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永村志
2020-09-02北野
北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评论。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等各项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现居承德。
1
石匠凿出的条石,做了墓碑;石匠凿出的圆石,做了老房子的柱脚。
石匠凿出的虚空,成了鬼魂的宝座;
石匠凿出一个后来者,成了时间的罪人。
石匠凿出一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要受到多少鬼魂的追问?
我在山下仰头看,整个山峰突然哗啦一下坍塌了!
石匠的肉身和斧鑿,都归入了呼啸的大风和轰鸣。
七岁,童年,我的头顶上,旋转着一片烟尘不绝的凿击声。
我的脑子里,像被摁进了无数嗡嗡叫的铁钉。
2
老辛家大院弥漫着一股糜腐气。少爷被鸦片吸引,炮手们都在半夜投奔了侠肝义胆的绿林,只剩下病歪歪的老地主,在风中哭泣。
高头大马打着响鼻,他们是突然涌上半空的乌云。日本人抱在怀里的烟坛子,一会长出亮闪闪的银元,一会又长出喷香的罂粟花。
耪青的马氏三兄弟收拾残局,用128块大洋买下了这片古堡,试图阻止它变成废墟。要命的祸根从此埋下。有了庄园、土地和长工,他们就把自己从一个阶级送进了另一个阶级。
多少年后,父亲笔记本上记下的那些地主财产,我折算了一下:它还不抵现在一个街头乞丐的全部积蓄。但生活需要,马家仍然被选为地主,要去舞台上向劳苦大众鞠躬致歉,身体里仿佛埋着一种不可描述之罪。
3
土坯墙歪歪斜斜,骡马,牛羊,哭丧脸的驴,未出生的小主人已经皮包骨。
老死和病死的牲口,都是风灯下赶路的身影。
它们转世的身子五花八门,有狐兔、母猪、瞎子,清贫的农民,或慌乱的地主;有被狼豺抱上山顶的孩子,有活到中途突然变成了巫神的母亲。
整个村庄鬼鬼祟祟,睡到半夜,就有鬼魂叫门。
穿着衣服的白骨,把湿淋淋的肉体放在河边;一群看家狗冲出村口,与无数面目莫测的来者厮杀到天明。
我蒙在被子里,永远也无法猜出乱纷纷的田野上,一夜之间,到底埋下了多少溃散者的脚印。
4
感激你的涟漪,水塘里摇晃的月亮。
感激继父把病重的母亲背在脊背上,秋天的香味藏在月色的田野里,灰衫中躲着的小鬼还在忍着辘辘饥肠,泥裤管溅起的脚印,有冷霜的声音,也有火星和碎石的声音。
它们都带着红缨的刀子,它们把我背后的身影,扎成了尖叫的筛子。
而母亲已经无法忍受这些疼痛,她躺在公社卫生院的土炕上,像一条鼓满了风的布口袋,一直呻吟到寒冬腊月;一直呻吟到被抬上一座又深又黑的山冈……
在此之前,母亲对死亡是有预警的,她提前安排我逃离了现场。
我记得,这个季节的月亮出现了两轮,一轮始终挂在天上,另一轮,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胸膛。
5
打柴担水的,都是佛;
饿死的小鬼,只走车辙。
瞻前顾后的胆小鬼,风要吹灭他肩头上的灯盏。
风啊,吹吧,吹吧,我心中的灯盏,像一架破碎的风车。
一个人穿过空荡荡的夜晚,留下行走的白骨和被风吹圆的皮囊,被另一个跟着脚印追上来的人穿在身上,继续向夜晚深处走;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跟在身后,我只在乎自己抱不紧的身体,为什么这样颤抖不安?
在无数消逝者堆积的废墟上,我扮演了谁的虚无和懦弱?
6
十几个男人,拉着三个硌碌,像十几匹牲口,在场院里转圈狂奔。
一群女人,守着玉米收获的金色,尖叫。
腹部温热,肚子里有了怀孕的迹象。
另一堆干瘪的孩子,像一窝看家狗,在黑色的墙壁下昏睡,他们梦见田野,用奔跑的蹄子,刨开了金灿灿的谷仓。
树顶上的风凝结起来,乌鸦嘴唇颤动,此时,它不出现在王冠上,它黑色的闪电已经滑出了冬天的广场。
7
饥饿由深渊变成。幸福由一顿饱饭变成。未来由一桌好饭变成。
鬼由空气变成。孩子由阴阳变成。家由父亲母亲和半夜翻墙而人的杂种变成。流星由断裂的光变成。磨房由石匠变成。疯子由诗人变成。地震由火变成。烈士由荣誉变成。
城市由废墟变成。乡村由狐狸变成。社会由涌动的人群变成。人群由冤冤相报的幽灵变成。瘟疫由净坛使者变成。
高空由撕裂的云变成。乌鸦由女巫和神汉变成。绿树由水变成。庄稼由泥土变成。
繁荣由性变成。流浪汉由菩萨变成。菩萨由悔悟变成。我由自己变成。我自己由怒气冲冲的报应变成。
8
马车夫的毡靴立在冰上,但马车和马车夫却不见了。
一架跑了二十多年的马车,是这个村庄唯一走南闯北的工具。
而马车夫是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车老板,他博学乐观,赢得了全村女人的称颂和暗恋。
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条死山沟子他跑了半辈子,如同一朵云,一生也没有飞出过这片天。
供销社的针头线脑;农业社的化肥、镐头、铁锹;拉上山冈的死尸:山外来的信件——都是马车和马车夫的活计。
还有比这更深更远的山吗?
还有比这更大的天吗?
马车和马车夫,他去了哪里呢?
这是整个冬天最诡异的一件事。
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架车,他还要在风中再跑二十年?
9
虎洞有神仙,树顶有神仙,靠在岩石上打盹的牧羊人,身体里藏着溪水和雷电。羊群一会儿在仙境,一会儿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