黑的面肤,头发蓬松成麦草铺出的鸡窝状。撩起大襟擦拭满脸的汗水,扇过来一股儿汗酸的味道。我心里把她联想成了“草鸡窝”。

“草鸡窝”挎着的杈头墩在地上,问我,学生家哪里?我说鲁家寨。她说,噢,鲁家寨的。俺娘家寨外,姓曹知道不?我摇头不知。她和蔼地抚摸我的头,一股母爱般的亲切注入过来,拂去我生疏的感觉。她说,一看你就是好孩子。俺给家里几个王八羔子揪了两捧酸枣子,搁你杈头里,帮我背着行不?

躺着的三妗子自知挣扎无望,不哭不闹,双手捂住脸,以膝关节蜷曲护胸,任由他打。挨打的於三妗子待於三舅打累了,酒气也喷发得差不多了,爬起身连忙到锅底下续把柴火,热开“糊涂”(稀饭),侍奉於三舅吃饭。

还得过日子,嫁鸡随鸡嫁,嫁狗随狗,这辈子吃饭穿衣,顾娘家瘫痪多年的老爹,不指望於三舅还能指望谁?

看不惯的姥娘骂於三舅:於思明,娘个腿疙旯的,老天爷看着唻,早晚报应你个贼羔子!

於三舅说:报应?我还怕报应?没儿没女的绝户头,还能有多大的报应?

外姥爺鲁在轩正好路过,照着於三舅狠狠几巴掌。

姥娘畅快着一语双关地说:活该!守着瘸子说短话,找揍!

於思明三舅跪下来磕头:在轩大叔、大婶子,我骂我自己还不行吗?没儿没闺女的是我,您孬好还有闺女唻,我替您摢我,别累着。

於家三妗子喂养一条狗,一条黑底白斑点的黑花狗。入冬时分窝子里的狗满月,三妗子从鲍沟娘家抱来的。秫秸蜷里的狗好养活,这话儿不假。黑花狗吃芋头皮皮儿,喝刷锅水,又过两个月,黑花狗长得胖胖圆圆。

来年开春,是赊小鸡的时候。

农村人过日子的零花钱靠的是养鸡喂猪:喂猪属于“零存整取”,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喂鸡是“现金支付”,喂上一天就有一天的利息。都说只要鸡腚眼子撅不严实,手头就缺“分咯子”(硬币)花。

家家买小鸡的时候,靠赊账。沙胡同炕鸡的炕坊挑子遛乡串户,不怕你没有闲钱。都是说,好说好说,记账记账!十里八乡的论起来都有亲戚,秋后母鸡下蛋还鸡账也不晚啊。见面就请安似地问候吃啦喝啦的乡里乡亲,谁家里大门朝哪都摸得清楚。顶着天,踩着地,天地良心谁怕谁?。

那年头,很少有坑蒙拐骗这一说。

於家三妗子赊下十五个小雏鸡,整天黑天半夜地把护着,黑花狗抽空咬死了九个。

九只小鸡够疼人的。赊账没还,该死的狗在那账面上加上了几倍甚至十几倍:想想吧,喂出来一只公鸡,八月十五长到八两的俏个儿,至少一双尼龙袜子的价钱;要是喂出来一只母鸡,开了胯,三天拾上两个鸡蛋,一月将近二十。一年下来,扣除母鸡褪毛、寒冬休眠、酷暑懒散四个来月,有八个来月,还有“把里攥”的一百六十来个鸡蛋唻。

於家三妗子悔恨交加,心疼鸡,更心疼苦乐未卜的未来日月。逮住黑花狗,按住头,用纳鞋底的锥子一下又一下扎它的嘴头子。扎一下还忘不了问一声:嘴头子还馋不馋?叫你作孽!叫你的嘴头子馋!馋!馋馋馋!黑花狗求饶似地呜呜叫,它知道,地上摆放着被咬死的雏鸡。

亡羊补牢,於家三妗子为避免发生更大的损失,趁早用黑布蒙住黑狗的双眼,扎住腿脚,装入麻袋里,委托到韩庄挖河的於德龙背着黑花狗,到路过运河闸口的时候扔掉了。

韩庄闸口距离鲁家寨最少也有百把里的路程,村村寨寨、大路小路、沟沟叉叉、泊泊洼洼数也数不清的茫障碍,这了却了三妗子的一块心病。

说话一个多月后夏至那天的雨夜,什么爪子抓着屋门,还吱吱吱地叫唤。於三妗子端着煤油灯,手护火苗到门口挑亮灯捻子,那黑花狗跪在门前,后腿断了一条,两眼流露出祈求。

於家三妗子心软了,流泪了,抱起黑花狗放回狗窝里。

於家三妗子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六十。

是不是於思明打死的,我可不敢附和那些道听途说,信口开河,人命关天,不可游戏!

想想应该不是:酒后打媳妇成为於三舅发酒疯的“每日一歌”。对三妗子来说也是自然习惯,皮皮实实的,具备了一定抵抗力。记得於家三妗子临死的前一阶段满脸浮肿,少气无力,而且脸色灰暗无比。於三舅用地排车把三妗子拉到公社卫生院去的。黑花狗也尾随去了。黎明鸡叫三遍走的。傍黑鸡鸭“上宿”(归窝)的时候拉回来的。回到家,邻居们闻风而动,帮忙把於三妗子架上“灵箔子”(支起来用来安放死尸的秫秸箔子)。

於家三妗子的丧事简单,席卷箔埋。

你能相信吗?於三舅自己家里的黑花狗在一阵炮响抬起於三妗子“起棺”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咬住於三舅的腿,扯下一块肉。他的腿上血流不止,他狰狞扭曲的脸上无声的“喊叫”着,疼痛难忍!

出殡。

鲁家寨四队於三妗子生前要好的老娘们哭丧:用展开的手帕捂住脸,撕肝裂肺、临近气绝的哭声感染着两眼含泪的众人。於三妗子的“干姊妹”外号“花蝴蝶”的“老妮”(一辈子没有出嫁的老姑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高峰处倒地打滚儿,翻白眼,两腿直直硬硬的憋死过去。大家连忙围过来撅腿的撅腿、掐人中的掐人中,“老妮”儿才复又哭出声来。

抬着三妗子尸体的“席包子”前面走,后面的黑花狗仰面朝天汪汪,汪汪,汪,汪,汪!

据坟地里回来的人说,於三妗子的尸体放入墓坑即将掩埋时,黑花狗跳入墓坑趴在席包子上不肯上来,往狗身上喷了好大好大的几口酒,胆大的王老五才把它拽上来。

圆坟的人说,黑花狗一直呜呜呜地在坟头旁趴着。

烧“五七”的时候,看见黑花狗还在坟头旁守着:后爪着地,前腿直立,俨然卫兵一般。

烧完百天,於思明三舅把家门一锁,南阳湖酒厂“踩曲”(制作供蒸酒发酵用的酒曲)去了。

三妗子已死,炒下酒菜的人没有了,发酒疯的对象没有了。他带着几个徒弟去招呼着,找回了被尊重的感觉。他那“踩曲”的秘方绝活埋没了多年。每月还能往队里上交二十来块钱,队里有现金收入,自此成了皆大欢喜的事情。

於三舅把家门一锁,黑花狗有家难归。吃百家饭,看万人脸,黑花狗从此寄人篱下,却没有离开於思明三舅家的屋门“厦檐”(大门楼子的屋檐)。

那个年代,偷鸡摸狗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被人偷走一只羊,可不是笑一笑就过去的小事儿。不是心疼几十斤羊肉,关键羊皮值钱!要是捏住羊的嘴头子一刀子捅了,趁热乎劲儿麻利地撕下羊皮,内行人至少能给你十块钱。

十块钱的悬赏在暗地里心照不宣,王家友三爷喂起来的羊母子三更半夜的给“牵走”了。

说牵走,这是大家七嘴八舌统一判断的结果:要是砸死背走的,屋山头羊圈定会有挣扎的痕迹或者留下来不及消除的血痕。再如果活活抱走的,熟睡的羊受到惊吓也不会老老实实不哼不哈。又如果用药药死后再翻墙扛走,药羊死羊的间隔时间不能省略。再说死羊弄走后冷硬也不好剥皮了——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臭麻籽熬汤,用咸盐搅拌均匀制成“蒙汗药”,诱惑馋嘴的母羊喝下之后,乖乖的由你牵引、任你拽走了。

王家友家里的拎个茶壶骂街骂了三天,骂得满嘴白沫,也没骂出个眉目来。

唱拉魂腔的鲁在存摇头晃脑神神秘秘地说,我发了个“癔症”,家友家的羊没到了远处,还活着唻。不信?别不信。三天之后见分晓吧。

谁都没在意,於思明三舅家的黑花狗老围着歪嘴曹运河家那片儿来来回回地转悠。

每月逢二、六、九是龙阳集。三天之后,正是农历二十九。

五更时分,鲁家寨的黎明被黑花狗的狂叫声唤醒,那是一种不允许任何人不理不睬的狂叫。先起来的刘振宇披着褂子跑到街口,歪嘴曹运河牵着王家友的灰色母羊正往村外走。黑花狗挡住去路,母羊打着坠坠噜儿不肯走。

家友三爷趿拉着鞋儿也跑来了,照着曹运河的腚帮子狠狠几脚,歪嘴曹运河就势跪在地上磕头。家友三爷牵住自家的母羊,压低声音:你他娘的逼的!多年爷们的面子,放你一马。还不赶紧的滚熊?滚熊!滚!

曹运河连滚带爬地跑了。

逮贼容易放贼难啊!一个鲁家寨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由此结下冤仇犯不着!可别看歪嘴还烂巴个眼子的曹运河人物头子不咋的,兼个民兵排长唻!大队里跑腿打杂的常常跟着混个残羹剩饭的肚子圆。一般人没有这个本事。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事儿见不得天,都烂在肚子里吧。

从此,歪嘴曹运河不敢走夜路了。时不时回头张望,夜晚值班巡逻,也安排几个人陪伴他,老感觉黑花狗在他的腚后跟着。

“备战备荒为人民”,上级号召“节约口粮集中打狗”。大队组织打狗队扛着杠子,拎着绳子,走家串户、日夜沿街巡逻。这是个好吃好喝的肥差,记工分,有酒有肉。煮熟的狗肉尽你的肚子装,全家老少明明暗暗也跟着沾光;供销社赊酒记账,拿剥下来的狗皮兑账。阶级成分不好还捞不着参与,还得是个党员团员什么的。

打狗队队长曹运河第一个瞄准於思明家的黑花狗。

黑花狗被二十多个人堵在部队打靶场墙外的胡同里。

一阵暴雨般的砖头乱砸,黑狗惨叫,围上去一阵劈头盖脸的棍棒,狗儿蹬蹬腿,满嘴流着鲜血,软软地歪在地上,瞪着眼珠子。曹运河还不放心,用绳子缠住狗脖子在大柳树上狠狠地勒。

曹运河叫梁三海钩住狗头吊起来开膛剥皮。

梁三海打烧饼内行,并不懂得杀狗的程序,竟然忽略了弄不巧狗儿醒魂大的特点。用刀尖划拉着往下撕扯狗皮,没想吊起来的狗一蹬崴醒魂过来,披着半张血淋淋的狗皮疯狂地跑向西坡。众人挥舞棍棒追赶,追至西坡部队弹药库外的壕沟里,一阵恶狠狠的乱砸,直至狗头被砸成血糊糊的烂泥。赶来的梁三海再接着给狗开膛破肚,扯出一挂肠子和心肝肺之类的下水。据说过了好大一会儿,血淋淋的狗心还在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呢。

改革开放,梁三海贷款买车跑湖西倒腾大米,成了鲁家寨首批的“万元户”。

说起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梁三海轻车熟路不该出事。微山湖的二级坝上他来来回回闭着眼睛也能顺顺畅畅。那个晌午怎么会大天白家的就出怪了呢?梁三海的货车过“十六K”路过姚桥来到二级坝西头就要上坡,竟然看见有狼狗挡在车前并不躲闪。左拐右拐,梁三海的货车总是躲不开车前挡路的狼狗。梁三海给司机说:压死它!压死它!顶多赔几个钱!据跟着押车的梁三海的侄子说,司机一加油门,车前的狼狗跑了,整车的大米还有人却和闹着玩一样栽到二级坝下深深的湖水里。

梁三海人亡之后,接着家破,媳妇也撇下孩子跟人走了。

歪嘴曹运河叫疯狗咬死的——说起来这事儿不应该发生。曹运河闲着无聊,捏根鸡骨头逗小狗玩儿。小狗也是刚刚拱牙,竟哈的一口在曹运河的指头上留下一个血印子。都说没事儿,也都没有在意。哪想半年后,曹运河“狂犬”发病,死在去省城的路上。丧葬曹运河的当晚,不知哪里聚集来的一群狗疯也似地扒开了他的坟墓,纷纷扬扬,抛撒垃圾一般。家人再整理填埋还是被如此扒开抛洒。如此重复多次,他本家户族侄孙们不得不最终采取个绝招——水泥浇灌,千秋永固。

6

我的姥娘没有正式的名字,记工员记工分写的是鲁高氏。

这个“氏”字,旧时都放在已婚妇女娘家祖姓之后,通常还再在她的父姓前添加夫姓作为称呼,于是形成了一个模式。

姥娘的娘家是高家,故而是高氏。嫁给的我外姥爷姓鲁,所以为鲁高氏。普天之下重名的鲁高氏一定会有千千万万,但也不必担忧,她们可以进一步被细分为鲁家寨的鲁高氏、孙楼的鲁高氏、韩桥的鲁高氏。即便一个鲁家寨里,还可以分为大个鲁高氏和矮个鲁高氏,还有前街鲁高氏和后街鲁高氏、东街鲁高氏、西街鲁高氏、寨外鲁高氏、寨里鲁高氏呢。

我的姥娘鲁高氏高个。

我的姥娘鲁高氏一辈子挪着自幼裹出来的小脚。

我的姥娘鲁高氏被早年的灾难压伤了背后一直没能直起腰来所以驼背。

我的姥娘鲁高氏,一脸褶皱、沟壑纵横的荒原上凸出着一对骨干强烈的颧骨。

姥娘瘦出的一身骨头节子被风干的岁月显摆着、推举着。尤其脊椎突出的键盘骨被弯曲的弧形效果朗诵成刺猬炸刺的样子。

因为外姥爷叫鲁在轩,所以邻里乡亲称呼我姥娘就是在轩家里的,或者在轩大娘、在轩大婶子、在轩大奶奶什么的。

姥娘魯高氏受当地居士佛教徒们的感染,逢初一十五,姥娘准时在门前土坯垒砌的香台子上供奉红布包裹的观世音玉佛菩萨,焚香祈祷。尽管如此,贫穷困苦的日月里一些儿不如意的境遇并没有消失,还是接踵而至,菩萨面前,姥娘还是诚心诚意地检讨自己偶生杂念的言行。她认为修行的功力还没有达到一定程度,永远感觉就还差一步之遥的距离。她坚信心诚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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