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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像记
——《烈焰青春》创作志

2020-09-01焦兴涛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木雕雕塑创作

◆焦兴涛

具象写实技艺的传承与教授是当代中国雕塑教育中最为完整的体系,由此决定了这一体系将始终是我们不断研究的对象和讨论的话题。不独如此,整个人类雕塑史上绝大部分的经典篇章都诞生于这个系统之中。

在艺术观念多元化的今天,关于具象写实雕塑至少有两个角度可以深入:一是“具象写实”概念的重新梳理和再命名的可能;二是“技术”除了作为实现艺术意图必须的“手段”,是否还有别的意义和价值?布洛克在其《现代艺术哲学》中写道:“每一个社会都对‘现实’有着独特的理解,根据这种解释,它自然会觉得只有自己对现实的再现才是‘写实’的,其他时代或区域的再现,则是非写实的。换句话说,任何现实主义都是相对的,随着文化环境的不同而不同。”具象艺术是人类对于自身形象最直接的解读和认知,是把握现实世界最重要的视觉方式和工具,尽管经历了各种视觉艺术经验的革命,但至今我们依然以各自不同的理解延续着这样的视觉传统。如果“写实”只是某种文化和传统的结果,也就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写实标准”,新的观看方式不仅必然要出现,而且毫无疑问地属于这样一个传统之中。作为一个雕塑家,就是要学会在伟大的传统里努力睁大眼睛重新“观看”,并期待着新的启示和意义的惊鸿一瞥,这是我们主动而现实的选择。

我常常喜欢去回顾揣摩中国雕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们的作品。在刘开渠先生的《川军抗日》纪念碑雕塑中,剪影般弓腰前行的轮廓内敛而坚定,造型朴质端方,充满真实内在的力量,远比夸张的姿态、昂扬的动作更能打动人。在曾竹韶先生的《轰炸》中,在集体创作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中,都能感受到对现实生活和真实经验的直接把握和呈现。一种质朴、单纯而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雕塑的形体处理没有太多的风格矫饰,构图单纯简洁,人物形象可信,拒绝“戏剧化”的情绪。这让我想到黑格尔所定义的“严峻的风格”——它坚守描写的客观简朴性。由此看来,那种没有被过分“主题化”的主题美术创作,往往具有真正直击人心的美和感染力——这恰恰是今天的雕塑家们需要好好体会和学习的。

去年年初因为参加一个政府会议,在会议大厅的转角处,我突然撞见两位严阵以待的消防员,全副装备,为了警戒发生概率极小的危险,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地值守在那里。这原本是重要会议的基本措施,但我不禁为之一动。因为日常,所以没有夸张的姿态,一切源自职责,所以显得平静。这不是新闻和网络中的英雄,他们就在日常生活之中,但却和“日常”如此不同。消防战斗服所特有的厚重感和美感,平添了气势。制服对于人格有着很强的塑造作用,它不仅仅是一种身份和职业的象征,也让穿上制服的人获得很强的归属感和使命感,从这个角度上讲,制服塑造并强化了人的价值观,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这种强烈而震撼的感受,随着四川凉山消防官兵的牺牲变得愈加强烈。平凡中的伟岸,无言中的绝响——呈现这种直接而强烈的情感的冲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七月的重庆,烈日烁金,在一个火热的下午,我来到了附近的消防中队,体验他们的训练生活并了解人民消防的历史。很快,年轻的消防队员们在闲聊中与我成为朋友,他们20岁出头,干净、整洁,挺拔。说到训练,有条有理,如数家珍;谈到生活,挠头咧嘴,如邻家男孩。英武的气概与大男孩的生涩间或隐现,崇高的职责与飞扬的青春融为一体,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实在令人难以忘怀!此时此刻年轻的“这一个”是最紧要的。典型固然完美,但是如果没有生动如火的性情的融入,难免流于符号和表面。

具象艺术之所以被过去或现在的人们看作“反映了客观现实”,并不是它本身必然是写实的,而是因为它和过去或现在用来描述现实的艺术传统相一致。所以,理论上讲只有与今天视觉文化现实相一致的表达方式,方能“写”今天之“实”,“具”此时之“象”。否则,对既有传统表达方式的简单套用,很可能成为艺术表达上的“刻舟求剑”或“缘木求鱼”。

在紧接着的小稿创作中,我反复推敲、犹豫不定的是雕塑的构图和人物动态的选择。到底应该选择一个“逆火前行”的勇士形象,还是怀抱婴儿的守护天使或是疲惫不堪躺倒在路边的战士,还是庄严誓师的最可爱的人?在一开始,到底是表现消防员的群体还是具体发生的事件,我很犹豫。因为每一个战士都是这样的鲜活,每一个现场都是如此的险峻,每一次抢险都是那样的可歌可泣,但是如若这样,环境清晰了,气氛出来了,情节也丰满了,但真正打动我的东西却消失了。对于场景和事件的描述让作品的精神性退隐了,而写实创作的关键恰恰在于对人物精神的凝练和表现。这时候一张摄影照片吸引了我:一个消防战士从火线下来,刚刚摘下头盔,仰头的一瞬间,几道污迹在年轻白皙的脸上像深深的划痕,表情平静而深邃——就是这种感觉!没有激烈的动作和夸张的表情,淡定自然中透出坚毅决然的底色。很快,我便确定了单人立像的构图。几经反复,最终雕塑的构图确立为一个站立的姿态。这是“他”刚从抢险救灾的火线上下来,稍事休息之后,再次全副武装,带上各种装备,准备重返火场的一个瞬间。上身披挂了较多的工具和器械,繁复的视觉效果带来强烈的重量感,由此强化了人物的力量感,下装适当加强裤腿裤脚的体量,以获得稳定的视觉感受。静中有动,稳中求变,以此来呈现人物心中渊渟岳峙般的磅礴与大气。

形象具有的经典意义往往超越简单的场景摹写。毫无疑问,人物的基本关系和动态极为重要。在随后的大泥塑的塑造过程中,反复调整两条腿的位置,以获得微妙的人物动态的变化,将行未行,希望能获得动作转换瞬间的运动感,同时又不失稳定的端厚沉稳气质。特意微微调整了头部的比例,借此与整体的身姿体量形成对比,试图营造出平凡中的伟岸和雕塑特有的纪念碑感。我选择了一个年轻挺拔的消防员为原型,在综合其他因素的基础上,特别强调个性的形象:寸头,方脸,单眼皮,平静而笃定的眼神,抿得紧紧的嘴唇,粗壮结实的脖子,年轻而且有些俊美的脸上所呈现的某种崇高的光辉尤其动人。在塑造过程中正是对雕塑“纪念碑”性的追求,让我选择放弃事件性、情节性的构图方式,专注于人物的塑造,在“一个”之中,充分展现群体的价值和时代的回响。一个活生生的英雄就是这个时代的纪念碑。

如今,雕塑家们越来越倾向于借助群像的方式来创作,在户外纪念碑雕塑中群像塑造尤其受到重视,架上雕塑创作也受此影响,强调气氛、环境和多个人物的关系。毫无疑问,这有利于表现宏大的场面和具体的事件。然而,我常常感到希腊雕塑所具有的“静穆的伟大”,中国雕塑中呈现的“意向性”审美特质,都在提醒雕塑家们不要忽略了雕塑艺术最重要的特质:内容的概括性、表现的纪念碑性。罗丹的不朽名作“地狱之门”完美地呈现了但丁神曲的意境,人物众多,关系复杂,气势磅礴,不过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思想者”“亚当”“夏娃”这样的单体作品。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本身塑造得十分精彩,另一方面也有单体雕塑特有的象征性、完整感和表现力,让这些雕塑获得了独立的审美价值,正所谓“以一当十”,与中国美学意境中的“少即是多”有异曲同工之妙。

雕塑是空间和材料的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件雕塑的材料选择很大程度上决定着雕塑作品的成功与否。如何能够在材料语言上找到契合主题表现的特有方式,怎样才能呈现材料在视觉象征上的张力和冲突,把现实的叙事和材料的逻辑完美结合,一直是我在考虑选择雕塑材料的依据。《烈焰青春》血与火的主题让我想到了熟悉的木材。木材可以在上面进行烧灼和炭化,十几年前,我在木雕作品中就做过类似的尝试,具有强烈的视觉和心理的张力,为什么不可以在主题性创作中进行运用呢?五年前完成的同样风格材料的雕塑《逐梦》,也让我对再次选用这一材料和手法增添了信心。仔细一想,烧灼的方式对于“火”的主题是一种最为直接的诠释,木材之于火的关系正好隐喻了“浴火前行”“以身犯险”的壮烈。

选定了材料也就决定了语言的方式。在东西方悠久的雕塑传统里面,木雕因其独特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而源远流长,而当代的木雕作品在表现方式上则有了更多的创造和尝试,然而等大的木雕创作并不多见。为了解决合适的材料问题,我决定用木材镶嵌粘接来替代整块原木雕刻成型的方式来完成作品。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木材本身的限制,还因为“拼接”作为一种当代的材料语言,同样可以成为主题性雕塑创作的观念构成,同时,在技术上拼接的木雕更不容易开裂。等到雕塑雏形一出来,我便根据外形掏掉了木雕内部的一部分木料,再在拼接的木材之间加上螺栓进行拉紧和加固,这样既合理地控制了重量,又强化了木雕整体的牢固。处理好材料的基础工作,后面的造型终于开始变得得心应手了。时间慢慢过去,随着雕塑从体量巨大的木方中一点点显形,在电锯的嘶响中,期待的心情如同火苗一样一天天窜了起来,创造的愉悦与快乐如同阳光下的木屑,混合着柏木的幽香,渐渐充满了工作室的小屋。

“艺术品一定是某种人工性的结果”。传统艺术依靠技术和技艺来获得这种人工性,今天,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把这种“人工性”的获得,看作是藉由“技能”“技巧”为载体的一种命名方式,它不仅需要挑战身体和时间(持之以恒的雕塑过程绝对是对身体和意志的考验),还需要以技巧和技能为凭借——前提是,只有把它与特定的艺术意图联系起来的时候,其中所蕴含的过程性和命名方式的意义才可能呈现。时间的介入赋予了雕塑一种内敛的气质、一种精神的张力和征服空间、征服材料的力量,同时也意味着对雕塑家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来自材料,而应对的武器就是技巧和时间。

毋庸置疑,人物的面庞五官及情绪是刻画的重点。在精雕细刻的过程中,我保留小圆刀随着形体起伏的刻痕,将艺术情感通过技艺作用于木质的过程予以充分的呈现。好的技艺不是为了显示技艺本身,而是展现艺术家对于形象的控制和分寸。服装所具有的质感和体积感是整个雕塑的视觉重点所在,在木头上捕捉衣服的皱褶沟壑,并赋予这些形体空间以视觉的节奏,这是一件微妙而令人兴奋的乐事。浓墨重彩精雕细刻的时候,提醒自己须点到为止;大刀阔斧切削剁砍的关头,需反复斟酌方能做到举重若轻。做到感觉细腻而不“油腻”,刻画充分却非面面俱到,这样的挑战让我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却乐在其中。

虽然雕塑事实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色彩,但木雕的着色依然是一个值得不断尝试的领域。在观察中国传统建筑上面的木质浮雕,或者寺庙里面那些为数不多的木质造像时,它们表面因颜色脱落而露出的木头本色与斑驳色彩构成的时间的印记,其隐隐的历史感和年代感呈现出一种特别的魅力,吸引着我,让我尝试着在创作中转述这种美感。当代的木雕着色,往往讲究轻、薄、透,以呈现原木本身的质感;又或者强调艺术家的主观感受,色彩的敷设刻意保持着和真实的距离,以呼应木雕本身的材质肌理,由此形成了今天特有的木雕色彩审美模式。在《烈焰青春》这件雕塑上,我恰恰想呈现与现实更加接近的真实感,我需要用大红大黑去释放木雕着色一贯的谨慎和克制,在布满刀痕的木材表面上涂抹橘红的丙烯,敷设鲜红的油漆,让浓烈的色彩和被烧灼的木头一起去唱响血与火的青春之歌。于是我在木雕大形完成后就开始上色,然后继续雕刻,再继续上色,反反复复,让色彩参与到雕塑材料成型的过程之中,由此形成丰富的层次、特有的沧桑感和时间感,让雕塑的形体与色彩饱满而强烈、自然而有机地交融在一起。

作品创作的过程就是一段充满意外和惊喜的旅程,其中所经历的兴奋、快乐、激动、犹豫、手足无措和柳暗花明都是艺术赐予我们的珍贵礼物。在今天,当代雕塑多元跨界发展的状态下,再次完整体会研习具象雕塑创作,感慨良多。毫无疑问,当代雕塑在形式语言上表现得更加多元丰富和历久弥新。在材料的使用上,传统雕塑材料在不断被重新解读的同时,新的材料不断进入;技巧的进步不断刷新对“真实”的经验感受;与环境密不可分的现场展示方式充分显示了当代艺术对雕塑的影响;而同时,色彩几乎成了当代雕塑作品的标签。当代具象雕塑创作只有进行主动地选择和改变,才能回应今天的文化语境和现实。除了服务于国家重大文化建设的要求,对具象雕塑创作语言的再认识是此次创作活动的一个收获。如果无法呈现真实生活中不断涌现的新的视觉经验和激情,写实就有可能成为一种“熟悉的经验”,观众很难通过模式化的呈现来体会写实所特有的“逼近”审美体验和强烈的感染力。写实不应该仅仅是某种惯熟的“流畅的手法”和“既定的模式”,强烈的视觉和情感形式不应该被“愉快的风格”所稀释,回到写实就是回到真实的塑造,回到遭遇真实的现场,然后心无旁骛地呈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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