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台风天读武侠小说
2020-09-02唐诺
唐诺
在14岁以前,我读武侠小说多是在夏天,尤其是夏天台风来袭的日子。
我有两个嗜武侠小说如命的哥哥,平常因为不解数学题、不背英文单词,所以多少有顾虑,只能偷偷摸摸地读。当夏天台风来临时,学校放假,父母亲也相应放小孩假,双重假日便成为可以堂而皇之没日没夜读武侠小说的绝妙时光。彼时我们家离宜兰气象测候所不远,一旦确定台风登陆,气象测候所便高高挂起两颗或三颗黑色的台风球(当时并非家家有收音机)。我的两位兄长在第一时间便抢着骑脚踏车冲出门,在半小时之内,就会看到他们各自抱回一大摞武侠小说,还会顺便买回那种最大支的白蜡烛。
武侠小说在当时是只出租的,租书店大得像座图书馆。如此,八九年下来的夏天暑假,八九年的台风天,让我几乎看完彼时出版的每一部武侠小说。或者准确地说,除了每部武侠小说的第一册,其他的我几乎都看过。原因很简单,我只能从第二册看起,因为时时后有追兵。我必须抢在他们两个各自看完第一册之前,分别看完他们那套的第二册。我后来读书速度稍快,大概跟此事有关。日后我读卡尔维诺为导演费里尼写的序文,他讲到他在童年时瞒着父母看电影的往事,因为得抢在父母亲回家前结束观影,所以几乎每一部电影都无法看到结局,每一部电影的结局都是由他自己编的。这和我的经历差不多。
其实不只没回头读第一册这么简单,我从小学识字伊始就胡乱读武侠小说,一定有一些字会跳过去,一定有一些情节看不懂,一定有一些关键之处没弄清楚,唯一的优势是当时记忆力真的太好,记忆容量大而且保存时间长。不会、不懂、不清楚的东西我全记得下来,如同全本下载,或更像一页一页“咔嚓”拍下照片一般,因此就跟把书带在身邊时时翻阅、重读一样,理解遂也跟身体消化作用一样,自己会渐渐完成,并不觉得困扰——这其实跟我当时以及日后读其他书没什么两样,直接就读了,不等待,没什么“没准备好”这回事。书读不懂是常态,只要不是只看这一遍就行了。一生只读一次的书对于我个人而言,意思比较接近淘汰。
当时的武侠小说常常还有另一种空白,那就是每一部总会在关键处被撕走几页,这符合经济学所谓的“公共价值消散理论”,如果使用者不是拥有者,东西就容易被损坏,就跟我们举目可见的公共设施一样——但这其实是颇好笑、颇辛酸的撕毁。原因是,每部武侠小说多少会触及性,最常见的是男主人公身中“淫毒”,女主人公只好一咬牙牺牲自己当解药。然后,接下来的那一两页就不见了,成为某个先租这部武侠小说者的“窖藏”。你能看到的就是一连串急火攻心的咒骂,以各色手迹留言在书页的空白处,诸如“撕此两页者断子绝孙”之类的话。其实,以当时的社会尺度和书写的基本要求,一般而言这两页只是点到为止,更多的内容须靠读者想象。少了这两页,只是少了一些想象而已。
多年武侠小说租看下来,我们家三兄弟遂也有了自家的童稚作家排行榜。我记得前三大致是最正邪难分、杀声震天几乎每一页都死人的柳残阳,集中于反清复明、满汉代代情仇的独孤红,还有就是最会使用推理诡计、阴谋一层层剥开但往往收不了场的司马紫烟。
古龙的武侠小说在我们家不怎么受欢迎,早期平庸后来又太乱来。我们喜欢的是他的《浣花洗剑录》,书中方宝儿一柄木剑游历天下,其实全为着与10年后约定再来的东瀛剑客间的那场决战,地点在波涛拍打、没时间印记、无人知晓的沙滩,简直就是宫本武藏岩流岛的翻版。
小时候读金庸,会觉得温暾不过瘾;20年后武侠一空,等金庸以排山倒海之势重来,我读小说的标准已变。我也渐渐知道了小说是什么、可以好到什么地步、可以写到哪里云云,再也无法回转成单纯小孩的样式、像以前那样读武侠小说了,因此又觉得金庸的武侠小说远远不够好,有点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味道。
只是金庸武侠小说好坏,这不是什么有意义的问题,无须争辩,争辩了也带不出什么有趣的理解和进展,就跟我不会想重回40年前去说服那时的自己一样。这些年断断续续有人,甚至有出版社的“金庸迷”朋友要慷慨送我全套金庸武侠小说,我自己总简单选择闭口不言,当自己是个从不看武侠小说的局外人,静静等该过去的自然过去。
的确,有的类型小说可以超出类型小说的格局,上达纯粹好小说的高度,但那是极少数。
“武林有正气,隐然若有形;能补天道阙,能佐王道行……”——那些夏天当然还挤了很多名字,如诸葛青云、萧瑟、卧龙生、上官鼎、慕容美、东方玉、雪雁、田歌云云等,很多故事,如烛火摇曳不定,但这些都只是回忆而不是问题,回忆到这样就可以了,已经超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