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岑寂迷雾中指引的路
2020-08-31简奕
简奕
1942年10月18日,山城读者打开当日的《新华日报》,赫然看到第四版《新华副刊》刊登了一篇文章《怎样打破岑寂》。作者署名刘光,发在“青年生活”栏目里。
时人尽知,《新华日报》是中国共产党在国统区的党报,在国民党的高压态势之下,作者却向青年们分析“怎样打破岑寂”,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压抑中反抗
1942年10月的中国,充满希望,却又令人压抑。
希望在于,抗战形势日益向好,中、美、英、苏等26个国家在华盛顿签署《联合国家宣言》,中国不再孤独地与日本侵略者苦战,而是与国际社会共同抗击法西斯国家;国际方面,苏军已赢得莫斯科保卫战,正与德国鏖战于斯大林格勒,美军在中途岛战役取得大捷,正在反攻瓜达尔卡纳尔岛,二战战事虽酣,但德日意法西斯末路可期。因此,10月18日《中央日报、扫荡报联合版》社论在分析形势后,颇有信心地指出,盟军将“发动全面反攻,来决定我们共同的最后胜利”。
压抑的是,中国国内的政治高压愈演愈烈。抗战之初,国共携手,救亡运动高涨。虽然日军气焰嚣张,上海、南京、武汉等城市先后沦陷,但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旗高扬,全国人民众志成城,抗战热情空前,国内政治环境一度比较宽松。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抗战相持阶段到来之后,国民党反共倾向日益明显,对进步运动的打压日甚一日。1941年1月,国民党顽固派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皖南事变。
惨案发生后,蒋介石毫无反省之意,坚持独裁高压统治。1942年3月10日,他公开发行所著的《中国之命运》,自诩“中国的命运,完全寄托于中国国民党。如果中国国民党没有了,或是失败了,那中国的国家就无所寄托,不仅不能列在世界上四强之一,而且就要受世界各国的处分。从此世界地图上面,亦将不见中华民国的名词了”。
如此情景,令人痛心,青年学生们更是深感压抑。
压抑越深,反抗愈烈。著名经济学家马寅初因为公开抨击孔祥熙等腐败官员大发国难财的丑恶行径,被国民党政府囚禁,重庆各大学师生怒不可遏,在1940年12月掀起“援马行动”。1941年3月,进步青年学生组织的“青年励进社”(后更名为“中国青年民主社”),公开组织广大师生庆祝马寅初60寿辰。同年8月,重庆大学学生掀起学潮,反对中统分子梁某担任校长。1942年1月,昆明数千学生举行“倒孔”大游行,波及乐山、遵义等地的大学和中学。
然而,自发的学生运动之后,就是国民党政府的一再迫害。当局有针对性地打压参與学潮的青年学生,以“集训”之名把数十名活跃分子抓去关押近一年。昆明“倒孔”游行之后,蒋介石派遣康泽前去调查,以办“夏令营”为名把部分学生带去“集训”。这一时期,进步青年越是试图成立政治组织、开展活动,越容易成为打压对象。在此形势下,进步青年怎能不苦闷、不压抑?于是,岑寂状态在进步青年中广泛存在,日益明显。
一些进步青年主动找到中共中央南方局,希望在党领导下开展轰轰烈烈的斗争。
耐心做说服工作
南方局理解进步青年的感受,却不能支持他们开展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
道理非常明白。国民党既然已经调整内外政策,走上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道路,但共产党却不能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不顾,也不能将新局面拱手相让,那么,只能主动调整国统区的斗争策略。1939年6月,南方局紧急下发通知,要求“立即坚决改变我们的组织形式和工作方法”,将党的组织转入地下党的秘密形式、采取秘密工作方法、撤退已暴露的干部等。1940年5月,毛泽东进一步指出,党在国统区内不能采取与战争区域、敌后区域相同的斗争策略,而是“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反对急性和暴露”。
这一时期,周恩来、邓颖超亲自与青年朋友们谈心,南方局青年组领导刘光、朱语今、张黎群等人向进步青年做了大量的说服工作。他们劝说受到打压的“青年励进社”暂停活动,说服复旦大学等校的部分学生不要成立“全国青年联合会”,制止从国立六中流浪至重庆的青年组织全国性读书会的行动……一切,皆为引导进步青年根据党在国统区的要求转变作风,从抛头露面的公开活动转入踏踏实实的爱国民主活动。
不过,进步青年能理解吗?多年后,“全国青年联合会”发起者王晶垚回忆道,自己找到南方局时,“我满怀希望得到鼓励和支持”,但先后三次谈话,刘光等人都明确劝阻其成立组织,建议他们努力学习,赢得同学尊重和老师信赖,“兴奋的心情一下子消散了。我回到夏坝,向共同商议组织青年联合会的朋友们传达了在红岩和曾家岩得到的答复,大家都觉得像泼了一头冷水,热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我本来劲头特别大,这一来也特别失望,觉得受拘束,不痛快”。
王晶垚的感受不仅代表着他个人,也代表着众多进步青年。刘光作为南方局青年组负责人,当然理解进步青年的心情:为什么不能尽快打破无尽的岑寂呢?
指出一条光明的路
带着问题,刘光根据周恩来对国统区青年工作的指导意见,撰文写下了《怎样打破岑寂》。
岑寂必须打破,应当引上正道,“如果熟视无睹,让其发展下去,则民族国家之前途,将不堪设想了”。刘光开门见山,一语中的,把青年们的精神状态与民族国家的前途紧紧联系在一起。
身在抗战后方,国民党又不允许开展群众运动,青年们怎么着手打破岑寂?刘光指出“打破岑寂”的方法:“当许多青年正处于苦闷的境地之时,应广泛的结交道义朋友,与群众连成一片,是今日挽救朋友推动青年进步的正确办法。”
随后,刘光笔锋一转,毫不客气地点出了许多进步青年存在的问题,即脱离群众、孤芳自赏,以至于“不仅在学习时找不到互助的朋友,而且在困难的时候,在自己精神烦闷的时候,也没有一位知心的朋友,能够去一吐自己的心情。当然更少愿意与朋友一块,共同去讨论并解决各自的问题的”。其根本原因,就是许多进步青年有“‘自命不凡‘老子天下第一的毛病”。这种毛病有两种表现,一是“对自己的学习和工作,采取马虎敷衍态度,把精力放在高谈阔论的吹谈上”,被人讽刺为“‘不务正业‘救亡专家”,二是“对人家的事情,别人发起的活动,一概不感兴趣,对一定的社会所固有的习惯和手续,采取轻视的态度”。
刘光诚恳指出,许多进步青年的岑寂问题,实质是“因为这种人,脱离了改造现实的主力军,看不见新生长着的潜伏着的最有希望的力量”,他们不了解社會进步的艰苦历程,“因此当自己的幻想不能马上实现的时候,就悲观失望,当看到两难的时候,也就茫然无所适从了”。
在剖析了“岑寂”根源后,刘光提出了热诚的希望,今天急需成千上万的青年干部,这些干部“没有好高骛远、自高自大的习气,而能够随时随地去为青年服务,独立的去进行团结和教育青年的工作,并能够把帮助一个人或数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的进步,当成是自己的长期的任务”。要成为这样的干部,一是言行一致,“把自己的生活、道德、修养、待人接物等与自己的立场相吻合起来”;二是耐心而广泛地结交朋友,能“耐心的去领导那些看不清出路和前途的青年,走上正确的方向,积极的鼓舞起那些在困难面前灰心失望的朋友,并使之在新的生活方式中进取”,其目的就是,“把普通的朋友变成道义的朋友,并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锻炼”,成为革命依靠的对象。
一篇、两篇、三篇……《新华日报》的文章让无数进步青年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西南联大学生齐亮(曾任联大学生自治会主席,昆明学生民主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后在《新华日报》工作。1949年被捕囚于渣滓洞,同年11月壮烈牺牲——编者注)和马识途等人默默检讨昆明“倒孔”运动的得失,商量着好好读书、交友,在“时机”真正到来之前,再也不要干政治上抛头露面的事情。新学期就要开始了,红岩的同志注视着各个学校特别是重庆的各个大学的新情况,精心挑选“潜伏着的最有希望的力量”,作为党在青年中的发声者。
在南方局的耐心工作下,国统区的青年工作看似水面无痕,实则有声有色。最终,在抗战后期、解放战争时期再掀高潮,成为毛泽东高度评价的第二条战线。
青年是国家未来、民族希望
怎样正确引导青年,是迎合迁就,还是站稳立场?在这方面,南方局的同志作出了表率。
青年关心政治是好事,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政治活动天然正确。在任何历史条件下,党组织都必须结合具体形势,站稳立场,根据党的政策牢牢把握住青年的正确方向。换言之,正确政治方向是青年工作的核心和灵魂。
青年希望得到党的领导是好事。但这意味着党组织既要从严要求,也要善于引导,切不可无视现实,一味鼓励,也不可片面强调他们的弱点,大肆批评。必须推动他们认识存在的问题,着眼长远,逐步改正。
在《怎样打破岑寂》一文中,最令人感动的是南方局对青年们的期待与鼓舞。南方局对青年们爱之深、责之切,才提供具体可用的方法、坦率明确的观点,给予真诚朴实的关心和引导。
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为何被广大青年视为民主的象征、民主运动的核心,真心信服,主动依靠?因为共产党始终把青年视为国家未来、民族希望,也是党的未来和希望。中国共产党站稳立场,着眼长远,给予了广大青年真正的爱护和帮助。
从远古的坟茔
从黑暗的时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一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艾青《向太阳》
这是齐亮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最爱的一首诗。每当他以清晰的吐字,动听的语调,富有激情地朗诵这首诗,身边的青年朋友总是激动不已。在大家看来,他们不都是在黑暗的时代,在沉睡山脉的这一边,向往着另一边正升起的太阳吗?
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