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霍姆林斯基的最后一张照片
2020-08-31史道祥
史道祥
在蘇霍姆林斯基教育纪念馆,保存着这位教育家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拍摄于1970年夏天,校园里,苏霍姆林斯基侧身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右肘压着案几,左臂搭靠椅背,浓眉紧蹙,目光深邃,凝视远方。他在思考什么呢?
面前的木质案几上,摆放着书籍、稿纸、笔和眼镜,显然他还在写作。从纪念馆内保存的资料看,这年4月,他完成了博士论文《全面发展的人的培养问题》,撰写好论文摘要,为秋季在基辅的答辩作准备。接着,他开始整理另一部共产主义教育伦理学著作——《怎样培养真正的人》,向正在成长的一代提出正确理解生活中具有社会意义的目的、需要、兴趣和追求的形成途径。这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不得已时要住院,但一有好转就立即回到学校,坚持每天从凌晨4时开始写作,白天研究教学计划、听课,接待来访客人,接受生活谈话的录音录像。《怎样培养真正的人》分专题在共和国报上被陆续发表,但他仍然不满意,继续收集新的资料加以补充完善,从这一封封书信中可以看出教育家的一丝不苟:
您可能会看到列宁格勒阿芙乐尔出版社出版的《围困中的孩子们的画》,我特别恳请您买一本……
您读过《文学报》上“教育”专栏关于长日制的文章吗?这很有意思,很重要……
我对您有一个最大而又急迫的请求。我清楚地记得马卡连柯的话:心理学是教育学的指南。请您帮助我找到这一见解的出处。他是在什么地方说的(或写的)这句话?我只能寄希望于您,因为马卡连柯的专门研究家实际上别无他人了……
5月,苏霍姆林斯基接受组织安排,由妻子陪同到疗养院休养,但旅行箱里装的满是书和稿纸,特别是未完成的伦理学著作手稿。治疗之余他就待在房间里,思念朝夕相处的学校,笔触还在泉涌般地流淌——学校就是共产主义大厦的一块基石,是造就人的地方,是人民的圣地和希望;你的义务,就是像对待圣地那样,永远珍爱着学校,并把这种对待学校的态度传给自己的子孙;在学校里,不仅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思考、认识周围世界,获得科学知识,还要教会孩子们生活;教师的劳动是无可比拟的,也是任何劳动不能相提并论的,在教师身上表现出来的点点滴滴的美,都是用他的不眠之夜、一头白发换来的……他实在太累了,病痛开始发作,汗水滴在稿纸上,于是不由自主地写道:当你的教师成为衰弱的、软弱无力的人的时候,你要尊重他,因为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献给了你。其实,一位真正的教师从来不会让自己的学生看到他是衰弱、软弱无力的。
休养的小镇恬静舒适,正好适合读书、思考、写作,可怎么也比不上他牵肠挂肚的巴甫雷什。苏霍姆林斯基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许多‘学者像通过获取学位和学衔的桥梁一样通读马卡连柯的作品,过后便把学校和马卡连柯统统忘掉了。我蔑视这种追名逐利的人!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们,我自己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我并不认为科学著作是我生活中的主要部分。主要的是,我是一名人民教师。造就人,这是最崇高的幸福。”
6月,又一届学生要毕业了,师生期待他回去参加颁发毕业证书的典礼。毕业典礼上,看着朝气蓬勃、满怀希望的男女青年,他坚持站起来发表演讲——“人的精神力量是无穷的,没有什么艰难困苦是人所不能克服的,人不能一味默忍逆境而要去奋斗,去做胜利者,成为坚强的人……”现在,我们能够看到苏霍姆林斯基对学生提出最终的愿望,文字被刊登在了1970年9月1日的《真理报》上:
在回忆起学校的铃声和你的课桌时,在回忆起教科书和肃静的课堂时,要让那激动和崇高的感情一辈子保留在你的心里。在长大成人之后路过学校时,你们要摘下帽子,带着爱恋和感激的深情,怀念在学校里度过的岁月。
7月1日,学校放假,教师们也去休假了。一个多月没有在校的校长到校园里转转,整理一下头绪:损坏的校舍需要修缮,实验室需要添置设备,下学期用的教科书需要订购;学校又补充来了7位青年教师,需要给他们安排住处,第一个月一定要给他们发全工资;还有,抓紧准备,出访保加利亚……
苏霍姆林斯基教育纪念馆又给我们提供一张照片,与上一幅同一位置,只不过是从对面的方向拍摄的,还是树荫下的长椅,钢管和钢筋支撑起来的木质案几上放着书和笔记本。校长身穿西装,手里拿着一叠稿纸,两旁围拢着4名女教师,他们在讨论教案、分析课堂抑或是制订教学计划?在纪念馆里,仍然珍藏着苏霍姆林斯基做校长的校务会议记录、1965年至1970年间教师心理学讲习班会议记录、校长亲自制订的学校工作计划,还有31本苏氏在校22年完整的听课和评课笔记。
德尔卡琪校长专门请来一位尚健在的苏霍姆林斯基的同事(可惜没有问清楚她的名字)来和我们交谈,这位已经退休的老教师当年是教历史的,1967年作为州师范学院实习生,冲着学校和老校长的名气,与3名同学一块儿来到巴甫雷什。在她的记忆里,她对老校长的第一印象是消瘦、帅气、温和;那时老校长已经很有名气,可是一点架子也没有,亲自安排食宿,发给必需的备课用品和教学用品,让人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学校安排教师给实习生备课指导,还专门安排听课,老校长有个习惯,听课必作笔记,通常把听课本从中间折个印痕,一侧记录听课内容、主要特点和问题,另一侧是听课的思考、总结和给教师的建议;一开始并不评实习生的课,而是对参加旁听其他教师的课进行分析,印象最深的是老校长一再强调注意思维的连贯性,教会学生独立思考,还要注意提问学生回答问题时,看其他学生的反应,不要被最好的学生的回答而迷惑;经过两个月的实习提高很快,特别是受到了家长和孩子的认可,感觉自己也是学校的一员;回到师范学院后没有再联系,没有想到1968年6月毕业时,老校长参加全苏教师代表大会,成为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后,还记得这个实习生,回来路上特地在州里停留,把她要到学校来,就这样干了50年……
苏霍姆林斯基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年8月下旬,区里召开校长会议布置开学工作,他已经没法参加了。27日,他在州党委的一再催促下,实在挺不过去了才被急救车接进区医院,临行还特别交代妻子带上书稿、资料和正在看的几本文学作品。9月1日学生新学年开始上课,他未能回到学校,这是最大的遗憾,因此坚决拒绝作为教师的妻子的陪护,让她回校给十年级学生上第一堂俄罗斯文学课。就在这一天,苏霍姆林斯基的病情恶化,随身阅读的乌克兰革命民主主义作家列霞·乌克兰英卡的诗集掉到床下,折痕于《我在绝望中期望》:“向着那陡峭的山顶攀登,我像背负着一块巨石前行;即便是前方磨难重重,我也要伴随着快乐的歌声……”第二天,他在昏迷中还反复念叨着这首诗。医生再次对他的心脏施行手术,未能起到作用,1970年9月2日晚上8时30分,这位教育家带着不尽的遗憾离开人世,年仅52岁。
“我有义务,人有义务!”命运相似的女诗人与教育家不屈灵魂的共鸣,早已化作苏霍姆林斯基崇高的教育理想——人应当尽义务,应当奉献,绝不能让心沉入睡梦:
奉献——则是培养人的崇高愿望的唯一学校。每个人都应该达到那个高度,那时的一举一动都受义务的支配,做出那些初看起来似乎是不可思议、不可办到的事,表现出精神的伟大。……我认为教育一个重要的目的,就在于使每个人在童年时代就能体验到人对义务顶峰的追求是一种魅力和美。教育的理想在于使每个人都去追求自己的顶峰,不要迷失通往顶峰的方向,更不要从旁而过。
谨以此文缅怀苏霍姆林斯基,纪念他逝世50周年!
(责 编 再 澜)