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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角料”的浮生一梦

2020-08-31张冰滢

牡丹 2020年14期
关键词:豆腐店王琦瑶边角料

张冰滢

“王琦瑶就是旧上海,她是一个梦,不复存在在当下现实中,她是在人们的回忆里,在口耳相传和黑白影像里。这个梦开起于老上海的电影,繁华在三四十年代里,迷茫挣扎在五六十年代……终结在八十年代,改革带来的社会开放仿佛带起她回光返照的生命,但是文化断层带来的粗俗最终摧毁断送了她最后的优雅步伐。”这样一段不长的文字却冷静地、精准地概括了一个女人平凡而又跌宕的一生。当用一段文字概述一个女人的一生时,人们会发现自己分不清这是文学意义上的戏剧,还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女人的悲剧。作家王安忆大概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用一部二十多万字的作品《长恨歌》,给戏剧泼冷水,给现实添色彩,给那个叫王琦瑶的上海女人作记录,为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上海城作了高于现实却又有真实依据的注脚。

王安忆总是有王安忆式的遣词,有王安忆式的造句。不知为何,一部《长恨歌》中,她用很多笔墨写王琦瑶,读罢,印象最深的却是五次出现的“边角料”——并不都用來描写王琦瑶的一个词。“边角料”,她用来写什么呢?写上海弄堂里的流言:“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面的稗子”;写王琦瑶寄人篱下,是“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写住在“爱丽丝公寓”里的被包养的“名媛”们的“做女人的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运的大理想的边角料,连边角料也称不上的碎屑,可却是饱含着心血,是终身的希冀”;写外出闯荡不成又留守家中的豆腐店阿二“觉得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写王琦瑶晚年居住的平安里,“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

不知是无心,还是作者有意为之,五次出现的“边角料”,不是每次都为了直接用来写王琦瑶,可是每一次都与王琦瑶脱不了干系,每一次都是王琦瑶生命中出现的波澜,它们看似让王琦瑶一步步追求完美,但又恰恰一步步让王琦瑶走向了毁灭。或善或恶的流言对王琦瑶的命运起推波助澜的作用;寄人篱下为王琦瑶奋力改变自身命运埋下伏笔;那个钦慕王琦瑶并只要“允许他爱的”豆腐店阿二是王琦瑶从邬桥回到大上海的契机;奢华隐秘的“爱丽丝公寓”里、古旧闭塞的平安里住过的皆是王琦瑶,是不同人生镜像里的王琦瑶。王琦瑶的生命就被这一块块边角料相关着、相连着、填塞着、形容着而成为一个整体。从这一点看,人们不得不佩服王安忆的语言驾驭和对节奏把控能力之强,她让每个人物都仿佛出现在对的时间和地点,她让他们顺理成章地相遇又自然地分离,整部作品写得不动声色却让人心悦诚服。

边角料是布,却不一定成就布的辉煌。它是布匹为了完成使命而落下的牺牲品,是华美成衣的陪衬。它与布匹比,美得毫不逊色、毫不自愧,它们表面谦逊却渴望张扬。它和那些软款的旗袍、轻薄的丝巾出自同一母体,有着同样的材质和花纹。只可惜它生错了地方——碰巧它在边缘,碰巧此时此刻做这件成衣无须用到它,它被丢弃进破烂堆里,光辉陨灭,黯然失色;而它旁边的布因为位置“碰巧”而成为成衣,光彩照人,绚烂一生。“碰巧”这或许是王安忆作品中体现出的宿命论的一面,在大时代背景下,个人在命运前有时无能为力。“边角料”或许仍然是美的,但现在只能孤芳自赏,它的美输给了命运和时代。

像风浪里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一般,王琦瑶被无法选择的时代和命运推着向前走,没有人告诉她是对是错。王琦瑶是当时一个典型的美丽上海女人。照镜子与照相片让她拥有内在的优越感,但她并不表现出来,她自矜而不自傲,心是野的心,行为是收敛的行为。片场、“上海小姐”、爱丽丝公寓与李主任永无承诺的“爱”,让她的青春丰富而缥缈,像一个幸福却不真切的梦境。陡然从上海的闹掉入邬桥的静时,她忽然清醒些许,然而豆腐店阿二表白又激起了她重回上海的决心,时代与命运又让她回上海,将梦接着做下去。这一次梦里多了些接地气的温暖:有打牌,有下午茶,有围炉夜话,有康明逊的短暂爱情,有程先生的默默陪伴,有女儿薇薇的降生,有萨沙、老克腊。然而,生活仍是无奈的,或者说是变本加厉的无奈,前半生的繁华换来的是后半生的寂寞。她这一次几乎是清醒着做梦,或者说是在梦里清醒,曾经那些温暖,结局几乎都是寒凉。彼时只有电灯摇曳不止,好像多年前在片场所见的那幕景象,时光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晚年与少年的心境却是千差万别。王琦瑶这才意识到梦终于真的醒了,她用了一生的时间,终于看到这个跌宕的、灰蒙的长梦落下了帷幕。

故事的悲剧性往往就在于“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依着王琦瑶的美丽与个性,她实则应该是主角,然而她只是陪衬,只是城市中人们笑谈的边角料,这是一个令人扼腕的结局!她的路看似是她自己一步步走错的,却并不都是她的错;她的生命之歌有高潮之处的快乐,然而基调仍然是长长的叹息。有人说王琦瑶的悲剧带有一种“演出性质”,因为王安忆写她是靠想象,靠杜撰,而“这个精致的杜撰把这个城市所能折射在一个女人身上的东西尽收眼底”——王安忆说那样的上海弄堂里有很多王琦瑶,于是“王琦瑶”不再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它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群像,甚至是旧上海的象征,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作品。

在这个程度上,“边角料”不再只是王琦瑶,它也是旧上海之于新上海,旧时代之于新时代的“边角料”。旧的是昏黄的街灯、灰砖的石库门,也是灯红酒绿的舞厅、繁华摩登的街道、风姿绰约的女郎,但新的就是新的,它更合时宜,它是主角。于是,旧的事物从主角退变成陪衬,最终被遗忘、被淘汰、被尘封,旧的梦随着王琦瑶的梦一起诞生,又一起幻灭。

一个女人,一个繁华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女人,她的角色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一个几十年的梦放在任何一段历史里,它可以说很长,也可以说很短。只是,曲终人散,梦醒之后,那种精神与性格仍然在城市血脉的流淌中继承下来,那段命运仍然继续流传在人们的流言里,流传在一座城市的月光与河流里,那些故事已经由新的人在续写,还原也好,改编也罢,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王琦瑶一生的起落,大概只怪十里洋场太过绚烂的灯光使得她自身的光芒变得晦暗,只怪这城市里诸多的无情一点点剥蚀了她心中的真情。当繁华尽落时,自命不凡的王琦瑶总有不甘,她在恍如隔世的烟火中,守着心中长久以来滋长出来的却又不知安放哪里的恨。

其实真要吹毛求疵地写,一本书也是不够的,一个如花一般发芽、生长、绽放、衰败、凋零在岁月里的上海女人,她一生的故事与细节该是历经时光洗礼、雕琢和沉淀的,该是能反映一座城市的变迁与兴衰的“史诗”,是怎样的鸿篇巨制也盛不下的。

可是,其实一本书也足够了,其实甚至一段话也足够了。说起来“王琦瑶”这个角色在世间存在的那几十年,不过是时光长河里的一段“边角料”,浮生一梦云尔。只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南昌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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