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纪录片背后的事实真相
2020-08-31唐学锋
唐学锋
1940年7月24日,侵华日军陆军报道部的小柳和日本放送协会的特派员八木登上一架97式重型轰炸机,随日本陆军航空队从山西运城出发,采访和拍摄轰炸成都的作战过程。7月31日,一部纪录片《成都大空袭突然敌机现》在日本上映。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画面:日机临近成都,一架中国空军的双翼战斗机突然出现。顿时,枪声大作。这架战斗机在完成第一次攻击后,立刻消失在空中。不一会儿,这架战斗机又一次出现,向日机群冲过来……
虽然这部纪录片意在炫耀日机击退中国空军战斗机的拦截,但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空军与日机英勇作战的真实场面。
铩羽而归
1940年5月13日,侵华日本陆军与海军签订了“101号作战”协定,将集中陆海军航空部队对我大后方实施大轰炸。“101号作战”分两期进行,第一期主要是对重庆方面作战,第二期主要是对成都方面作战。其中,担任作战任务的日本陆军航空部队为第三飞行集团的飞行第60战队、独立飞行第16中队、飞行第44战队第1中队和独立飞行第10中队。
5月18日和19日,驻汉口的日本海军航空队利用黑夜,分别对重庆、成都、梁山(今重庆梁平)等地的中国空军基地进行袭击,从而拉开了“101号作战”序幕。
6月3日,小川小二郎中佐率第60战队的582名作战人员,乘51架97式重型轰炸机抵达运城机场。是月,第60战队先后七次(其中一次因天气变化,临时将轰炸目标改为西安)参与了对重庆地区的轰炸。一共出动飞机320架次,自己承认被击落的飞机为4架、重损1架、中损6架;战死者28人、受伤17人。
7月初,第60战队奉命调北平南苑进行休整。7月19日,第60战队再度进驻运城。7月22日,第60战队轰炸了合川。
7月24日,第60战队奉命对成都进行轰炸。这是日本陸军航空部队首次执行对成都的轰炸任务,高层极为重视,派小柳和八木随军拍摄轰炸过程。
据日方的《百一号作战之概要》《中国方面陆军航空作战》《日本陆军重爆队》等资料记载,日军出动轰炸机为33架。而日方的《第三飞行集团战斗要报第67号》记载,起飞33架轰炸机中,有两架因发动机故障提前返航,未参加对成都的空袭。中方资料也有记载,当天,敌侦察机一架飞临川北的阆中、梓潼、绵阳、遂宁等地侦察。随后,36架轰炸机从运城机场起飞,中途有3架在陕西南郑上空折返。
小川小二郎中佐亲自担任此次作战的总指挥官。下午3点,敌机进入四川盆地。小川小二郎下令变换队形,成倒V字飞行。飞在最前面的为铃木清大尉率领的第2中队,右侧为高桥大尉率领的第1中队,左侧为松山大尉率领的第3中队。
目标就在左前方,但敌机群未直扑成都,而是绕了一个圈,准备从西南方向进入成都市上空。日军认为,若直飞成都,在轰炸任务完成后,会大回旋返航,导致在成都上空滞留时间延长,极易受到中国空军飞机的攻击。所以有意绕一个圈子,缩短空中滞留时间,投弹后,可加速脱离。
敌机群从成都西面飞过,一直飞至峨眉山前,才缓慢向左回旋,朝成都直扑过来。此时,飞在内侧的第3中队遭到中国空军飞机的第一次攻击。因此,在小柳和八木的摄像镜头中,就出现了一架双翼战斗机发动攻击的画面。
但小柳和八木的镜头并未完整地记录当天中日空军激战的场面。在伊泽保穗所著的《日本陆军重爆队》一书中,则有比较详细的描述。摘录如下:
这时,敌(指中国空军)E-16战斗机拼命赶过来发动攻击,并不断向我机扑过来。
(我机群)右中队第3编队2号机(被击中)左引擎附近出现漏油。不久,E-16战斗机停止了最后的攻击,从视线中消失了。而此时,这架由中岛松夫曹长驾驶的漏油的飞机,其左引擎也停止了转动。
编队长谷川弘一少尉和其他两机为了营救这架(受重伤的)97式重型轰炸机,用无线电与中队长联络后,离开大编队,在该机上空进行掩护。长谷川弘一驾机与中岛松夫驾驶的飞机保持平行飞行,并以无线电联络、摇身、招手,鼓励其继续飞行。
(多余的)重量物虽然已扔掉,(中岛松夫的飞机)飞行高度已降至3000米以内。长谷川弘一有时必须通过回旋来降低速度,(才能跟上该机)。
很快,空中的另外两机因燃料变少,踏上了归途。
(飞机)高度已降到1000米以内。这样的话,(飞机)就无法越过返航途中的山脉。(长谷川弘一)捏紧拳头进行鼓励,但此时只有该机后上方射击手砂金重雄进行了回答。
摇摆的机翼,发出离别的信号,中岛松夫的飞机左旋急速下降,撞在保宁市(今四川阆中保宁镇)外的建筑物上。时间为下午5点50分。
其他战机返回后,中岛松夫的飞机机械师仍一直蹲守在机场,等待其返航。
这一天的损失,除中岛松夫的飞机(战死7人)外,还有6机中弹,两人负伤。
日本陆军航空队首次空袭成都,便遭到中国空军的顽强阻击,铩羽而归。而不是经小柳和八木拍摄、剪接的纪录片所宣传的那样,空袭行动就如旅行一样轻松,最终“取得了赫赫的战果”。
鹰击长空
1940年7月24日,敌轰炸机36架从运城机场起飞,杀气腾腾奔袭成都。下午1点25分,成都防空司令部向全市发出空袭警报。15分钟后,驻防成都的中国空军第三路司令部下令,第3大队的E-15战斗机3架、E-16战斗机4架、格洛斯科“斗士”战斗机1架、地瓦丁D·510C战斗机1架,中国空军军士学校的E-15战斗机3架、霍克Ⅲ战斗机1架,自太平寺机场起飞,升空迎战。指挥作战的总领队,为第3大队第8中队队长邹赓续。
驻防重庆的中国空军第一路司令部闻讯,亦派出霍克Ⅲ战斗机7架、E-15战斗机9架,由第4大队第22中队队长范新民和第23中队队长王玉琨率领,驰援成都。他们到达成都上空时,敌机已投弹离去,未能参加战斗。
是役,我机分3个编队,在成都上空分区巡逻警戒。第一编队4机,由邹赓续带领,其余3机驾驶员为翁心翰、高庆辰和张暠;第二编队5机,由莫大彦带领,其余4机驾驶员为伍相杰、阳永光、石大陆和何觉民;第三编队4机,由赖逊岩带领,其余3机驾驶员为陈玉燊、陈桂林和余腾甲。
赖逊岩带领的第三编队在成都以西约100公里的高空巡逻。他们在崇庆与大邑之间转向,飞向新津。下午2点20分,发现敌机,赖逊岩率队发起追击。由于云层较厚,赖逊岩又飞得很快,他与僚机暂时失去联系。至新津上空,赖逊岩在敌机群左上方占位,做迎头攻击,随后从敌机群左下侧脱离。小柳和八木拍摄的那架中国空军双翼战斗机,正是赖逊岩驾驶的E-15战斗机。
敌机一边还击,一边缓慢向右转弯,进入一片厚重云层。失去了攻击目标,赖逊岩盘旋一阵,将赶来的僚机召集在一起,向成都方向飞去。
2点45分,赖逊岩带领3机在成都东南上空追上敌机群。赖逊岩驾机从敌机群上空掠过,突然来个180度转弯,发动迎头攻击。接着,赖逊岩的飞机从敌机群下方通过,立即掉头,从敌机群后下方进行追击。他的飞机距离敌机群太近,受其气流冲击,飞机出现“螺旋”。幸亏技术高超,他沉着地紧握方向舵,待飞机平稳后,重新向高空爬升。此时,敌机群飞远,不见踪影。
赖逊岩断定敌机飞郫县一带后,一定会向东折返回航,遂独自朝新繁北部飞去。不一会,敌机果然出现在他的正下方,他对敌机发动了第三次迎头攻击。眼见敌机群右翼1中队有两机落后,其中1机离队甚远。此时,友队的飞机赶到,投入战斗。
下午3点,赖逊岩率3机降落太平寺机场。经检查,他的飞机中1弹,陈桂林的飞机中8弹。空战中,一颗子弹射向陈桂林的肚皮,刚好击中保险伞的铜纽扣,即向侧偏离,飞行服被擦破几个洞,人无恙。
空战中,被赖逊岩攻击、躲进云层的敌机,刚从云层钻出,就被邹赓续率领的第一编队发现。下午2点30分,邹赓续在籍田铺(今成都市天府新区籍田街道)上空向敌机群发动第一次攻击,然后向左转弯脱离。随后,邹赓续不断率队向敌机群进行冲击、射击。追过绵阳,在他前面仅剩落队的4架敌轰炸机(日方资料提到的由长谷川弘一率领的4机),他紧盯落在最后的一架敌机(日方资料提到的由中岛松夫驾驶的轰炸机),从后面上下射击,直至敌机冒出浓烟,坠落于四川南部县东南20公里附近的盘龙驿(今盘龙镇)。
邹赓续的僚机飞行员翁心翰,其父是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的翁文灏。是役,翁心翰瞄准敌机群右翼的一架轰炸机,从前侧方发动攻击,在距离敌机400米处开枪射击,直至50米才俯冲脱离,差点就撞上敌机。第一次攻击,他发射子弹800多发。第二次攻击,发射子弹500余发。当他转过机头,准备发动第三次攻击时,4挺机枪中有3挺发生故障,只好放弃追击。
这一天,翁文灏在日记中写道:“日机36架炸成都,闻系从山西飞来。”他并不知晓,儿子此时正与来犯日机展开激烈的空战。
第一编队在空战结束后,全部返回太平寺机场。经检查,邹赓续的飞机中1弹,翁心翰的飞机中2弹。
莫大彦率领的第二编队也发现了敌机,并展开攻击,时间是下午2点35分。空战中,伍相杰和石大陆的战斗机各中4弹。
空战结束后,参战飞行员作了总结:
1、此次作战,因天气关系,以迎头攻击最为有利,并以不同方位围攻以分散敌之火力,而索敌占位,判断敌机所必经之航线均属良好。
2、但我机新旧马力不一,未能协同继续攻击,速度优良者得以占位良好,速度慢者只得攻击一次之机会,并因我机数量少,未成队同时攻击,又因无无线电及地面符号之指挥索敌不易,火力不强,且易发生卡子。
同仇敌忾
日机空袭成都次日,中日双方的重要新闻媒体都进行了报道。《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国民公报》等以“中央社成都24日电”通稿形式写道:
今晨11点30分,敌机36架经陕窜入川北一带盘旋。本市于下午1时25分发出空袭警报,2时零4分发出紧急警报。我空军及各空防部队,均适时出动,严阵以待。2时30分,敌机侵入市区,盲目投弹,被我机猛击迎击后,敌机慌忙逃入云中。我空军仍奋勇追击,先后击伤敌机10余架,均冒烟欲坠,其中一架当时起火下坠,残骸已在南部县盘龙驿寻获。又于三台杨家井、核桃树、浮塘湾、塔子山一带,觅得敌机之轮、保险伞、弹夹、钢背心等甚多。残余敌机,队形凌乱,狼狈北窜,我们全部安全返防。
日本最大的通讯社——同盟通讯社,则在当天的电讯中公开宣称:“本日的成都轰炸是针对中国空军的据点,并摧毁继续抗战基地的诸多军事设施,以此给予极大的打击,造成深刻的恐怖心理,威慑成都的人心,彰显日本空军的威力,同时对于蒋介石政权因无法忍受对重庆的连续大轰炸而逃往成都的企图,再次予以极其沉重的打击。”
战后至今,日本始终不承认他们在这一天,以“无差别”轰炸对成都市民进行屠杀所犯下的罪行。他们坚持认为当天轰炸的目标,是“兵工厂、发电厂、军官学校”等军事设施。
事实果真如此吗?
根据四川省档案馆保存的《成都市“7·24”空袭损害调查表》记载:当天,敌机在市中心春熙路至芷泉街、纱帽街至拱背桥一带投下炸弹87枚、燃烧弹51枚。空袭致使中新街、北新街、三圣祠街、春熙东段、春熙南段、城守东大街、正科甲巷、大科甲巷、小科甲巷、总府街、金玉街、上北打金街、下北打金街、南打金街、锦江街、中纱帽街、南纱帽街、北糠市街、东糠市街、西糠市街、□贴式街、油篓街、上东大街、中东大街、下东大街、东门城门洞、走马街、督院街、龙王庙邱家祠、拱背桥街、□扒街、红石柱正街、红石柱横街、三圣街、东升街、崇德里后街、崇德里前街、义学巷、红布正街、磨坊街、外东青安街、水津街、芷泉街等50条街巷遭受损害。
上述地区全是成都市民居住的闹市区,无一处有军事设施。日军谎称的“兵工厂、发电厂、军官学校”等军事目标及附近却没有落下一颗炸弹。日机这次轰炸,一共造成成都市民101人身亡,116人被炸伤,2551间房屋被炸毁。
空袭后,当时的省市两级政府各部门,会同防护团、军警、部队驰赴灾区抢救,在两小时内,将所有明火悉数扑灭。此后,成都空袭服务队在外东天仙桥、茗粥庵、春熙路青年会、城守街、新明电影院等地各设难民临时收容所一处,收容灾民。成都空袭服务队也组织力量,清扫街道,殓埋死难灾民,慰问受伤难民,恢复交通和生活秩序。
1940年7月26日上午9点,由成都市各界推选的慰问团代表赴太平寺机场,慰劳空军。慰劳大会在中国空军军士学校礼堂举行,由该校教育长王叔铭主持。宾主相互致词后,妇女代表向参战的中国空军飞行员献花致敬。两名不满10岁的小朋友与飞行员合唱《青年航空员》歌曲。
王叔铭代表中国空军致答谢词。他讲道:“敌机此次袭蓉,原欲集中火力,瞄准投弹,毁灭我繁荣街市。我军得悉敌机入川消息后,已准备予以痛击,适时升空,严阵以待。敌机经三台即入云层飞行,以避我机迎击。及发现敌机自东南方向进犯市空,即从前后左右猛烈夹击。我陈桂林同志所駕之机紧随敌尾,向敌机群中直扑而过,直冲而上,俯冲而下,尚未受伤,可见敌机技术之劣。我机因天气恶劣,云层关系,致未将敌机全部消灭,甚觉抱歉”“今蒙各位慰问,更增加杀敌报国之心情,更当努力以报诸位,以报国家。”
最后,慰问团成员与参战的中国空军飞行员进行合影。
(作者系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特邀研究员)
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