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藏札记

任康元

蓝天深邃，云卷云舒。五彩经幡招展，雪山河谷伟岸。这是西藏，令人神往和神奇的地方。作为援藏教师中的一员，我已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半年之久，所見所闻一言难叙，所思所想千头万绪。整理文思，以作札记。

支援西藏发展是党中央的决策，根据任务分工，陕西省对口支援西藏阿里地区。阿里地处西藏西部，平均海拔4500米，是屋脊上的屋脊，氧气含量是内地的59%，年平均气温零摄氏度，被称为“生命的禁区”。

恶劣的自然环境制约着阿里经济和教育的发展，内地教师和大学生不愿到此工作，优秀教师资源严重缺乏。面对此形势，2014年阿里地委行署下决心在1600公里外的自治区首府拉萨市实施异地办学，并从当年开始创建西藏拉萨阿里地区高级中学。从2016年开始，陕西省组团式教育援藏教师就全部支援这所学校，援期三年。

西藏拉萨阿里地区高级中学地处拉萨东郊教育城，距离布达拉宫11公里，占地140亩，学校现有学生1450人，其中354人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学生，教学班29个，藏族农牧民学生占98%，其余为汉族、门巴族、珞巴族等，现有教职工141人，其中陕西援藏教师20人，教师平均年龄28岁，中级以上职称27人。

【 初到拉萨遇结核 】

2019年7月16日，我作为陕西省新一批组团式援藏教师的代表，受组织指派提前飞赴拉萨。飞机在雪山上空飞行不久便开始了持续的剧烈颠簸，情景犹如《中国机长》再现，所幸一路有惊无险，最终平安降落贡嘎机场。前往目的地的途中，神往已久的雅鲁藏布江、布达拉宫的壮阔景象扑面而来，不由得兴奋不已。可随后，让我行前做足了预防准备的高原反应立即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头痛、头晕、全身无力，一夜无眠，直至吸氧后，症状才得以缓解。可任务紧急，来不及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到学校报到了。

根据学校领导任务分工，我主要负责学生工作，分管德教处和团委两个处室。当天从会议上得知，肺结核病疫情正在学校暴发，全校有146人肺结核检测呈阳性，防疫形势异常严峻。我作为此项工作的负责人，立即全力组织应对。

阿里地区人畜共处，又有吃生肉等生活习惯，使得那里的农牧区肺结核等传染病盛行。因为阿里气温低，被感染的学生病情没有显现，到达气温较高的拉萨后，病情很快发作出来。

肺结核是国家传染病防治法中规定的乙类传染病，传染性强，患病后无法根治，会给患者带来终生病痛。事情紧急，疫情在校内扩散，必须迅速制定应对方案。经短暂商议后，学校决定立即将检测结果为阳性的所有学生暂时隔离到校内一个独立空间内，由班主任轮流24小时值班，定期给隔离区送饭、消毒。同时每天对全校师生进行严格的晨午检，出现发烧症状立即隔离。因传染病定点医院自治区三院病床有限，每天只能接收个别学生，不具备医学隔离条件的学校只能在校内把患病学生继续并隔离。由于家长的缺失，学校只能独立应对。

疫情就是命令，经过一个多月全校师生的共同努力，患病学生全部转移至三院，学校未出现新增确诊病例，肺结核疫情在学校得到了遏制。

那段日子，面对陌生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伴随着高原反应带来的身体不适，来不及迟疑，立即投入战斗;那段日子，每天工作到了凌晨一两点钟，再苦再累也必须坚持;那段日子，家人知道我的工作处境后很是担心，给我寄来了整包的口罩，后来才知道这种防雾霾口罩对疾病防控几乎没有效果，但幸运的是我得以幸免。

大家的辛苦终有回报，保证了新学期准时开学。

【 警察护送新生来 】

2019年8月19日是高一新生报到的日子。为迎接新生的到来，学校提前做好了各项准备，挂起了横幅，插上了彩旗。各县学生在警车和当地老师的护送下陆续到达学校。阿里地区7个县每年的初中毕业生约有1300人左右，其中50%的学生可以上到高中，近几年，阿里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在整个西藏自治区是很低的。

8月下旬的天气，在内地还比较炎热，人们还穿着短袖，而此时报到的阿里学生，大多穿着藏袍和棉衣。学生们又黑又瘦，男生身高大多不超过1米7，女生大多不超过1米6。在报到现场，我问阿里改则县的一位护送警察：“各县学生报到，为啥还用警车护送？”他说：“这些孩子都是我们县上的人才，我们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把他们平安送到你们学校。”一句话说得我心神俱震，眼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潮意。这些在我们看来成绩落后、身形瘦弱的少男少女，却是阿里未来的希望。那一瞬间，我深切体会到了援藏的意义和使命所在。

【 不一样的体检和卫生教育 】

每学期开学，学校都要对全校学生进行体检，体检项目主要包括肺结核、乙肝以及女生的孕检等，除常规传染病检查外女生的孕检也是必检项。每次收假后都会有女生怀孕，当学校将孕检结果告知家长时，家长似乎并不生气，从容将孩子带回家。

学生们卫生习惯差，混用牙刷、毛巾现象屡禁不止，教室宿舍痰渍、垃圾较多。暑期的疫情教训深刻，开学后的首要举措就是进行全校卫生大扫除，开展卫生教育，以及持续性的卫生大检查。学校制定卫生标准和评分细则，对卫生好的宿舍在校会上通报表扬并进行物质奖励。经过一个月的坚持，校园卫生特别是宿舍卫生大为改观，宿舍里床下鞋头一律朝外排成一行，床架上的衣服都收进了柜子，脸盆里不存水并上了架，地面没有污渍，不存垃圾，白天开窗通风，床铺整理及时，书桌全部同方向摆放。卫生整顿效果明显。

【 复杂艰辛的组织管理 】

学生全部寄宿，每两周外出一次，外出时间为周日。外出前，班主任会将收起来的学生手机发还学生，并强调外出纪律——不能参加宗教活动，不能转经，不能去寺庙，手机发微信短信照片不得涉及宗教和政治敏感话题。晚上6：00前学生要全部返回学校，7：30是全校班会时间，班会前先统一收手机，班会的主题是“四讲四爱”（讲党恩爱核心，讲团结爱祖国，讲奉献爱家园，讲文明爱生活）。

每周二上午课间操时间是全校德育讲评时间，德教处主任通报上周各班纪律卫生活动情况，并对违纪和卫生不达标的学生和宿舍点名批评。点评后有时见到班主任会动手打被点名的学生，我在全体班主任会议上强调打学生是条红线，坚决不允许，班主任要提高自身能力，以理服人，以情感人，以诚待人，加强感情交流，要求各班制定班规班约，通过全班学生讨论，形成共识，用制度管人。

西藏控辍保学任务重，学校不能轻易开除学生，其实开除学生是有些家长求之不得的事情，家长为了家庭收入不愿让孩子上学，要让他们到牧场放牧。听教育局一位领导说，这些学生在上小学和初中时，有不少人辍学，他就和学校校长身上装上糖果，去牧区将学生诱骗到学校，确保完成上级的控辍保学任务。教育不是万能的，但是针对特殊学生，在特殊的地方，我们只能教育教育再教育，不轻言放弃。

由于异地办学，家长监护和家庭教育缺失，班主任除负责班级管理外，还要对班里学生负有监护责任，学生晚上生病，班主任会第一时间赶到宿舍，开上自己的车带学生去医院看病，有的需要住院，班主任还需晚上陪护。由于从小受生活环境的影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较多，剧烈运动就会诱发，发病时就很危重，班主任都学会了及时应对。班主任除了带学生看病，还要垫付医药费，三年下来每位班主任垫付的医药费都有几千元，大多数家长最终没有归还。

【 藏汉交织的双语教学 】

藏族学生所开设的课程除语文分为汉语文和藏语文外，其余科目和内地一样，尽管学生从幼儿园开始就学习汉语，但由于没有说话的语境，即使到了高中，他们读写方面问题仍然较多。他们藏语语文成绩普遍较好，但数理化成绩堪忧，高一新生数学水平基本相当于内地小学四五年级学生水平，数学教学从乘法口诀教起。他们汉语的阅读理解能力限制了他们数理化学业水平。有位前任援藏老师说，“这里只需使出自己在内地1/3的水平，就可以应对自如，再渊博的知识，再娴熟的技能都无用武之地”。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在这里，如果老师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那么所学的专业就会沤烂成泥，遍地荒草。

在今年疫情防控停课不停学过程中，一位援藏老师给我讲述了一段他上课的情景，当他让一个叫旦巴的学生视频回答问题时，他看到了旦巴正在雪山上放牛，而且整张脸上布满了冻疮，他心疼地询问发生了什么？旦巴难为情地用羊皮袄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原来他家里没有信号，有信号的地方距离他家步行需要四五个小时，早上他赶着牛群出门，在有信号的地方上完课，再赶着牛群回家，可以想象，回家肯定已是晚上，午餐必定也是自带干粮充饥。阿里的冬季，白天气温接近零下20摄氏度，在天寒地冻的野外，每天原地不动待上几个小时，脸上布满冻疮确实也就不难理解了。

【 一年一次艰险回家路 】

异地求学对学生们来说实属不易，因为学校不放暑假，学生们每次离家都是一年，来时春寒料峭，回去时已是隆冬。

经过一年的校园生活，学生们长高了，长胖了，也长大了。12月中旬考完期末考试后，等待回家是他们最兴奋的时刻，每年送学生回家是个大工程。学校要提前联系长途客车，因学生人数多，客车少，不能一次性送走所有学生，一般需分成两批进行，学生全部离校需要一周时间。回家路途遥远，最近的措勤县距离拉萨880公里，最远的日土县达1700多公里。路上日夜兼程，也需要2～3天时间。

为了保证学生路途安全，每车都有老师护送。拉萨到阿里，没有铁路，没有高速公路，沿途没有服务区，更多的是无人区，未知的雨雪天气也给归途充满了变数，晚上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低温以及翻越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对孩子们来说都是回家快乐旅途的一部分。

每个县的学生返乡车队，都有一辆警车开道。漫漫回家路，老师、司机、警察责任重大，每次出行前教育局领导都会亲临现场，给大家献上洁白的哈达，为大家送行。老师们也会自发地站在校门口和学生们挥手告别。

我負责学生返乡工作，学生返乡的几天正是雪季，30多辆返乡车辆在路上处于什么状态我都必须一直保持高度关注，距离遥远，每年路途上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或事故，而这些都需要连夜解决。等到护送老师把学生全部安全交给家长，办理完交接手续并全部安全返回学校，今年的学生返乡任务才算全部完成。

【 援藏的一些思考 】

这里的老师很辛苦，除基本工资外没有其他任何福利收入，校领导和中层干部也不例外，班主任每月津贴只有80元，周六上课和晚自习辅导全部都是义务奉献，如何在现有条件下调动全校教职工工作积极性，考验着我们的能力和智慧。

这里的学生固守着当地特有的价值取向，如何将中华传统文化和先进文化渗透到日常教育中去，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重大课题。学生们汉语基础薄弱，降低了他们对文化知识的理解和吸收，如何在不增加学生课业负担的基础上，寓教于乐，提高学生学习汉语的兴趣和能力。

西藏教育起点低，底子薄，如何将内地优秀学校成功经验与当地具体实际相结合？如何引进制度意识和规矩意识，使学校从粗放式管理向制度化管理转变。以及如何借助教育援藏的体制优势，促进陕藏学校师生的交流与融合，丰富陕藏学校间线上线下交流合作平台和内容等。这些都需要我们尽快思考与实施。

通过半年多的校园生活，我们已经初步找到了阻碍学校发展的症结，厘清了下一步工作的思路。陕西省委省政府对我们的工作也大力支持，学校有5个项目已在陕西省十四五发展规划中立项，项目资金总规模为3500万元，目前学校正在实施着投资3000万的智慧校园建设，我们相信，经过三年援藏，学校的基础设施、办学条件、校容校貌将大为改善，教育教学质量也必将有显著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