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消逝的三峡风物
2020-08-31李畅培
李畅培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告别三峡”旅游热,表明人们总是关注即将发生的巨变,并对在某些方面将永远消逝的三峡风物非常珍惜。
郦道元创作的《水经注》,迄今约有1500年。这期间,长江三峡自身的地理变化是微小的。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舟楫之便,国家开始整治长江航道。最终炸除了包括滟滪堆在内的三峡著名的礁石、险滩,设置了导航的航标灯。随着航运业的发展,木船、纤夫也绝迹了。三峡风物发生显著改变,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在前人足迹中探寻
20世纪80年代初,我致力于萧楚女(中共早期青年运动领导人、重庆建党的重要奠基人)传记的写作。写到1922年秋,蕭楚女走水路入川到重庆工作时,我不甘心把这段旅程一笔带过,遂决定正面叙述他的三峡航程。
三峡,我走过几次,积累了包括秋季在内的不少观感。但是,我所经历的三峡都是整治后的,同20世纪20年代萧楚女所经历的大不相同。要真实地描绘出萧楚女见到的三峡风物,必得下一番探寻的功夫。
旧中国赤身裸体的川江纤夫的照片,我看见过,但是更多的声像资料就遍寻不得了。如果能找到那个时期的人在当时的记述,也不错。时限不妨宽一点,放宽到前后一二十年。
那个时期,有哪些文化人进出过三峡?先算出川的,有郭沫若、漆南薰、陈愚生、王光祈、李劼人、巴金,还有邹容、吴玉章、朱德、赵世炎、陈毅、聂荣臻、邓小平……
其中,杨闇公在日记中记载过三峡,但太简略,无法利用。吴老、聂帅有信件,但无相关记述,他们在诗词中也无描写。郭沫若有自传,写到了轮船如何绕过滟滪堆进夔门的情形。李劼人有小说,不过只写了一点轮船行驶的状况,完全没有触及三峡。茅盾的小说《虹》,写了女主人公出三峡,但他把夔门安在了南津关的位置,首尾搞颠倒了。原来,茅公写《虹》时并未到过四川,是听龙门阵听来的,又疏于翻捡,以致犯了常识性错误。
再算算入川的,这也不少:萧楚女、恽代英、张闻天,他们都是写作高手。张闻天还以重庆为背景写过小说,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写到三峡。稍早一点,有邓中夏、黄日葵、高一涵、陈启修……只有高一涵谈到过三峡。
那个时期的书报杂志、文物资料,我尽可能地都翻遍了,就像一个发狂的淘金者。可怜,所得甚少。
历史在这里沉思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我终于翻到五四时期最大的进步社团“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杨效春的一封通信,顿时眼睛都亮了。
杨效春于1922年赴重庆从事教育工作,他在信中详细叙述了坐木船经过三峡的情形,甚至记载了过西陵峡青滩时拉船纤夫的绝对数字——245人。从一篇新闻通讯中,我又找到了对三峡江水漩涡的描写。这样,早已消逝的20世纪20年代三峡风物的基本要素齐备了。
我开始把它们同我自身的观感在头脑中融合起来,渐渐地形成一幅动态的三维画,这和现今我们所见的三峡风物截然不同。以下内容就是我写进《萧楚女传》的《三峡》一节:
长江奔腾而来,在西陵峡深谷中轰鸣。险滩间,江水瀑布似地倾泻。大大小小的礁石错杂林立,白浪满江,水在沸腾。湍流在一个梭形江滩的尖端,形成阴险的大漩涡。木船到了这里,一旦冲不过去,像树叶似的旋几圈就被吞进江底。
前方峡壁脚下,一群赤身裸体的纤夫在拉上水船。他们身体前倾,手臂下垂,几乎是在爬行;身后拖着长长的纤绳……
轮船驶过,余浪涌向岸边,打在纤夫们黧黑的瘦骨嶙峋的身上。他们漠然地似乎毫无感觉,只是埋着头,垂着手,躬身在泥泞的滩上一步一步地前行;身后拖着长长的纤绳……
过青滩的最上一层时,拉大柏木船的纤夫竟达240多人。这样拉一整天,才走5里多路!
轮船也走得这么吃力,震颤着喘息着逆流而上。
往往一山当前,横绝江中,水路似已到头;峰回江转,却现出两座山来,江流夹在山间像一条小沟;再近,则悬崖陡壁高难仰视,急流惊湍令人目眩。白云在峡中如同风帆直驶,遇上山峰则蓦地冲散,轻盈地绕山回旋。满山苍翠中,点染着一丛丛鲜红的秋叶。
在白云和秋色的背景上,一只鹰在翱翔……
浓浓淡淡的层峦叠嶂——过不完的万户千门,幽深莫测,恍若置身幻景。在巫峡中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叫道:
“神女峰!”
一处绝高的山崖与别处不同:裸露的灰色岩壁上,红红绿绿的草木笔法高妙地勾勒出一道道极有韵致的纹理;整座山崖笼着缥渺的绯红的氤氲;在山崖之颠、群峰之上,卓然挺立着玉笋似的双峰,不知是由于阳光的熏染还是秋叶的烘托,也呈绯红;其侧有一石状如娉婷的古代女子,伫立着,凝望东方……
在神女峰前,掠过饱孕的风帆和鼓荡的激流,一只鹰在翱翔……
啊,雄丽的江山,贫穷的祖国!
同胞们什么时候才能挣脱纤绳的羁绊,直起身来,像鹰一般自由翱翔,做这世界的主人?
当萧楚女在重庆《新蜀报》上写文章时,也许他想起了长江三峡的航程,常用的笔名中有一个是“隼”,有一个是“鹰”。
在这由汉入川的航程中,《三峡》只描写了滩多水急的西陵峡和幽深秀丽的巫峡,一头一尾的夔门和南津关没有包纳其中,而瞿塘峡的雄伟,走上水是无法领略的。于是,我在萧楚女、张闻天被重庆军阀以“宣传共产,鼓动学潮”的罪名驱逐出川的一节(即《风回三峡》)中,又写了一段,以弥补这个缺憾:
萧楚女的船轻捷地顺着长江航行,越过重重青山。
这正是“五卅”惨案发生的前夕。在全国,在重庆,积年累月酝酿成熟的暴风雨已经迫在眉睫。
前方,突兀雄伟的白盐山横截江流,紫濛濛的桃子山从北岸昂然直上,高踞在它的后面,两山壁立夹峙:那就是三峡的入口——夔门。
像拦路虎一般蹲在峡口的滟滪堆逼进了。奔腾的江水冲击着黝黑的礁石,彼此都狂怒了,在雪白的水花里撕打。轮船从滟滪堆的南面掠过,喷着游龙似的白烟进入了瞿塘峡。
萧楚女迎风站在甲板上。重庆的经历已然成为往事,随着旅程的进展这往事就像隐没在森峰峭壁之后的重庆一样,隐没在他的记忆里了。他应接不暇地饱览着峡江景色。
又见那风姿绰约的神女峰,又见那拍击云霄的鹰隼,又见那跋涉江滩的纤夫们……
强劲的风在三峡回荡。激浪澎湃。汽笛长鸣……
南津关抛在身后了,轮船驶入开阔的江面。
萧楚女凭栏翘首,瞭望浩茫的远方。
这叫什么呢?我把它叫做“历史风景画”。画并不高明,不过在追寻逝去的三峡风物。构思和描绘这幅画的过程中,我很过了些快乐的辰光。
2000年秋,遂作此文以记。
编辑/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