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与重构
2020-08-31郭颖
双雪涛的小说蕴含着丰富而广阔的阐述空间。本文从双雪涛小说创作中“东北书写”这一角度出发,对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展开探讨。双雪涛以现实中的艳粉街为原型搭建小说的叙述空间,运用想象重构东北,完成意义的再造。他将重大历史变革与个体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以回望的姿态直面历史,铭刻失去,找寻失落的真实。同时,他关注普通人的存在和价值,用文学的方式给予平凡个体生命的尊严和不被遗忘的权利。
近年来,双雪涛凭借《平原上的摩西》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并以其高产而高质的小说创作,成为80后作家群中不可忽视的存在,甚至被称为“迟到的大师”。双雪涛出生于辽宁沈阳,在东北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从自身的经验与记忆入手,回望故乡和历史,在文学层面重构东北,展现出直面时代的勇气和对人物命运的思考。他的小说以丰富而广阔的内涵日益引起我国文学批评界的关注。由于双雪涛成名时间较晚,目前学界对双雪涛小说创作的探讨虽然不断推进,产生了一批研究成果,但其小说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和细化,存在着较大的阐述空间。本文从双雪涛小说创作中“东北书写”这一角度出发,分析他小说创作中的地域意象,探讨他是如何以文学虚构的方式进入历史纵深处,展现出与时代相联系的个体的生存状态,进而挖掘双雪涛小说的精神价值和独特意义。
一
时间和空间是文学创作中的核心问题。双雪涛的很多小说往往有固定的时间和空间。他把时间轴拉回到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世纪之交,以沈阳市铁西区为常见的故事背景,其中艳粉街作为核心的地域意象,更是构成了双雪涛小说创作的坐标原点。铁西区位于沈阳市郊铁路西侧,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机械制造业迅速发展,一度成为中国工业化的象征,深刻地参与了新中国建设的历史书写。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但是,由于计划经济体制已经根深蒂固,东北重工业基地未能紧跟时代推移完成彻底转型,最终引发了工厂倒闭、工人“下岗潮”等发展危机,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这成为东北人无法言说的隐痛。铁西区也未能幸免,在时代快速发展的进程中被抛弃,地位迅速衰落,发展受阻;工人经济窘困,尊严失落。在这个过程中,艳粉街作为工人及家属居住区,见证了铁西区乃至整个东北的兴起和日渐没落。艳粉街原名艳粉屯,地理位置本身便处于城市边缘,随着铁西区的衰落也日渐破败,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艳粉街成为一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双雪涛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写道:“它已经面积广大,好像沼泽地一样藏污纳垢,而又吐纳不息。每当市里发生了大案要案,警察总要來这里摸一摸,带走几个人问一问。这里密布着廉价的矮房和胡同,到处都是垃圾和脏水,即使在大白天,也会在路上看见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工人们下岗失业后仍旧在艳粉街居住,与农民工、罪犯、赌徒混居,沦落为社会底层,为生计奔波劳累,丧失了曾经的荣耀和尊严。艳粉街容纳了下岗工人挣扎存活的生存状态、集体记忆和历史经验,成为一个可以不断演绎故事、具有强大的象征意义的场所。这本身就是值得文学书写和记录的材料。
艳粉街的故事更与双雪涛的记忆和经历相连,城市的历史经验与他的个人经验是同构的。双雪涛是出生于沈阳市铁西区的工人子弟,艳粉街就是他现实的成长环境。双雪涛没有像其他80后作家那样,被物质消费、大众文化、网络技术等因素渗透,或者沉溺于个人青春的残酷与虚无,他追求确定价值与导向意义,试图“摸到一点更大的东西的裙尾”,展现出与以往80后文学不同的思想深度。双雪涛从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开始,经由个体经验切入叙事,找寻被话语遮蔽的历史,书写被侮辱被损害的人,这是双雪涛的文学自觉,也成为他重要的写作主题。
对于双雪涛来说,东北既内化为他生命和记忆的一部分,也成为供他观察、想象和言说的他者。一方面,双雪涛以现实中的艳粉街为原型搭建小说的叙述空间,再现了艳粉街的日常生活图景。光明堂、煤电四营、红星台球厅、艳粉小学等特定地点纷纷在小说中出现。通过阅读《光明堂》等作品,读者甚至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张艳粉街地图。双雪涛以此来消解市场经济转型以来对东北的固有认识和普遍想象,甚至妖魔化的东北印象,塑造一个严肃的、有血有肉的东北。另一方面,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并不是在记录和反映真实的东北,而是通过将现实素材分解、重组,以模糊、隐喻的手段完成意义的再造,构建新的精神世界。双雪涛于2015年离开沈阳来到北京,外地生活使得他可以拉开距离回望故乡,从而产生新的理解和判断。小说家的身份使他运用想象和虚构的方式,尝试用叙述方法和故事技巧处理材料,创造自己内心的真实。现实中,艳粉街已经在紧跟时代步伐的改造中成为高楼林立的城市新区,双雪涛描述的艳粉街更多带着主观化的色彩,在细节上与现实产生偏移和错位。现实的艳粉街位于沈阳西面,但在小说中它处于城市的最东头;小说中的艳粉街经过文学想象的加工,宛若圆的蚊香圈,几乎是封闭自足的独立场所,这也与现实中艳粉街四面延展的样貌有所差异。甚至双雪涛还会在现实叙事中穿插虚幻的梦境和水下世界,达到虚实相生的效果。可见,地域是理解双雪涛小说的重要因素,但地域仅是双雪涛介入现实的路径,而非双雪涛创作的全部目的。避免以地方的标识限定和塑造双雪涛的创作,才能挖掘出双雪涛小说更丰富的内涵。
二
双雪涛的小说的时间往往指向北国企改制、工人下岗的历史时刻,他的创作指涉东北近三十年的衰落史。过去、现在与未来是交织并立的,过去发生的事情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了无痕迹,它对社会和人的作用,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因此,只有直面和正视历史,捕捉行将消散的真实和记忆,才能清晰地认识现在、预见未来。世纪之交,东北老工业基地由曾经的“共和国长子”而被放逐和抛弃,失落于现代化转型的历史潮流之中。社会的剧烈动荡带来阶层变化、人的身份转换。在国企改制的过程中,很多工人面临下岗失业的宿命,带着被时代戏弄的苦闷,成为被损害、被遗忘的边缘人。从时代发展的角度看,历史变动和体制改革无可避免,现代化转型被官方话语正面书写而得到世人铭记,作为被时代洪流裹挟的个体只能参与其中,成为沉默失语的牺牲者,社会的历史与人的历史之间的对立造成历史书写中细碎的矛盾和裂缝。双雪涛以工人子弟的文学自觉,寻找被权力和话语遮蔽的历史,为边缘弱势的群体发声,展现出深刻的内省的力量。在双雪涛的叙述中,历史不再只是官方话语和故事发生的背景板,而是成为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被理解和分析。重大历史变革与个体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历史渗透进每一位个体的人生,表现为小说中人物的言行举止,人物以其自身的故事将历史具象化,历史的纵深感由此而来。
在具体叙事中,双雪涛将历史处理为在场的视角,把目光投放到特定的历史位置去体会沉重的历史经验和共同记忆,通过文学的方法组织起已经化为乌有的时间、空间和人物,重新找回失去的世界。所以,双雪涛的小说很注重时间的表述,对时间的言说使他的叙述更加丰厚和多样。在他的笔下,时间开放而流动,向着过去和未来两个方向无限延伸,抵达想象之外更遥远的存在。双雪涛的小说频繁出现具体精确的日期,如“第八天,12月24日夜里十点半,下点小雪”“1995年,7月12日,小树打架了,带不少人,将邻校的一个初一学生鼻梁骨打折,中度脑震荡”。这种写法将人物的遭遇、特殊的时间和历史片段固定在一起,显得真实可感,赋予了历史一种存在感。
双雪涛笔下的时间还以回溯的姿态出现,人物立足当下的语境,追忆往事,找寻失落的真实。但由于人的回忆和讲述具有主观和模糊的特点,这种回忆性叙事造成文本的不确定性。《北方化为乌有》中的米粒便是一个不靠谱的叙述者,她的姓名、职业、住所几乎全是不确定的。刘泳和米粒的对话你来我往,交替进行,共同回忆多年前往事的细节,逐渐还原出车间主任老刘那天夜晚被杀害的前后经过。但是小说的结尾,作者又对这次回忆进行了解构,“刘泳说,故事讲完了吗?女孩说,我很累了,但是还有一点。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我姐,这些事情都是她写信给我我知道的”。被讲述的故事嵌套另一个被讲述的故事,故事原本的讲述者已经不知所终,刘泳和米粒的回忆性叙事到底还原了多少当年的真相也在真真假假中不得而知。《跷跷板》中,“我”陪护女友重病垂危的父亲刘庆革,刘庆革向我讲述了他过去的秘密:1995年国企改制,他裁掉了发小甘沛元,引来甘沛元的不满和威胁,他选择杀掉甘沛元,将尸体埋在工厂的跷跷板下,希望“我”可以帮他把尸体移出来安葬。可“我”到了工厂才发现甘沛元还活着,但是跷跷板下确实有一具骸骨。刘庆革临终前的记忆出现混乱,被杀的人到底是谁,又是为什么被杀随着刘庆革的死亡而被永远掩埋。这样的叙述方式打破了因果的常理逻辑,导致故事无法形成一个闭环。但因果逻辑其实是不重要的,因为绝对的真实是不可能达到的,虚实之间个体的生命体验才得以显现。这两部小说共同指向了东北工业没落的沉重记忆和工人牺牲的辛酸往事,叙述的留白为读者提供了想象和思索的空间,故事的意义得以无限延伸,同时也确立了过去对于当下的优先而永久的价值。
双雪涛的小说中经常出现死亡、凶杀、暴力等主题,历史以权威和暴力的面目介入个体的日常生活,造成个体苦难的生存状态,而个体也以暴力的方式与强权所造成的不公、不义的社会现象做抗争,展现出历史与个人的深刻交织。国企改制的历史变革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艳粉街逐渐沦为丧失稳定、动乱不堪的贫民区域,凶杀案频发,成为当时警察经常前去抓捕罪犯的地方。学者方岩评论说:“命案发生的源头则是,历史变动所造成的人际关系、个体命运的变动和阶层分化所造成的对立和隔阂,并在人性层面表现出來。”工人阶级从庞大的集体瓦解成无数微小的个体,被历史力量拆分成不同的阶层,有的工人抓住时代的机遇,享受了改革的胜利;大部分工人都下岗失业,承受着外在环境和精神世界的双重苦难。《平原上的摩西》中,庄增德提前离开卷烟厂,南下经商获得成功,李守廉想要坚守工人的身份,最后沦落为出租车司机。《跷跷板》中,前厂长刘庆革转变为企业家,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被他杀害的无名工人只能作为他改革的牺牲者,长眠在跷跷板下。《北方化为乌有》中,老刘为了挽救濒临崩溃的工厂,试图举报厂长等四人挪用工人养老保险而被杀害。历史变动所造成的种种沟壑需要真实的血肉之躯来填平,隐藏在暴力和凶杀背后的历史显现它真实的面目。工人作为历史变动中被压抑的个体,感到深深的无力和自我价值的缺失,面对失衡和无序的世界,只能选择暴力的手段维护内心的公平和尊严。《走出格勒》中,父亲失业后获得了看台球厅的营生,帮着解决一些纠纷,在一次打斗中将人打成重伤,“他也许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能干一点,毕竟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或者是在击打对方的时候,想起了自己过去受到的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李守廉反抗城管的暴力执法,也是出于工人共同体中的成员被侮辱、被损害的反击,以及面对残酷的生活和局限的世界的爆发。双雪涛对暴力失控的描绘指向了对个体尊严的守护。
三
双雪涛用冷峭、内敛的语言写出了东北现代化转型历史进程中的残酷和混乱,但他小说坚硬的外壳下蕴藏着温暖而悲悯的内核。他关注普通人的存在和价值,用文学的方式给予平凡个体生命的尊严和不被遗忘的权利。对于人而言,时间必然流逝,死亡注定到来,死亡作为最终的结局凝视着渺小个体的生活,带给人生命的虚无感。更何况在现代社会中,人被政治、技术、历史等力量超越和占有,人的具体存在和生活的世界犹如宿命般暗淡。人被时代摆布,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感知到自身的不合情理和无意义而逐渐与自己的生活离异,这成为困扰当代人的精神困境。但生命的意义便在于即便终点是虚无,人也在对自我的认同与坚守中实现精神的突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摩西”,终其一生不断跋涉,找寻自我的价值与尊严。双雪涛试图在小说中书写人的坚强与执着,探索人无限的可能性。他从自己的上一代人——经历了东北工人下岗潮的工人们身上看到了旺盛的生命力和恒久的精神力量,“我觉得那代人是有力量的,即使是沉默的,比我们要有生命力,比我们笃定……我们以为我们是有那么一点反抗精神的一代,其实我们非常平庸温顺……”所以,双雪涛塑造了一个个形态各异、血肉丰满的父辈形象,挖掘他们人性中的闪光之处,展现人对现实的反抗与超越。由此他以文学的方式回归人本身,从自我的维度构建世界的意义。
双雪涛小说中书写的人物多是被历史大潮撞击的失败者,他们穷困潦倒、处于社会边缘,在生活的泥泞中浮浮沉沉。但他们有异于常人的坚持和信仰,同苦难人生做抗争,完成自我救赎。所以,他们大多不是庸人,而是执着前行的孤独个体,是奇人、疯人,在个人与时代的错位中坚守自己的位置,人性的光辉在他们身上反而能看到更多。比如,《大师》中,双雪涛以自己的父亲为原型塑造了一个棋痴。《大师》中的父亲是拖拉机厂看守仓库的工人,后来下岗,婚姻破裂,生活穷苦,浑浑噩噩度日,唯独痴迷下棋,棋艺高超而且做人通透,不计得失。父亲不以棋赌物,在棋局上不把人逼向绝路,有收有放。在与和尚的棋局中,父亲本来可以赢,却故意输了,让“我”叫了和尚一声“爸”,和尚是没有亲人的苦命人,父亲大度让棋,成全了和尚的心愿。这份胸怀和气度让父亲在棋局内外都成为“大师”。在《飞行家》中,李明奇怀着制造飞行器的伟大梦想,但他的梦想因为超出了时代而难以实现,即便经历了各种失败,李明奇也从未放弃,最后他设计出的飞行器是热气球,他要乘坐热气球远走他乡,做一场一定会失败的试验,但“就算李明奇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折腾到死,也算知足”。通过塑造这些奇人、疯人,书写他们顽强的生命意志,双雪涛表达出了他对于生命的敬重和热爱。
双雪涛将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世纪之交的东北作为叙述对象进行文学的虚构,以回望过去的姿态讲述现在和未来,书写平凡人的苦难生活以及他们在困境中的自我坚守,展现平凡人人性中的光芒。在他的作品中,人们看到了人文主义的底色、对文学精神价值的坚持以及一份作家的严肃承担。作为一个“晚熟”的作家,双雪涛的小说创作还有着更丰富的可能性,人们有理由期待他未来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武汉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郭颖(1996-),女,山西晋中人,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